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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华亭这几年没少下功夫,六部尚书之中,严党居多,可是在侍郎这一块,已经平分秋色,甚至华亭的人马还占了一些优势,等着看吧,好戏来了!”
唐顺之和唐毅,两个都是顶尖的智者,他们都清楚,在接下来的风暴之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太重要了。
这不,在唐毅辞别老师的三天之后,徐阶就出招了……
第513章真虚伪
事情要从一场火灾说起,在二月十八,陕西巷一处名叫富贵苑的所在被人一把大火给烧了,东家被活活烧死,少东家披麻戴孝,到处鸣冤,从大兴县,宛平闲,到顺天府,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就差告御状了。
这些衙门无一例外,全都不受理,好的把人赶出去,差一点的直接上板子。少东家的两条腿都被打烂了,只能在地上爬,和乞丐沦落到了一起。
如果不出意外,要不了多久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
只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天他爬着回住的破庙,正巧有一乘轿子路过,由于他饿的没有力气,爬也爬不快,管家愤怒之下,就拿着鞭子抽他。
惨叫声惊动了轿子里的人,急忙落轿,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官吏,个头不高,也不帅气,不过是七品官而已,从外面看不出一丝了不起,一捞一大把。
他把少东家叫了起来,耐心询问,少东家见他好歹是个官员,死马当活马医。哭诉了冤情。此人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收了状纸,让管家找个修养的地方,又请来了医生诊治。对少东家保证一定帮他伸冤。
这家伙是真有底气,还是吹牛皮呢?
如果你知道此人的名字,就不会这么想了,他叫耿定向,字在伦,湖广黄安人,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算起来是唐毅的同科,他却是丙辰科中,少数不买唐毅账的人。
不过人家有这个资本,在考中科举之前,耿定向就是有名的学者,和弟弟耿定理一起办学收徒,博采众长,被人尊为天台先生,在士林中威望极高。就连张居正那样心高气傲的人,都不惜折节下士,虚心请教。
耿定向如今又是御史,他仔细调查,案情很快弄明白了,烧了富贵苑的不是别人,而是顺天府的通判,名叫吴绍。
一个区区的六品官,在天子脚下行凶,竟然无人敢管,简直岂有此理!
耿定向察觉背后肯定不简单,继续追查下去,这个吴绍的父亲竟然是当朝的礼部尚书吴鹏。
这下子耿定向更有兴趣了,他深挖吴绍的情况,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让他越发震惊不已。
吴绍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入仕不过两年,就从行人升到了顺天府通判,速度不可谓不快。
在通判任上,这家伙胡作非为,也不点卯,到处饮酒作乐,弄了一帮狐朋狗友,横行京城,仗着有一个天官老爹,就为所欲为,活脱一个恶少作风。
耿定向看到这里,就更加怀疑了,凭着吴绍的德行,如何能考中进士呢?
还要查!
很快他就找到了原因,嘉靖三十八年的主考是礼部尚书吴山,而副主考是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此人名叫董份。
董份又是何许人呢,他是吴鹏的女婿,吴绍的姐夫!
事情到了这里,耿定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一桩欺压百姓的小案,一桩科举营私舞弊的大案,吴鹏、董份、吴山、你们等着我的!
就在廷推阁员的前两天,耿定向写成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万言书,送到了内阁。
在奏疏中,耿定向一口咬定吴绍是靠着裙带关系考上进士的,父亲吴鹏就是罪魁祸首,而姐夫董份是实际执行的,而礼部尚书吴山有庇护之罪……
一口气弹劾了三位部堂高官,火力之猛,超乎想象。
严党一下子就傻眼了,往常应付这种事情,惯用的手段不少,比如蒙蔽圣听啊,比如倒打一耙啊,比如诬陷构害啊……
可是到了耿定向这里,全都不管用了。
首先这是廷推的关键时刻,根本瞒不了嘉靖,其次攻击的对象是吴鹏等人,并非严嵩父子。嘉靖会庇护严家父子,可不会庇护严党的狗。再有耿定向本身是大儒,对他下手,就会激起士林的反弹。
而嘉靖三十八年这一科,正是严党用来补血的一科,的确问题重重,经不起检验,一旦牵扯出科举大案,那可就人头滚滚,后果不堪设想了……
严世藩把手下的呼朋狗友都找了过来,尤其是吴鹏和董份,更是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可是骂完了,问题总要解决吧!严世藩琢磨了半天,不能硬干,只有使一个拖字诀,先交给三法司调查,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又都是他们的人,拖过了这一段风头再说……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徐阁老隐忍了多年,一身功力总算是达到了圆满,出手之狠辣、精妙,让人赞叹不已。
徐渭对着众位兄弟,侃侃而谈:“耿定向在这个时候上书弹劾,纵然拿不下吴鹏和吴山等人,但是满朝之士,也不能推举一个涉嫌科举弊案的人进入内阁,成为百官之师,因此吴山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廷推。”
曹子朝也跟着啧啧赞道:“吴山没戏了,严党能推的人可就不多了,反而徐阁老手上的棋子都浮了上来,猪样变色,一夕之间啊!”
唐毅知道,曹子朝说的正是赵贞吉。
东南的案子对赵老夫子损伤很大,全靠着徐阶周旋,他才保住了官位,不过也从户部右侍郎调任礼部当了右侍郎。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礼部是出了名的清贵衙门,不在科举年,礼部尚书都可有可无,更遑论侍郎了。
大家都以为赵贞吉是被发配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玩了,先是左侍郎董份从礼部调到了吏部,景王的师父袁炜接任右侍郎,赵贞吉往前挪了一步,成为了左侍郎。
不过这点变化没有什么,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尚书吴山压着呢!
可事到如今,图穷匕见,情况就大不相同。
大明以礼法治国,因此入阁的大学士除了必须是翰林出身之外,入阁前的职务多为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紧随其后,其余户部和兵部也有机会,至于刑部和工部,都离着清贵太远,根本凑不上去。
如今吴山被弹劾,没法参加廷推,礼部的二把手赵贞吉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入阁个标准是三品以上,除了尚书之外,侍郎也是可以的,不过这个侍郎一般仅限于礼部。也就是说,赵贞吉一下子成为了入阁的大热门。
半废的一子,突然变成了过河的小卒,成大车了。
唐毅暗自咀嚼徐阶的高明,也是赞叹不已。赵贞吉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他要是入阁,绝对没有严嵩的好果子吃,而且他和徐阶师徒联手,所向睥睨。
看起来徐阶布这个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没准他早就知道科举的弊案,故意引而不发,等到这时候抛出来,真是致命一击。
两个尚书,加上一个侍郎,严党这边还剩下谁能和赵贞吉争,而且时间紧迫,怕是推出了人选,也没法获得中立派官员的认可。
算来算去,徐阶的赢面都非常大,如果赵老夫子顺利入阁,或许严党的末日真的就要到了。
唐毅左思右想,总是不大相信。
三天的时间,飞速而过,唐毅早早起来,王悦影服侍着他,穿戴好了官服,又端来了小小的一碗参汤。
说起来参加廷议也不是什么好事,在皇帝的面前,恭恭敬敬站着,不能喧哗,不能吃东西,不能上厕所,否则就有慢君之罪。
年轻的官员还好说,像唐毅一般,喝点参茶,就能顶得过去,那些年老的大臣,甚至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敢喝水,生怕在金殿上漏尿,成为千古笑柄。
拾掇完毕,唐毅捏了捏媳妇的鼻子,“你家男人就要去投下庄严的一票,没准我这一票,就能决定一位阁老的命运,骄傲不?”
“嗯。”王悦影红着脸,凑近了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哥,你是最棒的!”
唐毅心满意足一笑,上了轿子,早早赶到了西苑禁门之外。他刚一下轿,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大臣都在议论纷纷,一眼看到了唐顺之,老师不是被弹劾了吗,怎么也来了,唐毅急忙小跑着到了面前。
“弟子见过师父。”
唐顺之微微点头,难掩自豪,徒弟都能参加廷推了,真是了不起。其他人也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这时候高胡子也凑了过来,笑道:“荆川先生,名师高徒,真是让人钦佩啊!”
唐顺之也笑道:“高大人,听说你整顿国子监,颇有成效,要不了几年,也是桃李满天下啊!”
高供满谦逊地说道:“那帮兔崽子和唐大人如何相提并论?能考中几个,我就心满意足了。”
嘴上这么说着,可是高供的得意谁都看得出来,显然他信心十足。
谈了两句,各自就退到了一旁,等待着今天的主角到来。就在转身的时候,唐顺之低声说道:“徐华庭昨天派人让我来的,他是志在必得啊!”
唐毅默默点头,他不由得盘算起来,他和老师就是两票,如果杀得激烈,他们没准就是关键的少数,能扭转乾坤,这种感觉还真他娘爽快!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三顶轿子脚前脚后,到了禁门,从最后一顶轿子走出来一个大白胖子,只有一只独眼,正是严世藩,当他经过第二顶轿子的时候,里面的人也快步走了出来,和严世藩一起到了第一顶轿子,亲手撩开了轿帘,将老态龙钟的严嵩搀扶出来。
“呵呵,阁老龙马精神,刚过了八十一大寿,明年怕是要再过一次八十了。”徐阶一脸的诚恳,就仿佛盼着严嵩长命百岁一样。
玩政治的,真够虚伪的!
第514章首辅的优势
严嵩和徐阶都到了,好戏也就开场了,司礼监的太监领着众位大人往玉熙宫大殿而来。
唐毅作为资历最浅的一个,自然落在了最后,刚走出几步,就觉得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一抬头,一张熟悉的老脸,正是赵贞吉。这位赵大人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唐毅。
“行之,几年未见,当年的事,老夫……心中有愧啊!”赵贞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唐毅一愣,眼看就要入阁拜相了,赵贞吉说这话干啥?难不成为了拉票?
“赵大人,往事都过去了,您又何必介怀呢?”唐毅道。
“哎!”赵贞吉叹口气:“行之,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朝廷未来还要看你们,你能以大局为重,很好!记住了,莫忘初心!”
说完之后,赵贞吉加快脚步,把唐毅甩在了后面。
一直到了玉熙宫,给嘉靖行了大礼之后,唐毅的脑子里还回荡着赵贞吉的话,从老夫子的语气之中,听不出意气风发,相反却有几分萧索,甚至临行嘱托的味道。
莫非赵贞吉预感到自己无法通过廷推,还是赵贞吉觉得阁老不好做,随时可能滚蛋,才主动说了两句?
满心的疑惑不解,唐毅偷眼观察着大殿之上的一举一动。嘉靖依旧坐在云床上面,用厚厚的帘子遮挡起来,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
老总管麦福拖着长音喊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吏部右侍郎冯天驭就站了出来,其实轮不到他说话,奈何尚书吴鹏,左侍郎董份都被弹劾了,在家里闭门思过呢。
冯天驭大声说道:“数日之前,内阁晓瑜六部九卿,召集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共同推举新阁员,今日正是推选阁员的日子。”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提到了注意力,早就听说双方要开战如今总算是来了,就看看第一阵究竟是严阁老能赢,还是徐阁老更高明!
最紧张的人只怕要数徐阶了,他虽然表面上古井不波,可是内心却是巨浪滔天,多少年的隐忍,就是为了今朝。
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为国锄奸,就在今朝!
徐阶微不可察地点头,得到授意的右都御史郑晓就要站出来,推举人选。
正在严嵩突然咳嗽了两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首辅大人,您有什么要说的?”麦福问道,实际上他是替嘉靖问话。
严嵩仰起头,一双老眼,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呵呵一笑。所有人不知道严嵩打什么算盘,全都仔细听着。
“诸位大人,去岁户部加上市舶司,共人九百七十万两有余,其中二百万两用来偿还历年亏空,再有九边和东南耗费了三百多万两军费,工部用了四百万两,百官俸禄又是一百五十多万两。算来算去,不但没有结余,还亏空了一百多万两。今年呢……东南抗倭已经到了决战之时,胡宗宪几次上书,要增加战船一百艘,兵部已经答应了。再有工部今年还要修建朝天观和玄都观,大料都要从南洋海运,开销吧也不小。中原几省去年大旱,今年春天迟迟没有下雨,只怕又要拿出一大笔钱,救济灾民,不易啊……”
严嵩拉拉杂杂,像是念经一样,把开销又都说了一遍,唐毅听在耳朵里,气在心头。
他辛辛苦苦,帮着朝廷增加了一倍的收入,到头来还是不够用,只能说这帮东西太败家了!
只见严嵩把话锋一转,对儿子说道:“严世藩,你怎么看?”
“我以为必须要节约开支,不然市舶司就算能赚出一座金山,也会被掏空。”严世藩干脆说道。
“那你可有办法?”
严世藩笑道:“方才所列各项开支当中,支出最多的就是兵部和工部,我已经下令工部,要仔细计算,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争取把宫观都修好了,再节约出八十万两。”严世藩咬牙切齿,煞有介事,仿佛他真有这个本事一样。
严嵩含笑点头,“有这个决心就好,那兵部那边呢?”
唐顺之无奈站了出来,“启禀首辅,兵部的开支有三大块,一个是东南,此一项万万不能减少,再有就是各地的世兵军户,如果再削减,我怕地方就会乱起来了。”
没等说完,严世藩就插嘴道:“这么说只有九边能打主意了?”
唐顺之点点头,“的确如此,严部堂若是有高招,只管指点就是。”唐顺之的话里带着软刺儿,严世藩不以为意,环视所有人,大声说道:“东南年年大战,连战连捷,可是九边呢,花费的军饷不在少数,可总是打败仗,我大明的子民在俺答的铁蹄之下,担惊受怕,朝不保夕,一想到这里,我这心里就跟油烹似的难受。”
说着,严世藩竟然挤出了两滴伤心泪,不少严党的人纷纷站出来,称赞严世藩忧国忧民,赞美之词,姑苏肉麻,唐毅差点把刚刚喝下去的参汤给吐了。
一旁的吏部右侍郎冯天驭站了出来,“严部堂关心边务,我十分佩服,俺答的确猖獗可恶,眼下正应该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阁员,协助两位阁老,振作起来,痛击俺答才是。”
徐党的人也出来附和,严世藩却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枉你们还是读书人,怎么连轻重缓急都不知道,俺答刚刚退出长城,此时正是整军经武,提升军力的好时候。难不成要等到明年俺答再度杀来,才讨论如何防范吗?”
严世藩这家伙的确厉害,拿出了对抗俺答的大帽子,谁敢反对他,就是不顾大局,是会被所有人鄙视的。
见徐党的人不敢说话,严世藩志得意满,对着严嵩道:“我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下应该派遣一名德高望重的专员,前往蓟辽,保定等处,督饷练兵,一来是节约花费,二来是提升军力,狠狠教训北虏!”
严嵩装模作样道:“严世藩,你说的轻巧,蓟辽已经有了总督,再派人过去,能有作用吗?”
“有。”严世藩笃定说道:“原有总督重在统兵,新的总督重在练兵和粮饷,双方配合,相得益彰。譬如东南,作战之责落在各省巡抚上面,总督胡宗宪则是督饷练兵,统筹规划,这不是把倭寇给压下来了!”
严嵩欣然点头,“说的没错,一主外,一主内,是个好办法。只是朝中文武,谁是合适的人选啊?”
严世藩笑道:“此人必须精通钱粮事务,又年富力强,还要勇于任事,不畏强敌,只有如此,才能痛击俺答,扬我大明天威……”
严嵩父子一唱一和,唐毅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
情况很明显,严党知道此时廷推大学士,他们丝毫没有胜算,就打算另辟战场。
严嵩抛出了财政不足的问题,严世藩跟进,谈什么节约军费,督饷练兵,根本就是在挖坑,要埋的人正是赵贞吉!
赵贞吉做过户部侍郎,熟悉粮饷他挨得上边,又曾经单骑出城,抚慰褚军,对抗俺答,有勇气,有魄力,而且刚刚五十出头,也算得上年富力强。严世藩的标准简直就是给赵贞吉量身定做的。
那赵贞吉能反驳吗?
唐毅只觉得难,十分困难,俺答连年入侵,被嘉靖视作奇耻大辱。明朝士人更是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谁敢不去,就是害怕俺答,就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是畏首畏尾,这个骂名赵贞吉担不起,任何人也担不起。
哪怕赵贞吉戳穿了严党的卑劣心思,也没有用,外人哪怕同情他,也不会帮着他说话,生怕惹来畏敌如虎的骂名。
这就是严党的反击吗?真够卑劣,也真够犀利!
唐毅突然打了一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