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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谢谢你救了我,”他回答,感觉到她的渴望,不知道她是否同他一样,渴望中伴随着痛楚。他脑中没有关于任何女人的记忆,也许正因为没有,她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宝贵的,比最宝贵的还要宝贵得多。她为他驱散了黑暗。她终止了那痛苦。
他一直不敢告诉她,现在她却告诉他了。哪怕只是片刻,只是一个小时。在那一夜的其余时间里,她给他留下了记忆,因为她也渴望从暴力的压迫中解脱出来。紧张暂时停止,换来了个把小时的安慰。这就是他的全部要求。只有上帝知道,他是多么需要她!
她掀起被单,在他身边躺下了。
她躺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胸前,小心地避开他肩部的伤口。她轻轻地向后挪了一些,用双肘支起身子。他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凝聚在一起,微笑着。她抬起左手,用她的食指压在他的嘴唇上,温情地说:
“我有些事情想讲,不许你中途打断。我不打算发电报给彼得。时间还未到。”
“嗯,等一等。”他把她的手从他脸上拿开。
“请别打断我。我说‘时候未到’,那不是说不发了,只是暂时不发。我要同你在一起,同你去巴黎。”
他强迫自己说:“倘若我不要你去呢?”
她探身过去,用嘴唇擦着他的面颊。
“这话站不住脚。刚才电脑把它剔除了。”
“如果我是你,不会这么肯定。”
“可是你不是我。我才是我,而我知道你是怎样拥抱我的,知道你想讲许多你不能讲的东西,那些我想我俩过去几天都想说的东西。我不能解释已经发生的事情。哦,我想总有什么我们闹不清的心理学原理吧。两个相当聪明的人一同给抛进了地狱,又一同爬了出来。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可是既然如此,我就不能逃避。不能从你身边逃走。因为你需要我,而且你救了我的命。”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需要你?”
“我可以为你做你自己不能做的事。这是我过去两小时思考的问题。”她身体又向上抬起一些,赤裸着全身偎在他身旁。“你的事涉及一大笔钱财,可我看你连借方贷方都分不清。可能过去懂得,可是现在不懂。我懂。还有其它理由。我在加拿大政府中担任高级职务,有资格有门路进行各种询问、调查。还有保护。国际金融界尔虞我诈,加拿大遭到欺侮。我们在想法子保护自己,我参加的正是这种工作,所以才来到苏黎世。我是来观察拉帮结派的情况的,不是来讨论什么抽象的理论。”
“你能以你的门路和办法帮我的忙?”
“我想能。还有大使馆的保护。那也许是最重要的。可我告诉你,一看到暴力的迹象我就发电报,就走。姑且不说我怕,我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你的负担。”
“一看到迹象。”伯恩喃喃说,端详着她。“何时何地由我来判断?”
“如果你愿意。我的经验有限。我不同你争辩。”
他继续盯着她的眼睛,长时间地,由于沉默显得更长。最后他问:“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你刚才说过,我们是两个一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相当聪明的人。也许我们之间不过如此而已。那么,值得吗?”
她坐着一动也不动。“我还说过一些别的话,也许你忘了。四个夜晚前,一个本来可以继续逃命的人为了我回来了,要替我去死。我相信这个人,比他自己更相信,我想。所以我愿意这么做。”
“我接受。”他说,伸手去抚摸她。“我本来不应该接受。可是我接受。我非常需要这种信任。”
“现在可以打断我的话了,”她低声说,拉开被单,身体挨近他。“要我吧……我也有需要。”
又过去了三天三夜,充满温馨、激动的三天。两人都兴奋、紧张,因为都意识到变化将要来临,而且将来得迅雷不及掩耳,所以有些话必须赶紧谈,不能再遮遮掩掩。
香烟的烟云在桌上盘旋,同滚烫的清咖啡的水汽汇合在一起。那门房,一个热情的瑞士人,眼里看到的东西比他嘴里所透露的要多。他几分钟前才走开,送来了早餐和苏黎世的报纸,英文版和法文版两种。贾森和玛丽对面坐着,浏览着新闻。
“你的那份有什么消息吗?”伯恩问。
“那老人,贵山码头上守夜的,前天下葬。警方依然没有具体透露什么。‘调查工作在进行’,报纸上说。”
“这里内容稍微多些,”贾森说,扎着绷带的左手别扭地翻着报纸。
“手怎样?”玛丽问,望着那只手。
“好一些。手指活动多了。”
“这,我知道。”
“你不大老实。”他折起报纸。“在这里。他们重复了前两天讲过的事。枪弹壳和血迹在化验中。”伯恩抬起头。“可是他们添了些东西。衣服碎片。以前没有提到过。”
“这会不会出事?”
“对我不会。我的衣服是马赛商店里的现成货。你的衣服怎样?设计、材料有没有什么特别?”
“惭愧,没有。我的衣服都是渥太华一个女人给我做的。”
“这么说,是无法查到的?”
“我看查不到。那块绸缎是我们部门的一位同事从香港买回来的一匹料子上剪下来的。”
“你有没有在饭店小卖部买过什么东西?可能带在身上的。手绢、别针之类的东西?”
“没有,我并不太喜欢买那些东西。”
“好。你朋友为你结账的时候有没有人问什么问题?”
“服务台没有,我对你说过了。只有你曾在电梯里见过同我在一起的那两人问过。”
“法国和比利时代表团的?”
“是的。一切正常。”
“我们再从头滤一遍。”
“没有什么可再滤的。保罗,就是从布鲁塞尔来的那个,什么也没看到。他从椅子里给打翻在地,以后就趴在那里了。克劳德,想拦住我们的那个,记得吗?他起初认为在灯光中是我在讲台上,可是还没有报告警方就在人群中受了伤,送进了医务室——”
“到他能说些什么的时候,”贾森插嘴主,想起她的原话,“他已不敢肯定。”
“是的。可我有个想法。他知道我这次来开会的主要目的,我的介绍信骗不了他。他如果知道,就更不愿意卷进去了。”
伯恩拿起咖啡。“请你再说一遍,”他说。“你在查……拉帮结派?”
“实际上是查这方面的苗头。没有人会走出来说自己国家有个金融机构在同哪个国家的金融机构通力合作打进加拿大原料市场或者其它市场。可是你能看到什么人一起喝酒,在一起吃饭。有时,也有代表笨得象从罗马来的那个,你知道他是由阿格纳里资助的——径直走进来问你,渥太华对于海关申报法认真到什么程度。”
“我仍旧不大懂。”
“你该懂。你自己的国家对这个问题非常敏感。谁拥有什么?有多少家银行被石油输出国组织的资金所控制?有多少工业为欧洲和日本财团所拥有?有多少万英亩的土地被从英国、意大利和法国逃出来的资金所购买?我们都感到忧虑。”
“我们感到?”
玛丽笑起来。“那当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自己国家被外国人所拥有的这种想法更能激发人的民族主义感情。人们对战败迟早可以适应过来——那只意味着敌人比较强大;但是若在经济上输给人家,那就是说对手比我们高明。占领的时间更长,伤疤痛得更久。”
“你对这些事情动了很多脑筋,是吗?”
在很短的一刹那,玛丽眼睛的表情里失去了幽默。她严肃地回答说:“是的,我动过,我认为这事很重要。”
“你在苏黎世长子什么见识没有?”
“没有什么出奇的,”她说。“金钱到处飞,辛迪加在试图寻找内部投资,政府机构则反其道而行之。”
“彼得打电报说你的逐日报告是一流的。他指的是什么?”
“我发现几桩古怪的经济方面的搭伙关系,他们也许想利用加拿大人当傀儡去收购加拿大的产业。我不是要瞒你,只不过这些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不是想探听些什么,”贾森针锋相对说。“可是我认为你把我也算在内了。不是对加拿大而言,而是一般地说。”
“我并不把你排除在外。大体上象。你可能是某个金融组合的一部分,这个组合正在想方设法用非法手段收购产业。我可以进行秘密追查,可我要在电话上进行。不是在电报上写出来。”
“现在我可要探听了。你追查什么?怎样追查?”
“如果某处有家跨国公司的背后有家叫纹石七十一号的公司,我就有办法查到哪家公司,哪个门牌。我想在巴黎找个电话亭打电话给彼得,告诉他我在苏黎世偶然碰到纹石七十一号这个名字,很伤脑筋,叫他暗地查一查,以后我会再给他打电话。”
“如果他找到了?”
“只要它存在,他一定找得到。”
“然后我就露面,去同被列为‘经证明的负责人’联系。”
“要非常谨慎,”玛丽补充说。“通过中间人。我自己,如果你愿意。”
“为什么?”
“由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或者说由于他们还没做的。”
“哪件事?”
“他们有将近六个月没想办法同你联系了。”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银行知道。那么一大笔美元留在那里没人动,没人结算,可是谁也不问为什么。不明白的正是这一点。好象你已经给抛弃了。可能就是这里弄错了。”
伯恩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扎着绷带的左手,想起斯德普得克大街那辆汽车里的人在暗处用枪柄不断砸他的手的情景。他抬眼看着玛丽。“你是说,如果我给人抛弃了,那是因为纹石的董事长以假当真弄错了。”
“可能。他们可能认为你把他们卷入了非法交易,同犯罪分子的非法交易,那会叫他们还要白丢大量美元。也许整个公司有被忿怒的政府没收的危险。或许,你不知不觉同哪家国际犯罪辛迪加联合在一起了。什么都可能。所以他们没有靠近银行。他们不想犯同谋罪。”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你的朋友彼得了解到什么,我仍然回到起点踏步。”
“我们是回头,不是回到起点。好象在一个十刻度盘上处于四点五到五的位置。”
“即使在九字上也没用。有些人要害我,而我不清楚为什么。还有人可以出来阻止,可是他们又不愿意。‘三家农舍’那人说国际刑警组织已经给我设下罗网,如果我掉进罗网,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告我什么罪,我就是什么罪,因为我不知道我自己犯了什么罪。没有记忆是不能作为辩护理由的,而且我可能完全没有理由辩护。就是这样!”
“我不相信,你也不能相信。”
“多谢你。”
“我说真的,贾森。别再说了。”
停止吧!我曾自己对自己说过多少遍了?你是我所爱的,也是我唯一认识的女人。你信任我。为什么我不能相信我自己?
伯恩站垭,习惯地试试他的腿。活动能力正在恢复,伤势也比他所想象的轻一些。他已约定乌伦那位医生当天晚上来拆线。明天,变化将来临。
“巴黎,”贾森说。“答案在巴黎。对这一点,我就象在苏黎世看到那些三角形的轮廓时知道得一样清楚。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简直荒唐。我只能等待着出现一个形象、一个字、一个短句或者一板火柴来给我一些启示,或者指挥我该到什么地方去。”
“为什么不等到我从彼得那里听到消息以后再说?明天我就可以给他打电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到巴黎。”
“这没多大区别,你还不明白?无论他说些什么,其中决没有我必须知道的事。由于同样理由纹石公司还没有接近这家银行。我。我必须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我,为什么有个叫卡洛斯的愿出……什么来着……一大笔钱作悬赏要我的尸体。”
他话讲到这里,给桌上一记碰撞声打断了。玛丽的杯子掉落在地。她张大眼睛看着他,脸色惨白,好象血突然从她的头部流尽了。“你方才说什么?”她问。
“什么?我说我必须知道……”
“那个名字。你刚才说卡洛斯。”
“不错。”
“我们谈了那么多钟点,在一起过了好几天,可是你从来没提起过他。”
伯恩望着她,努力回忆着。真的,他把他遭遇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漏掉了卡洛斯……几乎是有意的,好象要把它封锁起来。
“好象没提起过,”他说。“你似乎知道。卡洛斯是谁?”
“你是不是想开玩笑?如果是,这玩笑可开得不高明。”
“我不是开玩笑,而且也没有什么可开的。谁是卡洛斯?”
“我的天哪——你不知道!”她惊叫道,探索着他的目光。“这是你失去的记忆的一部分。”
“卡洛斯是谁?”
“一个刺客,号称欧洲刺客——被追捕了二十年,据信已经杀过五十到六十个政界和军界人物。没有人知道他的长相……可是据说他从巴黎行动。”
伯恩顿觉全身一阵冷飕飕。
去乌伦的出租车是属于门房女婿的一辆英国福特。贾森和玛丽坐在后座,昏暗的乡村在窗外飞驰而过。伤口的线已拆去,缠上了胶布绷带。
“回加拿大去,”贾森轻声说,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寂静。
“我会的,我对你说过。我还剩下几天。我要去巴黎看看。”
“我不要你在巴黎。我打电话到渥太华找你。你可以亲自去查纹石公司,在电话上把情况告诉我。”
“我记得你说过没有什么区别。你必须知道‘为什么’。至于‘谁’,在你了解之前是没有意义的。”
“我能找到办法。我只需要我一个人,而且一定能找到。”
“可是你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你只能等待出现一个形象、一句短语或者一板火柴。它们也可能根本不出现。”
“会出现的。”
“也可能有,只不过你没看见。我看得见。所以你需要我。我懂得语言的意思。懂得方法。你不懂。”
伯恩在掠过的阴影中看着她。“我想你最好少卷进去。”
“银行,贾森。纹石公司的联系是在银行。可不是用你所能想象的方式。”
一个穿旧大衣的驼背老人手里拿着黑色的贝雷帽,在巴黎南边十英里处阿泊桑村的乡村教堂里顺着最左边的通道走过去。傍晚安吉勒斯的钟声回荡在岩石和森林上空。老人在第五排停了步,等着钟声停止。那是给他的信号;他接收了,知道在这一阵钟声中另一个较他年轻但较任何人更残忍的人正环绕着小教堂细看里里外外每一个人。如果看见了任何他不想看见的人,任何他认为对他构成威胁的人,那么他将不加任何盘问,就采取处置手段。那就是卡洛斯方式。只有那些懂得自己只要被跟踪就没命的人才接受,才敢拿钱去为刺客当送信人。他们都象他自己一样,是旧时代的老年人,生命为时不多,剩下的时光受到年岁或疾病的限制,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卡洛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冒风险。唯一的安慰是如果谁由于为他服务而死,或死于他的手,钱一定会送到死者的老婆或者子女手里。必须说:为卡洛斯效命可以感到一种尊严,而且他出手大方。他这支由体弱老人组成的小型队伍懂得这个道理,他使他们在风烛残年有了生活的目的。
送信人抓住贝雷帽继续顺着通道走到靠左边墙壁的一排隔开的小忏悔室。他走到第五间,撩开帘子走进去,先让眼睛适应从另一端隔开教士与忏悔者的半透明的帷幕里照出来的一支蜡烛光,然后在小木板凳上坐下,看着神圣的暗洞里的黑色人影。它和往常一样,是个戴着关罩、穿着教士服装的男人形体。送信人努力不去想象这个人的相貌,这儿不是他想象这种事情的场所。
“安吉勒斯·多米尼,”他说。
“安吉勒斯·多米尼,上帝的孩子,”戴着头罩的黑影轻声说。“日子过得安逸吗?”
“日子不多了,”老人照规矩回答,“可是过得很安逸。”
“好。在你这种年纪要有安全感才行,”卡洛斯说。“谈正事,有没有从苏黎世得到什么准信?”
“猫头鹰死了,另外两个也一样,可能还有一个。另一个的手受伤很重,不能工作。该隐失踪,他们认为那女人跟他在一起。”
“事情变化很怪,”卡洛斯说。
“还有。奉命去杀死她的那个人至今没有音信。把她带到贵山码头去的是他,但是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保知道一个守夜的做了替死鬼。可能她从来不是什么人质,而是陷阱的诱饵。捕捉该隐的陷阱。这事要想一想。现在,听我的指示。准备好了吗?”
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头和一小片纸。“好了。”
“打电话给苏黎世,找一个见过该隐能识别他的人明天到巴黎来。同时,苏黎世要找联合银行的康尼希,告诉他把磁带送到纽约。他要使用乡村车站的邮政信箱。”
“对不起,”上了年纪的送信人打断说,“这两只老手写起字来不如从前了。”
“请原谅。”卡洛斯低声说。“我心事一重,就考虑不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