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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陈氏的一番话,唐毅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岳母果然非比寻常,寻常的女人看到丈夫高官厚禄,仗势欺人还来不及,她竟然能如此冷静,看清风险,真是难得。
陈氏叹口气,又坐了下来。
“他们哪里明白,徐阶身为天子近臣,根深蒂固,些许小事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可是老爷不一样,蓟镇和辽东年年有鞑子入侵,稍不留神,就要被朝廷问罪,老爷自顾不暇,大少爷又空有文名,不通政务。家里头还不知道收敛,早晚被言官盯上,狠狠奏上一本,想想我这心里头就受不了,半夜常常被噩梦吓醒。”陈氏满脸的愁云,说得十分伤感。
唐毅忙抢步说道:“舅母,舅舅功勋卓著,等闲人岂能对他不利?万一……万一真有人敢打舅舅的主意,外甥一定豁出性命不要,和他们周旋到底。”
陈氏抬头,看着唐毅满脸郑重的样子,第二卷。。
“唉,以往啊,我总想着给悦影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不要给她爹惹祸,当然了,他爹要是出了事,也不至于连累孩子。看到你小子,我改了主意,要是让悦影嫁一个有本事的丈夫,说不定还能帮得上老爷。”
陈氏话里话外,都透着对王忬的担心,这种担心可不是没来由的,不到十年之间,就有曾铣和朱纨两位战功卓著,清正廉洁的封疆之臣惨死。陈氏有学问,有见识,不会看不到,丈夫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行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唐毅没想那么多,见陈氏松口,他顿时喜上眉梢,撩袍就要下跪,赶快把岳母摆平。陈氏一瞪眼睛,怒道:“臭小子,我说要找个有本事的,就一定是你吗?”
这下子可把唐毅问住了,他摸了摸鼻子,陪笑道:“舅母,貌似比我本事大的不多了。”
“厚皮!”陈氏笑骂道:“小子,听好了,你现在还是个白丁,三年之内,拿下个举人功名,五年中进士,要是不能,可别怪我势利眼。”
“请舅母放心!”唐毅拍着胸膛说道:“外甥争取三年之内就做到。”
“有信心就好。”陈氏突然笑道:“这么着,我不能让你白来,长房那边十五万石粮食,你也别想了,我们二房这边历年存粮还有五万石,二两一石,可能贵了点,你不会和舅母计较吧?”
哪里贵了,简直便宜透顶,陈氏是故意留面子。
唐毅是真的服气了,岳母不光是见识好,对银子也是拿得起来放得下,就从母亲如此,闺女就差不了,看来自己选对人了。
“舅母,您老厚爱感激不尽,只是这粮食不是我借的,而是王崇古王大人借的,三两银子一石已经是便宜透了,万万不能降价了,要不然岂不是便宜了外人?”唐毅故意把“外人”咬得很死,仿佛他是“内人”一般。
陈氏呵呵一笑,“成了,多出来的银子就算是悦影的嫁妆吧!”
……
从王家出来,唐毅是感慨万千,在王世贤和王世宇荼毒的目光之中,看着他们拉走了五万石粳米。
加上之前采购的三万石,一共凑了八万石粮食。唐毅一声令下,二百多驾马车载着粮食,浩浩荡荡,向苏州进发。
简短洁说,当他回到苏州,已经是傍晚时分,城门内外都是拿着刀剑的士兵,严阵以待。
王崇古采纳了唐毅的谏言,对苏州实行宵禁,天一黑凡是在街上游逛的都会被抓起来盘问,酒坊茶肆,都安排人手巡查,谁要是敢煽风点火,鼓动百姓,立刻抓起来。
唐毅离开这段时间,前后抓了八十多个小偷强盗,其余私自放高利贷,造谣生事,收受贿赂,一口气抓了上百个,还砍了五个衙门的差役,监狱都装满了。
靠着雷厉风行的手段,总算没有出大乱子,不幸中万幸。
当得知唐毅回来,王崇古竟然亲自带人出城,一见满是粮食的车队,王崇古喜得泪水横流。
“行之,运回了多少粮食?”
唐毅满脸羞惭,说道:“弟子无能,只运来了八万石粮食,有负先生所托。”
王崇古眼圈泛红,用大手狠狠拍着唐毅的肩头,差点把他拍散架子了。
“不少,不少啊,行之是个干才。”
不怪王崇古失态,原来他此前说自己有把握弄来二十五万石粮食,很不幸,牛皮吹破了。
唐毅刚走,陆续消息传来,已经定好的都变了卦,还有些在路上就因为各种原因被卡住了,运不到苏州。最重要的十万石粮食,从江北走运河到苏州,竟然被漕帮给扣下了。人家也不说扣下,只说生意繁忙,抽不出人手搬运。那你要派外人来搬,对不起,漕帮有规矩,不入漕口,就别想碰运河的生意。
弄来弄去,所谓的二十五万石,只有不到五万石运到了苏州,还不如唐毅呢!
好在唐毅还算厚道,要不然王崇古都有心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唉,有了这八万石粮食,又能撑些日子,只是老夫这心里头还是没底儿啊。”王崇古拧着眉叹道:“今天中午的时候,粮店的售价已经突破了十两银子,老夫连着抓了粮价囤积居奇的,靠着血淋淋的脑袋,才把粮价压回到了九两银子。亘古以来,哪怕是兵荒马乱的年月,粮价何曾到过这个地步,他们想逼死老夫啊!”
难怪王崇古上火,换成别人,只怕早就跑路了,根本就干不下去。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先生,虽然粮食弟子没弄到太多,但是别的东西不用愁。”
“怎么说?”
“弟子此番回太仓,和交通行的几位主事商量,我们一致认为要维持平稳物价,不能任由破坏市场的行为出现。所以,我们调集了二十万匹棉布,二百万斤木炭,其余丝绸瓷器,锅碗瓢盆,生鲜蔬菜若干,都在运往苏州的路上。明天早上开始,粮价依旧要限售,其余的东西,全都敞开供应,谁敢囤积居奇,我把他们都打爆了!”唐毅霸气十足地说道。
听完唐毅的话,王崇古可真的傻了,这么多物资,就算是赵旭掌控的那些大家族也没有办法迅速调集,唐毅竟然有如此号召力,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行之,你没有骗老夫吧?”
“学生可不敢欺师灭祖!”
“好,好,好!为师要好好和你喝两杯!”
第254章逼上梁山
唐毅成立交通行,最自豪的不是控制了多少银子,而是建立起产业和金融的完美联结,这玩意放在工业革命之后,就叫做财团。
作为把历史课本背的很好的乖乖宝,唐毅一直以为工业革命是个神圣的东西,是天才的哈格里夫斯在上帝的指引下,发明了神奇的珍妮机,从此之后,一架纺车能织出两根、四根、八根……纱线,纺织效率呈现几何倍数增加。
在珍妮机的带动之下,伟大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将人类带入了工业时代……
真正到了明朝之后,唐毅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神奇的东方大地,老早就出现了能同时纺织多根纱线的机器,就在太仓,有二个人当八人的搅车,有的地方还使用水力纺纱车。
观察一圈下来,唐毅彻底打消了当发明家的冲动,大明的工匠已经足够优秀。制约他们的难题不是发明什么,而是如何利用。
就拿纺织机械来说,虽然可以提高效率,但是织出来的纱线粗细不均,经常断头,质量不能保证。再有很多纺织作坊原料有限,而人工却非常便宜,使得他们必须走精品路线。空有机器,也没法大规模推广。
代表大明纺织工艺最高水平的织造局,下属的作坊还都用相对原始而稳定的纺车。
弄清楚这些之后,唐毅就把自己的重点放在整合力量,进行商业模式革新上。
比如他采取加盟制,吸纳作坊加入,订立统一的标准,规范质量。同时又以整体出击,去谈棉花供应,去谈市场开拓。
有了充足的原料,加上广阔的市场,多生产就能带来更多的利润。再把最优秀的工匠集中起来,让他们设计最高效,最标准的织机,卖给各个作坊。
技术和商业的双重突破,带来是整体利润增加。不管是作坊主,还是普通织工和工匠,也不管是上游的棉商大户,以及普通的百姓,每个人都能获得更多的好处。
一个项目成功,彻底说服了交通行背后的世家和商人,他们鼎力支持,利用交通行的资本,全力推动产业整合。
可以说,交通行虽然资本未必赢得过晋商四大钱庄,可是战斗力,动员力,组织力,都遥遥领先世界……
自从唐毅预感到苏州的危机之后,就果断下令,停止出货,全力增加库存,几个月下来,交通行已经准备了丰厚的弹药,可以和赵旭等人一决雌雄了。
遮天蔽日的船队从盐铁塘进入吴淞江,送到了苏州码头。
百姓们翘首以盼,好多人都以为是粮食来了,急忙冲了上去,挤得人山人海。船只靠岸,搭好了跳板,苦力扛着布匹走到了岸边,随意地堆积,很快就变成了小山。
百姓一见是布匹,大大失望,忍不住抱怨道:“别往苏州运这些玩意了,连饭都吃不上,谁有闲钱买布啊!”
妇人扭头离开,可是其他人心思活络,苏州城不只是缺粮食,布匹,煤、木炭,什么都不够,好些人家连婚事都推迟了,要是价格公道,买一点也不错。只是大家都不抱希望,这段日子以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商人能有良心。
有个老妇仗着胆子问道:“布多少钱一匹?”
“呵呵,老太太,棉布四两八钱,要是十匹以上,还能便宜。”
“多少?”
所有百姓都吓了一跳,刚刚离去的妇人又挤了回来。
开玩笑,苏州的粮食都突破十两,布匹更是更是到了十七两,十八两,丝绸突破三十两,直奔着四十两去了。
这边只卖四两半,别是开玩笑,逗大家伙玩吧!
看着大家怀疑的目光,一个大胖子不乐意了,他大步走到百姓的中间,大声说道:“乡亲们,昌文纸店知道吧?自从开张以来,我们卖的笔墨纸砚,家具用品,哪一样不是最便宜的?告诉大家伙,囤积居奇,挣黑心钱,不是我们的作风。布匹比往年是贵了些,可是没有办法,那帮生孩子没屁眼的孙子把棉花价格炒的老高,我们也是没办法。不过我钱胖子可以告诉大家伙,我们不会多赚一个子!”
听到昌文纸店,有不少书生都知道鼎鼎大名,他们的文具就是在那里买的,也的确以物美价廉著称。
有几个文人打扮的家伙挤出来,拿起布匹看了看,厚实柔韧,织得很密。唯一的缺陷就是线头很多,可是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抱怨的。
“我买了!”
终于有人仗着胆子掏出了五两银子,二话不说,小伙计找给他八钱银子,当他抱着布匹转身的一刹那,在场的百姓终于沸腾了。
“真有人卖便宜货啊!”
刚刚还不屑一顾的妇人全都挤过来,她们抱着布匹看了又看,懂行的都暗自嘀咕。
“三嫂子,这布都是用能织好些根纱线的织机织的,不如一根一根的平整,线头多,疙瘩儿多,染色也差着……”
三嫂子看了喋喋不休的妇人一眼,轻笑了一声,“妹子,你要是不愿意要,把兜里的银子给嫂子,嫂子买两匹回去!”
“哪能啊!”妇人脸色一红,“三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闺女刚嫁出去七天,嫁妆里头连一床新棉被都没有,不是俺这当妈的小气,实在是买不起布啊,没说的,给我也来一匹!”
你一匹,我一匹,很快你三匹我五匹,大家疯狂抢购,船上的布匹没等到岸上,就被性急的百姓抢走。
码头有便宜布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城里,百姓们都被折磨神经了,一听说有便宜的东西,全都涌了过来,黑压压的看不到头。
大家到了码头,顿时眼前一亮。不只有棉布,还有木炭、家具、锅碗瓢盆、估衣、水缸……总而言之,除了粮食之外,什么都有,而且这些东西比起城里,还便宜得出奇,看得百姓们两眼发红。
仔细盘算之后,留下足够买粮的钱,其余的都用来抢购吧,谁知道物价还要涨到什么时候,总不能光着屁股上大街吧!
二十万匹棉布,一天时间,就卖了十二万匹。
钱胖子默默算账,用机器织出来的布,成本只有一两五一匹,卖到四两五,足足两倍暴利,老百姓还要念着你的好,这叫什么世道啊!
他想不明白,百姓们更想不明白,抱着布匹回到了城中,路过店铺的时候,谁都狠狠啐了一口,气性大的干脆拿着砖头土块猛砸窗户,吓得老板缩着脑袋,都不敢冒头。
……
宏瑞祥商行的后院,赵旭几个人又聚在了一起。郑启明在地上走来走去,纳罕道:“邪门,真是邪门!从哪里冒出来的怪胎,放着银子不赚,他们是不知道城里头价格涨成了啥样?”
陆俊冷笑道:“当然不是,我看是王崇古请来的救兵,听说船队就是那个叫唐毅的臭小子弄来的,他先帮着开仓放粮,借着又不惜血本,打压物价,比王崇古的儿子还要孝顺!”
郑启明忙问道:“这个姓唐的是山西人,还是王崇古的子侄?我怎么没听说过。”
赵旭冷笑了一声,“他可不是山西人,是地地道道的太仓人,他爹就是浙东兵备唐慎。”
“区区一个兵备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陆俊冷笑道:“回头我和七太保说一声,把这小子废了。”
“哈哈哈!”
赵旭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弄得陆俊不明所以。
“怎么,我的话很好笑?”
赵旭收敛了笑容,叹道:“陆兄,说句不客气的,你要是和他起了冲突,七太保没准帮他,至少是中立。”
“怎么会?我是陆家人,大都督的亲戚!”
赵旭摆摆手,“二位贤弟不知道唐毅的道行啊,他爹是兵备道不算什么,他的后妈可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妹妹。”
此话一出,两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有勋贵撑腰啊!
赵旭又摇摇头,“不只如此,他有两个老师,一个是前山东布政使魏良辅,一位是南兵部唐顺之,他的舅舅是蓟辽总督王忬,他还和锦衣卫的七太保周朔称兄道弟,江南织造太监黄锦也是他的朋友……”
赵旭每说一样,这两位心里就一忽悠,这是个什么怪物啊,和他比起来,自己都成了土鳖了,人家背后站着文、武、朝、野、内、外,通通都配齐了。有这小子帮着王崇古,还打什么,干脆趁早认输算了。
“怎么,二位贤弟怕了?”
“不是怕,我是,是觉着没有胜算。”
“哈哈哈,我知道唐毅的背景之后,也吓了一跳。可是后来一想,咱们要对付的是王崇古,又不是唐行之,把他放在一边就是。”
“赵兄,他要是一定掺和呢?”
赵旭得意地冷笑:“他,还不够分量。”
一连三天,唐毅敞开供应,最初还有些疑惑,可是到了第三天,除了粮价之外,城里的物价开始滑落,各个铺子也不得不降价销售。可是他们吃惊地发现老百姓根本不屑一顾,交通行三个字已经刻在了百姓的心头,成为了良心的代名词。这场危机竟然造就了大明史上第一个名牌商标,连唐毅都始料未及。
“行之,我在城里又逛了一圈,物价的确降了,可唯独粮价不降反升,民以食为天,粮价下不来,别的都是扯淡啊!”徐渭唉声叹气。
唐毅反倒两眼放光,兴奋地笑道:“是吗?看来那些人是被逼上梁山了,离着一网打尽就不远了。”
第255章衍圣公
“文长兄,我早就说过苏州票券畸形发展,虚拟经济背离实际,大户暗中操纵,已经是百弊丛生,内外交困。就算我拿出再多的粮食,把势头压下去。只要这群人还在,乱子就不会消失,苏州不行,还有杭州,还有松江,扬州,他们下手的地方太多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徐渭咬牙切齿道:“行之,你是想一举全歼?”
唐毅点了点头:“我把其他的物价打下去,迫使这些人集中财力到粮食上,形成围歼态势,只要火候到了,把他们的财力统统榨干,逼得他们走死逃亡,彻底将苏州还给百姓,文长兄,你觉得小弟的办法如何?”
徐渭终于恍然大悟,不得不被唐毅的大手笔感到吃惊,这家伙不光想火中取栗,还要蛇吞巨象,真要是打败了那些人,或许苏州百姓……不对,徐渭的脸色突然大变,仰着脸怪异地看着唐毅,神色之中,夹杂着一丝痛苦和挣扎,欲言又止。
“文长兄,你我之间,还需要遮遮掩掩吗,你有什么怀疑直说就是。”
徐渭长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行之的眼睛,我只是有一点怀疑,如果你真的赢了,不过是取而代之,而凭着你的手段和才智,想要操控苏州乃至江南的物价,谁还能是你的对手?”说到这里,徐渭十分愧疚,唐毅不光点醒他,成全母子团圆,还对他毫无保留,引为知己,他这么说话,未免对不起朋友,只是眼前的教训告诉他,一个,或者一小群人,他们的实力大到不可控制,实在是太危险了。
徐渭用力甩甩头,歉疚地说道:“行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
唐毅突然摆摆手,不让徐渭说下去。他向四周看了看,随手拿过来一只茶壶,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