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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住女郎顺着水泥路狂奔。她再次挣扎着想脱身,又踢又扭,躯体从这边甩到了另一边,她已经进入了歇斯底里状态。他无计可施,紧抓她的肘部,拇指尽全力压紧她肘部内侧。她透不过气来,突如其来的钻心的剧痛使她倒喘了一口气,抽泣着继续跟他往前奔。
他们到了一座水泥台阶,四级钢边的台阶,下面是两扇铁门。这里是装货台,门外就是停车场。马上就到,只是用什么姿态出去的问题了。
“听我说,”他对已经吓得木然的女郎说,“你要不要我放你走?”
“噢上帝,要!求求你!”
“那你就要不折不扣照我的话办。我们走下台阶出门的时候要若无其事,象两个平常人干完一天工作出来。你手臂挽着我慢慢走,边走边轻声谈话,一直走到停车场那一头的汽车旁边。两个人都要笑——不是大笑;要笑得轻松自然,似乎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什么有趣的事。听明白了吗?”
“过去十五分钟我没有遇上任何有趣的事,”她以平板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假装有。我可能给人抓住。如果真的跑不了,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懂吗?”
“我想我的手腕断了。”
“没有。”
“我有左臂,还有肩膀,动不了啦。跳着痛。”
“神经末梢受了压迫,几分钟就过去。会好的。”
“你是畜生。”
“我要活,”他说。“来。记住,我开了门以后要看着我微笑,头向后仰,笑一笑。”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做的。”
“比死总要容易些。”
她把受伤的手搭在他臂弯上,一起走下短短的台阶,到了平台门口。他开了门。两人走了出去。他的手在大衣口袋里抓紧法国人的手枪,眼睛扫视着装货台。门上有一个套在铁丝网里的灯泡,在灯光下可以看到左边有几级水泥台阶通向下面的人行道。他带着人质向台阶走去。
她按照他的命令做了,可是效果惨不忍睹。走下台阶,她向他转过脸来,惊恐的脸恰好正对着灯光。丰满的双唇使劲往两边咧出一个假笑,龇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大眼睛瞪得象两个大圆球,充满原始的恐惧;因为紧张,沾染泪水的皮肤显得惨白,以致挨他打的地方留下的红斑更招眼。他看到的是一张轮廓清晰的石头般的面孔,是一个面具,面具周围的红发象瀑布掉落双肩,在晚风中向后飘拂——这是面具上唯一在动的东西。
她从嗓子眼里逼出咯咯的笑声,颈上和血管突得粗粗的。她眼看就要垮下来,但他也顾不得了。他必须凝神察看周围,察看宽阔的停车场的阴影中有无动静——哪怕是最细小的动静。饭店后面这片没有照明的地区显然是卡里隆湖饭店职工使用的停车场。差不多六点半钟了,上晚班的人已在埋头工作。周围一片寂静。黑暗的广场上只有一排排汽车,象一只只大虫子默默趴在地上,车前灯的玻璃犹如上百双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咔嚓一声。是金属磨擦声。它来自右边,来自附近一排汽车中的某一辆。哪一排?哪一辆?他把头往右一侧,好象是听了同伴讲了一句有趣的话;他的眼睛从靠近他们的每辆汽车窗口扫过。什么也没有。
好象有什么东西?有,但是太小了,要凝神看都能发现……影影绰绰。一个小小的绿点,极其细小的一点绿光。它动了……当他俩移动的时候。
绿的。微小的……光?突然,从被遗忘的过去的某一角落里,十字准线的形象在他眼前冒起。他眼睛看到的是两条级细的交叉线!十字准线!瞄准仪……步枪红外线瞄准仪。
凶手们如何知道的?可以有无数答案。在联合银行他们用过手提报话机,现在可能也在用。他穿着外套,但他的人质穿的是丝绸晚服,而夜间这么凉。没有一个妇人会这样外出。
他向左一转身,弯下身躯用肩膀猛撞玛丽·圣雅克的腹部。她朝后踉跄几步倒在台阶上。连续不断响起了发闷的噼啪声;水泥和沥青的碎片在四周飞溅。他向右翻倒,刚着地就连着几个翻滚,同时从外套口袋中拔出手枪,然后跳起身来,朝前笔直站着,左手托住右腕,瞄准,对着有步枪的车窗。他开了三枪。
从那辆汽车停泊的黑影里发出一声惨叫。后来叫声拉长成了哀嚎,然后是喘气,最后没有了声音。伯恩卧倒不动,等着,听着,注视着,准备再射击。没有动静。他开始站起来……但不行。糟了。简直动弹不了,接着,胸部整修疼痛难忍,心象锤子在敲,他不得不弯着身子双手支地。他甩着头,想看清眼前的东西,想甩掉这极大的痛苦。他的左肩,下胸部——肋骨下面……左右腿——膝盖与臀部之间。这些旧创口一个用前才拆线,现在旧创复发了,还没有完全复原的筋和肌肉用力过度了。啊,基督!他必须站起来;他必须走到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的汽车那里,把凶手拖出车子,然后逃走。
他猛然抬起头来,痛得扭曲的脸望着玛丽·圣雅克。她正在慢慢爬起身来,先跪起一足,然后第二只脚,躯体靠在饭店的围墙上。一会儿她就会站立起来,然后奔跑,逃走。
他不能让她走!她会喊着跑进卡里隆湖饭店,人们会出来,有的来抓他……有的来杀他。他必须阻挡她!
他向前扑倒,然后向左滚,象一具不由自主翻滚的木偶,一直滚到离墙四英尺远。他举起枪对准她的头部。
“帮我站起来,”他说,自己也听得出声音紧张。
“什么?”
“你听见的!帮了站起来。”
“你说过放我!你保证过的!”
“我不能不收回。”
“不,请不要。”
“这枪是对准你的脸的,博士。过来帮我站起来,不然我就崩了它。”
他把死人拖出汽车,命令她坐上驾驶座,然后打开后车门,爬进人家看不见的后排车座。
“开车,”他说。“开到我告诉你的地方去。”
06
每当你自己遇到紧急情况——当然啰,如果来得及的话——要设身处地想象你所监视的对方在当时情况下会怎么做。敞开你的思想,无论什么想法和形象都任其呈现。不要让思想受任何约束。要象一块海绵;既集中于每一点而又不局限于任何一点。具体的事物可能回到你的记忆中来,某些被抑制的渠道可能在刹那间恢复功能。
伯恩一面想着沃干伯的话,一面将身子在座位角落里挪了挪,相运动一下肢体恢复一些控制能力。他按摩前胸,轻轻抚摸旧创口周围红肿的肌肉。疼痛没有消失,但不象几分钟前那么厉害了。
“你不能光叫我开车,”姓圣雅克的女人喊道。“我不知道往哪儿开!”
“我也不知道,”贾森说。他曾叫她停在湖滨的汽车路上。天很暗,他需要时间想一想。
“他们一定在找我,”她喊道。
“他们也在找我。”
“我是你抓来的。你打我。好几次。”她克制着自己,讲话温和了些。“这是绑架,是人身伤害……都是严重的犯罪。你已经出了饭店。你说过只要出饭店就行。让我走吧,我什么也不会讲出去。我答应你!”
“你是说你向我保证?”
“是的!”
“我对你保证过又收回了。你也可能。”
“你不一样。我不会。没有人想杀我!噢,天哪!求求你!”
“继续朝前开。”
有一件事他是很明白的。杀手看见他在逃的时候丢下了他的衣箱 。从衣箱上显然能想到他正要离开苏黎世,无疑也是离开瑞士。机场和火车站一定给看住了。他从那个企图杀害他却反被他所杀的人手中得到的汽车将是搜索的目标。
他不能去机场或火车站;他必须丢掉这辆车,另找一辆。他不是没有钱。他身上有十万瑞士法郎,还有一万六千多法国法郎。瑞士钞票在护照夹里,法国钞票在尚福侯爵的钱夹里。用这些钱秘密地潜往巴黎绰绰有余。
为什么是巴黎?好象这城市是一块磁铁,无法解释地吸引着他。
你不会束手无策的。你会找到你的路……听从你的本能。当然,在合理范围……内。
去巴黎。
“你以前来过苏黎世吗?”他问他的人质。
“从来没有。”
“不是骗我吧?”
“我没有理由骗你!求求你。让我停车,让我走!”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一星期。会议开一星期。”
“那么你还是有时间走一走,看一看的。”
“我几乎没有离开过饭店。没有时间。”
“我看布告板上的日程不见得忙,一天不过两个发言。”
“他们是特邀演讲人;一天至多两个。我们的工作多半是开会……小组会。十个到十五个人一组,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方面。”
“你来自加拿大?”
“我在加拿大财政部工作。国民收入局。”
“那么这博士学位不是指医学方面的了。”
“经济学。麦吉尔大学。朋布洛克学院,牛津。”
“钦佩。”
突然,她以有克制但还是很不客气的语气说:“我的上级等着我同他们联系,今天晚上。得不到我的消息,他们会吃惊的,会查问,会报告苏黎世警方。”
“明白了,”他说。“那倒是值得考虑的,是吗?”伯恩忽然想起,在过去半小时的狂奔乱跑、拳打脚踢中,这女人的手提包始终不曾离手。他倾身向前,胸部因这一动又突然痛得他浑身发紧。“把你的手提包给我。”
“什么?”她迅速把一只手放开驾驶盘去抓手提包。没用。
他将右手伸到前座,用手指抓住皮包。“开你的车,博士。”说着,他拎起手提包重新靠了回去。
“你没这权力……”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显然是说蠢话。
“我知道,”他回答,打开手提包,拧亮车内的小灯,把手提包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符合主人的性格,钱袋里面有条有理。护照、钱夹、零钱夹、钥匙。边上的小袋里是各种笔记和信件。他要找一封黄信封的电报,是卡里隆湖饭店服务台办事员交给她的。找到了。揭开信封盖,抽出了那张折起来的纸。是一封渥太华的电报。
每日报告甚佳。假期已批准。二十六日,星期三到机场接你。电话或电报告知航班。在里昂勿错过贝尔·缪尼尔。烹饪上乘。爱你的自得。
贾森把电报放回钱袋。他看见小小一板火柴,白色发亮的封面,上面印着花体字。他拿起来看了看名字。克罗南哈勒。一家餐馆……一家餐馆。有件事使他伤脑筋,他不知道是件什么事,但它确实存在。一件与餐馆有关的事。他留下这板火柴,合上手提包,探过身去将它丢回前座。“这就是我想看的,”他说,重又靠回后座角落,凝神着这板火柴。“我记得你说过什么渥太华的通知,你已经收到了。二十六日离现在还有一星期。”
“求求你……”
这是求救的呼喊。他懂它的意思,但无法答应。在往后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他需要这女人,象一个跛脚人需要一根拐杖,或者更确切地说,象一个不能开车的人需要一个司机。但不是在这辆车里。
“掉转头去,”他命令,“往卡里隆开。”
“去……饭店?”
“是的,”他说,在手心里转动着火柴,借着车内灯光盯着它。“我们需要换一辆车。”
“我们?不,你不能!我再也不走——”又一次活没说完,意思还不完整,她就停了嘴。她显然有了另外一个念头;她突然静了下来,打转方向盘,把小轿车在黑暗的湖滨路上掉转头来,然后用力踩下变速器。汽车猛然往前冲去,车轮在突然加速下飞转。她立即踩下刹车,紧紧抓住方向盘,试图克制自己。
伯恩的目光从火柴上抬起来看着她的后脑,看着在灯光里发亮的赭红色头发。他从口袋里拿出枪来又一次探身过去,举起武器,移过她的肩膀,枪口抵住她的面颊。
“放明白些。你必须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跟在我身边。枪在我口袋里,枪口对着你的肚子,正象现在顶着你的脑袋一样。你已经看到了。我是在逃命,扣动扳机不会犹豫。”
“我明白。”她的回答象耳语。她用嘴呼吸着;她的恐惧到了极点。贾森从她的面颊拿开枪;他满意了。
他满意,但又对自己感到恶心。
敞开你的思想……这火柴。这火柴怎么回事?不是火柴本身,是那家餐馆——不是克罗南哈勒,但是是一家餐馆。昏暗的光线,烛光,黑的……外面的三角,白色的石料和黑色的三角。三个?……三个黑三角。
有个人在那里……在一家门前有三个黑三角的餐馆里。这形象如此清晰,如此生动……如此令人心神不安。是什么地方?真有这样一个地方?
具体的事物会回到你的记忆中来……某些被抑制的渠道……恢复功能。
是不是回来了?噢,基督,我受不了。
他可以看到路前头几百码外卡里隆湖饭店的灯光。他还没有完全想好他的行动,但正按照两个假定在行动。首先,杀手们没有留在饭店里,第二,伯恩是不会走进自己设下的陷阱的。他认得那两名杀手,如果还有其他歹徒留在那里,他就无从辨认了。
主要停车场是在环形车道后面,旅馆的左边。“放慢速度,”贾森命令。“弯进左边的第一条车道。”
“那是出口,”妇人反对说,声音紧张。“相反方向。”
“没有车会出来。开!开进停车场,开过灯柱。”
有顶盖的入口处的情景解释了为什么没有人注意他们。环形车道上四辆警车排成一行,顶上的灯在旋转,散布着紧急气氛。他可以看到,在成群激动的旅馆客人中间有一些穿制服警察,打领结的饭店办事员围着他们。警察边询问边回答问题,核对坐着汽车离开的人们的名字。
玛丽·圣雅克把车开过泛光灯,停到右边一个空位置上,关上引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视着前方。
“要非常小心,”伯恩说,把他边上的窗玻璃摇了下来。“动作要慢。打开车门下来,站在我旁边帮助我。记住,窗子开着,枪在我手里,你离我只有两、三英尺;开枪必中无疑。”
如言行动。在惊吓中机械般的行动。
贾森扳着窗框费力地跨下人行道,躯体的重量从一只脚转到另一只;能活动了。他能走了。不太利索,有点跛,但能够走了。
“你要干什么?”叫圣雅克的女人问,似乎又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等。迟早会有人开车过来停泊。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正是晚餐时间。座位预订了,宴会安排了,很多是谈生意的;那些人不会改动他们的安排。”
“真的来了车,你怎样把它弄到手?”她停了停,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哦,我的上帝,你打算杀掉那个开车的人。”
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她那被吓得白垩般的面孔慢慢移开。他必须心恐惧来控制她,但又不能把她吓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这样做,可我认为没有这种必要,放车的侍者会把车开到这里。钥匙通常是留在仪表板上或者座位下面。那就好办得多。”
汽车前灯的光速从环形车道交叉的地方射来,一辆小型双座汽车开进停车场。车一进场就加快了速度,说明开车来的是侍者。车直向他们驶来,伯恩警觉起来,直到看见他附近有一个空位。但是他们正好在汽车前灯照亮的小路上;他们被看到了。
餐厅里订了座……一家餐馆。贾森拿定了主意;他要利用这时机。
侍者从双座小汽车中出来,将钥匙放在座位下面。他走到车子后面时冲他俩点了点头,目光纳闷。伯恩用法语说:
“嗨,年轻人,也许你能帮个忙。”
“先生?”侍者踌躇地朝他们走过来,小心谨慎,显然饭店发生的事情他还挂在心上。
“我不大舒服,你们瑞士的好酒喝得太多了。”
“会有这种情况,先生。”年轻人笑了,放了些心。
“我妻子认为最好进城之前吸些新鲜空气。”
“好主意,先生。”
“里面还乱得一团糟吗?那些警官,要不是看到我要呕吐到他们制服上了,我看他们不会让我出来的。”
“乱极了,先生。他们到处都是……上面告诉我们不许谈这些。”
“当然。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一位同事今天下午乘飞机来,我们说好在一家餐馆会面,可是我把名字给忘了。我到过那里,可就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我记得餐馆前面有三个奇形怪状……某种设计,我想。对,是三角形的东西。”
“那是‘三家农舍’,先生。在法根大街的一条横马路上。”
“啊,对了,就是它!从这里去那里走……”伯恩拖长了话音,象一个酒喝多了的人在使劲集中思想。
“从出口处朝右拐,先生,顺着乌托河畔马路开一百米左右,到一个大码头,再向右拐,就到了法根大街,一过西尔弗尔德,不会找不到这条街和餐馆。拐角有个招牌。”
“谢谢你。两三个小时后我们回来你是不是还在这里?”
“我值班到凌晨两点,先生。”
“好。我会找你并且更具体地答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