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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漕口就是漕帮,更加专业,更加强大的航运公司崛起,漕帮的势力就不断瓦解,以往他们还能通过罢工闹事,威胁朝廷,眼下却因为开海,海贸繁荣,他们连作乱的本钱都没有。
很多人只好转行,剩下的只有投靠航运公司,才能生存下去,至于还在顽抗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掌控了漕帮之后,运河沿岸,大小事情都瞒不过唐毅。
韩丘一行人虽然行动诡秘,避开了官府的驿站,却不知道住进了更危险的漕帮名下客栈。自从俞大猷被抓,在东南负责唐毅产业的金丹和雷七立刻下令,动员一切力量,盯着韩丘一行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沈明臣和王寅互相看了一眼,流露出强烈的惊讶之情!
他们跟着胡宗宪多年,总以为一个疆臣做到胡宗宪的地步,权势滔天,已经算是极致,和唐毅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难怪唐毅能掀起那么大的舆论风潮,不动声色就把徐阶逼到了墙角,这家伙分明就是一个怪物!
比起沈明臣单纯的惊骇,王寅的目光之中竟然多了一丝狂热。
作为一个智者,他看得明白,大明朝病了,天下病了,需要一个高明的医生,他一度认为胡宗宪是哥不错的人选,后来也想过徐阶。
可是朝廷一道调令,胡宗宪就得乖乖卸去兵权,而徐阶呢,虽然大权在握,也不过是科道六部而已,根本拿不出什么改革的气魄。
他们都不是拥有无上权力,可以大刀阔斧,振衰起弊的枭雄人物。
王寅一直在问自己,究竟谁才是那个理想的主公人选,他现在算是确定了,唐毅就是!商人、士绅、军队、帮派、官场……唐毅的势力就像是一张大网,密密麻麻,深厚强悍。
和徐阶胡宗宪等人相比,唐毅就像是一株树苗,而其他人却是蒿草。在破土而出的时候,树苗或许被蒿草压制着,长得不够快,可蒿草注定了一岁枯荣,哪里比得上树木的坚韧持久。
只要假日时日,唐毅的势力完全成长起来,绝对有足够的力量,去挑战陈陈相因,腐朽衰败,令人窒息的朝局官场。
王寅很兴奋,兴奋到脑袋都发热了。可很快又凉快下来。
“大人,既然那个手谕是假的,只怕就动摇不了徐阶的地位,又白忙活了!”
茅坤突然哈哈大笑,“十岳兄,你怎么也糊涂了,要真是没用,大人何必还留着韩富这个棋子啊。”
王寅被唐毅的势力惊叹,脑筋稍微转得慢了,经茅坤一提醒,他突然豁然开朗。
伪造首辅手谕,谁能做到这一点?
要极为熟悉徐阶的笔迹和文法,还要有徐阶的印章,非亲近人做不到这一点。假如自己是徐阶,听说有人伪造了足以以假乱真的手谕,会怎么想?
肯定会暴跳如雷,立刻调查是谁干的。
不用问,一定是最亲近的人可能性最大,估计不会超过一巴掌,徐阶只要查下去,搞不好徐党就因为互相猜忌、内乱,而分崩离析了。
堡垒都是从内部先瓦解的,假的手谕,竟然比真的还要有杀伤力!
王寅咽了一口吐沫,强压着激动,探身好奇道:“大人,这个手谕不会是您干的吧?”
“十岳公,我是人,又不是妖孽,徐阶的手谕我可伪造不了。不过我敢说,此刻一定有人很不好受。”唐毅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
砰砰砰!
张居正以头触底,脑门都红肿起来,花砖上还有暗红的鲜血。
作为一个骄傲的人,哪怕对方是给予天高地厚之恩的老师,也不愿意采取这种卑微到屈辱的姿态,去祈求对方。
可是张居正没有办法,万般无奈,惶恐到了极点。
当得知有人伪造徐阶的手谕之时,张居正就傻眼了,很明显,能接近徐阶,熟悉笔迹,还能拿到印信的,张居正就是不二人选,加上怂恿严讷出手对付俞大猷,只要不傻,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
说是师徒如父子,可毕竟不是父子,师父不会无限容忍弟子,何况徐阶的心胸不算宽广,他要是知道张居正一再利用,甚至暗算他,老徐会作何反应,简直不敢想象?
没有了老师的庇护,搞不好还会被老师和唐毅,两个巨型怪兽夹击,在这一瞬间,张居正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天亡我也!”
第701章崩溃的张叔大
拿到了徐阶的手谕,杨继盛并没有隐瞒,他立刻请来翰林院十几位精通金石书画的行家,前来鉴定真伪,其中就包括徐渭和王世贞。
“元美兄,青藤先生,我是徐阁老的弟子,天下物议纷纷,本来我不该接,可是朝局不稳,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食君之禄,就必须把属于自己的担子扛起来,我素来敬重二位的为人,我希望你们能够凭着良心说话,对得起道义。”
徐渭哈哈一笑,“我说椒山公,你也太小觑我徐文长了,倘若手谕是真的,我虽然只是小小翰林侍读学士,也要拼着一腔热血,一百多斤,和权奸周旋到底!”
“是二百多斤!”王世贞小声提醒道。
徐渭气得一瞪眼,“姓王的,你也别装蒜,徐阁老是你的师父,要是你放水,可是要身败名裂的。”
“哼,别以为就你有良心,我太仓王家子弟当中,有二十几人在军中做事,其中就不乏替俞老总运筹帷幄,一边是苍生道义,一边是师徒恩情,我王元美唯一把良心摆在中间,说实话,做实事!”
他们都表了态,锦衣卫的七太保周硕捧上来一个小箱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了锁头,取出了那一封手谕。
薄薄的一张纸,周硕那么壮的汉子,竟然双手发抖,额头冒汗。
毫无疑问,这一张纸关系可太重要了,倘若真是徐阶所写,只怕他的首辅就当到头了,如果不是,麻烦更大,案子从陷害忠良,变成伪造首辅命令,也就比假造圣旨差一点了,不管谁牵连进去,只怕都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啊!
周硕把手谕恭恭敬敬放好,杨继盛亲自铺开,徐渭和王世贞围着手谕转了几圈,仔细看着。
上面的字迹的确是徐阶的,墨也是上好的徽墨,是徐阶惯用的品种,再看那一枚印章,刻着“存斋”二字。
徐阶曾经以早年读书的地方为号,叫“少湖”,在前些年,自从他开始和严嵩正式决裂,殊死拼杀的时候,他就悄悄改了号,叫做“存斋”,既是他的书斋名称,恐怕也有一层希望,就是我存你亡。
果然,徐阶取代了严嵩,看起来改名字的确能转运啊!
这枚存斋的印章,徐阶轻易不使用,看到了两个字,徐渭和王世贞的心都咯噔一下。徐渭当然是高兴,他巴不得徐阶赶快完蛋。
倒是王世贞,从利益,从关系,从各个方面,他作为唐毅的大舅哥,都是彻头彻尾的唐党。
可偏偏又是徐阶的弟子,要是他亲手把老师干掉,也不知道世人会怎么说他?
王世贞眉头深锁,看了又看,突然眼中露出喜色,而徐渭却是为不可查地摇头。
“元美兄,多半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叫也看出来,文长,可是我先发现的!”
这两位大才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又较劲了。杨继盛这个头疼啊,“元美兄,文长兄,你们愿意打架我管不着,可先把哑谜解开啊,到底是真还是假?”
王世贞点点头,一转身,去桌案上,端了一杯茶水过来。正要动作,却被徐渭抢了先,这家伙往手心吐了吐沫,直接抹到了印章的那一块。
大家伙一阵恶寒,心说徐大才子也太恶心了!王世贞更气得一扭头,和这个邋遢鬼儿齐名,真是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杨继盛可管不了恶心不恶心,他两眼死死盯着手谕,吐沫润湿之后,纸上微微翘起了一层,杨继盛连忙用手抠下来,托在掌中。
印信是真的没错,却是从别处挖下来,补上去的,手法极为高明,韩丘当时没有看穿,故此以为徐阶下了命令,又是老师,又是首辅,他再也不犹豫了,一改头几天只是抽鞭子,打板子的温柔作法,把什么刑具都拿上来,饶是俞大猷铜皮铁骨,也被打得只剩一口气。
徐阶的嫌疑暂时被解除了,可徐阁老一点高兴的模样都没有,相反他愤怒到了极点。
他是什么人,少师少傅,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明二百年来,最强悍的官僚!自从严嵩被斗倒,就没人有资格和徐阶对抗,他是唯一的棋手,只许他操纵别人的性命,不许任何人利用他。
偏偏先是张居正背着他动俞大猷,引发滔天大浪,接着又有人假造手谕,想干什么?把老夫当成猴耍吗?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首辅一怒,怎么也流血百里,人头滚滚!
养气修炼了一辈子,徐阶彻底丢开了儒雅,罕见粗口骂人,把书房的一切砸了个稀巴烂。到底是上了年岁,徐阶发泄之后,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大口喘气。
过了许久,师爷钱天德端着一碗参汤,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钱天德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在江西提学的任上,跟着徐阶,鞍前马后二十年,他的才智虽然不算顶尖儿,但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替徐阶处理了不少事情。
“阁老,身体要紧,先喝点参汤吧?”
见徐阶没有说话,钱天德用勺子小心翼翼,喂了几口,徐阶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红润。
“老钱,那个逆徒还在外面跪着吗?”
“嗯,都跪着两个时辰了,阁老,属下觉着,似乎不像是张大人干的,您老是不是……”徐阶把眉头一挑。吓得钱天德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平时经常给你送些礼物,有字画,有金银,有玉器,知恩图报,替他开脱了?”
“没有,绝对没有啊!”
钱天德吓得跪在地上,大惊失色,“阁老,小的不过是蒿草一般的东西,蒙阁老不弃,带在身边,小的一颗心都是阁老的,要是敢背叛阁老,让雷劈了小的。”
徐阶微闭着眼睛,摆摆手,“行了,不用赌咒发誓,老夫何尝不知,要是想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去把张居正叫进来吧!”
不多一时,张居正脑门红肿,两腿僵直,踉跄着到了师父的面前,扑通就跪了下来。
“师相,弟子绝对没有……”
“打住吧,为师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要是你出了此等昏招,还瞒着为师不说,老夫这对眼睛就该抠出来!”
徐阶并没有认为手谕是张居正假造的,倒不是他觉得张居正看重师生情谊,不会陷害老师,实际上到了如今,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早就荡然无存,只要对自己有利,捅谁一刀都不用吃惊。
徐阶之所以不怀疑张居正,是因为这么干一点好处都没有。徐阶固然强大,可是唐毅更是手段通天,没有足够的铁证,根本扳不倒唐毅。
如果刚开战的时候,就弄出一个假手谕,把徐阶至于绝境,肯定是未战先败,聪明如张居正,绝对不会干傻事。
尤其是检查书信之后,徐阶更加笃定,作为首辅,他的字体不知道被多少人研究过,模仿起来一点不难。至于印章,虽然流传的不广,但是只要有心人,也能弄到。当然了,即便不是张居正,下手的人也不是外人,徐阶别提多烦躁了。
虽然没有了嫌疑,对张居正的恨一点不少,相反,还更加强烈!
东南的水有多深?看似一统朝堂,暗中又藏着多少神仙,他们手眼通天,神通广大,一个个处心积虑,盯着首辅的宝座。
张居正目标是唐毅,可是有多少人目标是徐阶。
不是恨你害人,而是恨你没有害人的本事!傻乎乎地往前冲,连人家设下的陷阱都看不到,落到今天的地步,不冤,一点都不冤!
“叔大,你看是谁传的假手谕?”
“这个……”张居正虽然磕得头晕眼花,可脑筋还在,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晃过,他却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还怀疑唐毅是吧?”徐阶点破了。
“弟子不敢隐瞒,唐毅不断掀起风浪,矛头所指,多半就是师相,他弄出假手谕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不,老夫不这么看!”徐阶摇了摇头,从风波开始,唐毅的动作并不多,可杀伤力十足,光是一波一波的舆论攻势,就让徐阶疲于应付,处境被动。
要说弄一份假手谕,唐毅有这个本事,可是他靠着真牌就足以获胜,又为什么要出千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旦事情败露,他苦心营造的受害者形象,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他可没有徐阶那么强大的威望,可以用来消耗,搞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一蹶不振。实在是看不出兵行险招的必要。
唐毅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有杨博了!”张居正突然有了思路,“师相,八成是杨博看到唐毅在宣大大胜,担心失去九边,又想着推倒师相,才弄出了这么一手,为的就是让师相和唐毅死磕。”
说完之后,张居正额头也冒汗了,四肢冰凉,吓得冷汗直流。
从头到尾,他都幻想着自己靠着阴谋诡计,靠着徐阶的大旗,能够和唐毅抗衡,成为朝堂上的棋手。
可是到了此刻他才清新过来,你根本不是棋手,从头到尾,你都是可怜的棋子,还不自知!神仙打架,你就是那个可怜的凡人。自视甚高的张居正突然好像被抽空了精气神,刚刚跪的双膝发软,身体一晃,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第702章人都在进步
对于一个高傲的人,你可以杀了他,但是不能羞辱他,可是此刻的张居正,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失落,比起杀了他还要难受。
他处心积虑的一击,满以为把谁都算计进去,老师徐阶会不得不帮着自己赶走唐毅,而唐毅也会失去向上冲的良机,大明朝的太阳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张叔大!
天衣无缝的计划,却问题频出,先是唐毅快速回京,一手布置舆论大战,雷烟火炮一点不客气,砸得他晕头转向,而又大开眼界。
老师徐阶呢,没有直接和唐毅开战,拼个你死我活,反而步步退让,看起来全然不符首辅的威严,可是张居正也品出了味道,唐毅煽动舆论,徐阶要是直接出面,和舆论对撞,徐阶可不是皇帝,结果只会粉身碎骨。徐阶能忍受一个小辈的挑衅和羞辱,乌龟神功之高,更是超乎张居正的估计。
连续两个失误已经够要命的,偏偏晋党又卷入了进来,张居正虽然怀疑假造手谕是杨博干的,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计划,又是如何制造假手谕,派谁去和韩丘联系,成功欺骗了韩丘……
一连串的疑问从心头掠过,张居正一点头绪都没有。
事已至此,三大势力的动作完全超出了张居正的算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张居正觉得自己就像是可怜的小麻雀,和三个庞然大物相比,实在是太可笑了。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之前他虽然也绝望,可是他只会认为天亡我也,非战之罪。要是我的实力更强大一些,设计更周密,就不会出岔子。
可是到了如今,信心快速流失,天下奇才,和人家比起来,恐怕就是个天下的大笑话!
强烈的蹂躏,毫不客气的秒杀,张居正真有心一头撞死,或者抹脖子,上吊,总之不要活在世上。
他无力地瘫在地上,瞳孔没有一丝焦点,整个人就是行尸走肉。颓唐、沮丧、落魄、失望……无数的负面情绪折磨着,换成一个心智差一点的,只怕已经活不下去了。
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徒弟,徐阶满心感叹,近二十年苦心培养,不能说没有感情,指望着他能承袭衣钵,继承庞大的徐党,可是刚刚初露锋芒,就遭此惨败,惹下了塌天大祸。徐阶想要保他,却无法说服自己。
沉默了半晌,徐阶摇摇头,“叔大,十几年来,为师总是小心保护着你,怕你遭受风雨,事实证明,为师错了。你放心,等到风波过去,为师就会给你安排历练的机会,我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不要再让为师失望。”
前面的话多漂亮,张居正都自动忽略了,关键是一个“再”字,显然老师已经定了调,自己这一次让他失望了。
放在三年前,张居正的确希望去地方历练,积攒能力和人脉,可如今他已经是翰林学士,小九卿之一,往上一步,就能冲击内阁。
不是每个人都像唐毅一般妖孽,不管地方还是京城,不管是文职还是武官,都能吃得开,向张居正这种,已经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就要出人头地说了算,却要被外放。
说穿了,就是充军发配,就是流放!
还能不能回到京城,能不能成为徐阶的传人?一切都充满了问号。
唯一值得喜悦的是老师还没有彻底放弃自己,只要还活着,还在官场,就有重新爬起来的机会。同僚们不是常说三思吗?
思危思退思变。
或许到了地方上,自己能看得更清楚,学得更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张叔大在什么地方,都能开创出一片自己的天!
张居正不断鼓励着自己,给自己打气。他现在无暇悲伤,更无暇埋怨,不管是徐阶还是唐毅,唯一要做的就是为了生存而战。
当然去地方也分三六九等,而且离开之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