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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岚从虚空中收回目光,看向司徒镜,片刻后,慢慢爬起来,手撑着坐在地上:“我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大祭司。”
司徒镜道:“请说。”
“香蛊究竟和我的联系深,还是和大祭司的联系更深?”
司徒镜打量了安岚一会,然后低低地笑了:“既然安先生早就现我也种了香蛊,为何这段时间还敢离我那么近,还特意住在天下无香附近?要知道,你离我越近,受香蛊的影响力就越大,被吞噬的度就越快。”
司徒镜在一开始饲养香蛊的时候,就先给自己种了香蛊,只是他种下香蛊的法子不同于安岚,他用的是自身的精血。香蛊在遇到大香师之前,在蛊师的催动下,顶多只能令人致幻,并且若无迷药的加持,其效果甚微。
因此古书中记载的,香蛊能给蛊师带来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一直以来,都被蛊师们视为传说,唯司徒镜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当白广寒将这个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为此他甚至杀了真正的大祭司,并取而代之。
而后来,事情也并未让他失望。
他如约来到了长安,依计划让香蛊吞噬安岚的香境,而这一切,简直出乎他预料的顺利。随着香蛊吞噬的香境越多,香蛊的力量越来越大,他已经可以预见香蛊最终会同化掉安岚,令安岚彻底变成香蛊的傀儡。由此他便可通过香蛊控制安岚,间接获得了香境的能力。
安岚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司徒镜想了想,随后恍悟:“我听说你们这里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不成,安先生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想反过来控制香蛊,进而再控制我?”
安岚没有说话。
司徒镜一时间大笑:“恐怕安先生要失望了,你这是在异想天开。”
安岚看她一脸得意的表情,并未动怒。
司徒镜打量着她,眼里带着几分可怜,像是在看一个小丑:“安先生还是未能摆脱傲慢的心态,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对它而言,只是食物,而香蛊对我而言,则是宠物。你的感觉没有错,我们处在一个关系链中,但这不是一个平行的关系链,而是纵向的关系链,安先生你,从始至终,都是处于最低的那层。”
“不知大祭司有没有见过,最后伤了主人的宠物。”
“不听话的,都是没有驯化好的宠物。”
“大祭司以为,香蛊已经被你完全驯化了。”
“难道安先生还抱有幻想?”
“在这里,既然我是处于最低的那层,那为何大祭司还不动手,让香蛊杀了我?”
她,是她的香境世界里,最后的幸存者。
司徒镜微微眯起眼:“你很聪明,你知道在你创造的香境世界里,要将你的意识完全抹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并不代表,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了,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事,比死还让人觉得可怕。安先生,本座是真不愿将你逼疯。既然迟早都臣服,与其最后沦为那样凄惨的地步后再臣服,你真不如现在就低头,至少这样你还能依旧保住这光鲜的容貌。”
安岚淡淡道:“原来我现在这样还不算凄惨。”
司徒镜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满身污血的她,阴测测地道:“安先生是真不知道,凄惨二字的真正含义。你现在这样,至少还年轻,即便满脸污血,但只要把那些血迹擦去,你也依旧貌美。你大概没想到,接下来,你会快地变老变丑,你的五官会扭曲,你的脸上会布满皱纹,你的身体会虚弱不堪,以后的每一天对你而言,都将是折磨。我说的不是你在香境世界里的样子,而是你在现实中的样子,香蛊将你变成了傀儡,你的一切便会全部由我主宰!”
司徒镜的声音越来越阴沉,宛若从最深的深渊里传出:“到时我会带着那样的你去拜访所有你认识的人,香殿举办的每一次宴席,我都会让你出来作陪,你会看到和你一样年纪的姑娘,她们依旧像鲜花一般年轻貌美,而你,却连臭水沟里的烂泥都不如。曾经的你有多高贵,那时的你就会有多低贱和肮脏,你会让人觉得可怜,让人感到恶心,也让人好奇,让人议论,你的话题会传遍整个长安!”
“哦,还有镇香使白焰,他应该是最先看到你变成那副恶心的模样,真不知,当他看到那样的你后,还能不能爱你!”
司徒镜说完后,安岚沉默了许久,似在想象司徒镜描述的那一切。
“大祭司说的这些,确实让人不寒而栗。我甚至不敢想象,那些事情真生在我身上时,会是什么光景。”安岚开口,说话间,两手撑起身体,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站稳,然后看着司徒镜,神色平静,“不过我只见识过别人的生老病死,倒不曾体会过,自己变得苍老虚弱,面目全非后,究竟是什么感觉。”
司徒镜沉下脸:“看来是不用再废话了。”
第239章 【大结局】
确实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安岚看着脚下最后这条路开始龟裂,厚重的青石板大块大块地崩离,碎裂,坍塌,下陷,以眼见的速度消失,化作虚无,她最后这点立足之地,将彻底归零。
而司徒镜原本变幻不定的五官,也随着这条路的慢慢消失而开始稳定,他脸上川连的容貌特征逐渐淡去,安岚的相貌越来越明显。随着最后一块青石板的消失,司徒镜的容貌终于变得和安岚一模一样,只是那身气质却完全不同,带着一种潮湿的阴冷,幽暗而诡异。
这个世界变成了宛若没有星月的夜空,无比的盛大又入骨的孤寂,身处其中,令人陷入一种无可依托,宛若做梦般的虚妄感。
事成了,司徒镜轻轻笑了起来,看着安岚道:“你的香境彻底消失了,但这对你而言,还远不是结束。”
他的话还未说完,安岚的容貌就已经有了变化,如他之前所言,她开始变老,皮肤快速失去弹性,皱纹迫不及待地爬上来,头发亦随之干枯,稀少,花白,连身上最后那点体力也在急速地流失。
安岚已经站不住了,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已消失,她即便要倒地,也找不到能承接她的那个点,她像是漂浮着,又像是在不停地坠落,她甚至出现了感觉不到自己的迷幻。
她真的,彻底失去了这个由她创建的香境世界。
安岚吃力地抬起眼,虽此时她眼周已布满皱纹,但她眼神依旧清澈。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她还只是个朝不保夕的香奴,为求保命铤而走险,结果误入半月亭,遇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
然后,她就拥有了一切。
先生,感谢你当年选中我,教会我这一切,并授予我你的所有。
现在,是我对你做最后的告别。
此时的司徒镜正因如愿而狂喜,所以并不在意安岚这异常平静的反应,只当她是硬撑着罢了,便又接着道:“这也还不是结束,接下来你好好睁眼看着。”
在司徒镜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骄傲声中,消失的世界开始重建雄伟的城墙,横平竖直的街道,热闹喧哗的坊市,鳞次栉比的商铺,朱红的宫墙,威严的皇城,以及长安城内千千万万的百姓,所有的这一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此地重新降临。
他将她的香境世界完完整整地复制过去,据为己有!
不消片刻,人间烟火就恢复了原样,唯除了她。
“接下来,就是你的序幕了。”司徒镜走到安岚跟前,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
安岚身体趔趄地像前,然后有些狼狈地摔到地上。
待她再抬起脸,她已身处香殿的正殿大厅,厅内已然坐满宾客,或是高官勋贵,或是才子大家,或是贵妇名媛,原本笑语声喧的欢快气氛,因她的突然闯入而骤然安静。
安岚没有看主座上的司徒镜,而是先环视了一下香雾缭绕的大厅,这满眼的衣香鬓影,以及所有宾客面上那或是错愕或是惊诧的表情,令她恍惚了一下,随即似想起了什么,眉眼低垂,唇边便泛出一抹浅笑。
许是那笑容太过轻松,座上的司徒镜忍不住开口:“你笑什么?”
安岚似乎已无力起身,便用一只手撑着自己,坐在地上,另一手抬起,摸了摸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再又看了看与她格格不入的大厅,然后才用沙哑的嗓音道:“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司徒镜问:“何事?”
“一点小事罢了,也与你无关。”安岚说着就将目光投向白焰,他亦在宴席中,“那年是广寒先生的晋香会,我迟到了,也是一身污泥,满身狼狈地闯进去,那日的情形,倒是和今日有几分像。真是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事终是不会改变,着实令人唏嘘。”
此时白焰也看向她,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并未认出她来。
只是在座的宾客中,已经有人猜出她的身份,却又不敢相信,于是惊诧地开口:“这位,莫不是安,安先生?!”
此言一出,惊起千层浪,满座哗然。
有人震惊,有人不信,有人茫然,但更多的人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于是各怀心思地,沉默地看着。
香殿权力的重新洗牌,其实也是长安城权贵的一场较量,所有利益相关者都参与其中,胜负已经写在这些宾客的脸上了。在座的,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很清晰,安岚饶有兴致的一一看过去,将他们记在心里。
若无司徒镜,她想找出这些人,怕是要费不少功夫。
司徒镜微微眯起眼,打量了安岚片刻,她似真的不在乎此时此刻她沦落到此等境地。
“本座知道,那日的你即便狼狈不堪,却还是被白广寒选中。”司徒镜淡淡道,“所以你如今是不是也认为,镇香使最终会帮你扭转今日这个局面,救你于水火。”
安岚又笑了,抬眼看向司徒镜,却没有开口。
司徒镜接着道:“安先生可知道,山魂以淬之,可夺天地造化,灭神坛这句话是谁说的?”
安岚道:“自然是当年的广寒先生。”
司徒镜问:“那安先生可知道,山魂计划是谁提出来的?”
安岚道:“也还是广寒先生。”
司徒镜问:“安先生是不是还知道,最后这个计划被广寒先生取消了,但后来这个计划落到了我手里,由此,我才引出这些事,最终让安先生沦落到这等境地。”
安岚道:“听大祭司的意思,此事应当并非如此。”
“事实确实并非如此。”司徒镜说着,面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并看了白焰一眼,“现在说出来也无妨,山魂计划真正的主导者和实施者,是镇香使白焰。都说安先生聪明,心有七窍,当日镇香使弄丢镇香令,安先生难道就不曾怀疑过他?”
安岚沉默。
司徒镜接着道:“安先生如今应当已经猜到镇香令就是山魂。”
安岚叹了口气:“虽不是此刻才猜到,不过也确实是知道得晚了些。”
司徒镜道:“确实是晚了,若无山魂温养香蛊,香蛊是承受不了安先生那么强大的香境,本座也借不来安先生这么强大的香境能力。”
安岚似认可般地点头:“想来这就是大祭司想要说的全部吧。”
司徒镜又打量了安岚一眼:“镇香使的背叛,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安岚道:“大祭司是不是有些失望?”
司徒镜微微眯起眼:“你早就知道,这一切是白焰主导的?你早就知道他有二心?”
安岚看向司徒镜,忽然笑了:“一再地提到镇香使,大祭司是想诛心。”
司徒镜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心里不由生出些许不祥感。
安岚道:“其实,我知道的比大祭司以为的要多一些。”
司徒镜又皱了一下眉头:“比如?”
“比如,我知道山魂计划是白焰重新提出,并主导了这一切。比如我还知道,后来他一样放弃了这个计划,不再配合你,不然被种下香蛊的大香师就不止我一个,而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司徒镜顿了顿,随后才一声冷笑:“没错,中途他是反悔了,可惜那也也晚了,他的反悔并不能改变这个结果,安先生到底是落到了我手里,长香殿会以我为主,日后,就是整个长安城也将是我的囊中物。”
安岚摇头:“大祭司没明白我的意思。”
她说得如此平常,正因为平常,反而让人感觉更加笃定,司徒镜不由再次皱眉,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在我知道这一切的开始,原是因白焰而起后,这件事,就已经变成了我和他之间的较量了,再与你无关。眼下你之所以觉得是你赢了,只是因为是我让你这么以为的。”安岚说着就又环顾了一下周围,“而我之所以让你模仿出这场香境,陪你说这么多,是因为这些人,我日后要查起来,多少要费些心思,不如眼下让大祭司显摆出来,如此也能为我省不少事。”
司徒镜想要大笑,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却只是几声冷笑,他怒极抬手,指向安岚:“真是好大的口气!”
然而,他道出这句话后,脸色却瞬时变了。
“大祭司明白了吧。”安岚平静地看着他,“这场香境,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你控制的。”
她说着,就曲膝,撑在地上的手掌用力向下一压,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而随着她起身,她身上也开始出现变化,沾满污泥的绣花鞋刹时焕然一新,裙子上的污血亦随之消失,撕裂的袖子自行回到了原样,精致的花纹重显华彩,干枯凌乱的头发恢复乌黑柔亮的光泽,她脸上的皱纹褪去,皮肤恢复弹性,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这一幕,宛若时光倒流,她从风烛残年重回了花信年华。
这一幕,变化快得让司徒镜说不出话来,只见他脸色巨变,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两眼死死盯着安岚。
安岚轻轻挥了一下袖子,开口道:“还得再说一件让你失望的事,你的香蛊,已被我收服。”
许久,司徒镜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安岚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周围的宾客,但目光又像是越过了他们,看向不知名的地方:“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这被你覆灭的世界里看着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故事,看他们生老病死,看他们悲欢离合,看他们挣扎在命运的漩涡里。那一幕幕,最后在我心里汇成四个字,你可知道,是那四个字?”
司徒镜似已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被她带着开口:“哪四个字?”
安岚淡淡道:“人世百态。”
随着她说出这四个字,周围的宾客,连同长香殿这宽大华丽的大厅骤然消失,紧跟着长安城的街道,城墙,坊市,屋宇,甚至百姓,也都随之化作一缕青烟。
这个世界似乎又变回了之前被尽数吞噬后的虚无,但,终究是有不同。
司徒镜张着嘴,可他还未理清思绪,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自己确实失去了和香蛊间的联系,他眼里写满了不敢相信,他动了动唇,可一时间千头万绪汹涌在心头,以至于他道不出一个字。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她怎么还能翻盘!?
安岚也没有理司徒镜,之前的繁华盛景化作的青烟在她指尖绕了一圈后,便飘散开,随后她面前出现了一桌,一椅,一纸,一笔。
直到这会儿,司徒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似挣扎般的开口:“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安岚看着桌上的纸和笔道:“香蛊确实厉害,某种程度上,它能克制大香师,所以人间烟火的香境世界被香蛊吞噬后,我不可能再修复这个世界。这段时间我在炼狱里行走,尝试了无数遍的失败,最终找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我再创建一个新的香境世界,并且那个世界要能包容人间烟火。说起来,我能成功,多少也有你的功劳。”她说着就伸手拿起那支笔,轻轻抚摸,“我在毁灭里经历了人世百态,于是那一城一池,万千悲喜,就都化成了这一纸一笔。”
说完,安岚才抬起眼,看向司徒镜:“你觉得,我送你什么字好?”
那笔尖上甚至没有墨,可司徒镜目光只触及那只笔,心里就涌出无尽的恐惧,那恐惧化成牢笼,要将他死死困住。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似要威胁,又似在哀求,张口时声音已变了调:“你,你别做梦了,你可别忘了还有白蚊,我早做了安排,今日无论输赢,所有白蚊都会被唤醒。”
“白蚊。”安岚微微蹙眉,似才想起这一事。
司徒镜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阴测测地道:“算着时间,白蚊应该马上就要被唤醒了,今日之事,若是本座赢了,本座自然会控制住白蚊,若万一……那正好整个香殿,乃至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