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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收敛了怒容,板着脸转身就走了。
何知府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直到厉钊的背影从门口消失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消失,最后,他冷着脸啐了一口。“呸,这狐假虎威的东西,还真当他是朝廷了!不过是一介东厂的小头目而已,居然敢在本官面前摆出这样的谱!”
“是啊,大人,这人真是目中无人,把自己当回事了!”白先生的嘴角也微微抽动了,显然也很不满,“要是魏忠贤还在位的时候,我等还要惧他们三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敢这么嚣张,真是不知所谓!”
“他以为勾搭上象云公,本官就要对他们俯首帖耳了吗?真是……真是可笑!”何知府一甩手,冷笑了起来,“本官倒偏要晾上他一晾,让他明白个好歹!”
没错,刚才他们看到的这封信,竟然是韩象云韩爌写的,这封信里面,韩爌明确地说厉钊是帮助朝廷执行任务的,请看到信的地方官员尽力配合他的动作。
韩爌是东林党的大佬,在万历年间就已经炙手可热,曾经当过礼部尚书和东阁大学士,和前首辅叶向高一样是东林党当时的中流砥柱。在天启初年,因为当时的天子初登大宝,需要东林扶持,所以还曾将他送上了首辅的宝座,更是达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
不过,后来天子渐渐宠信魏阉,不大搭理政事,魏阉则借机开始擅权弄事,韩爌很快就被免除了首辅的职位,并且被排挤出了京城。只有等到当今天子登位、驱逐魏阉扫除阉党的时候,他才得以从家乡被召唤到了京城当中,重新担任尚书。
虽然如今他并没有被送入到内阁当中,但是他毕竟是东林元老,资格是摆在那里的,在朝臣当中具有极大的威望,而且内阁里面有两位阁臣是东林党人,自然也给他增添了几分气势。
虽然表面上装作不太在意,但是其实何知府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
“白先生,依你看这应该如何是好呢?”骂了一番不知好歹的厉钊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他这个智囊,“刚才你说是要置身事外,可是……如今东厂的人带着象云公的书信来了,摆明了叫我去帮忙抓了那魏忠贤……”
“东翁莫急。”白先生还是很镇定,“东翁,莫不如先想想象云公为何要写出这种信呢?魏忠贤是钦犯,朝廷要将他发配往凤阳,如果想要再带回京城那自然也得是朝廷发话,可是刚才那厉档头拿给我们的只是一封书信而不是公文啊,他的态度也暧昧不清,这难道不令人可疑吗?”
“你说得也对……”何知府垂下了视线,然后骤然又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象云公在假传朝廷的意旨?”
“在下也不是这么说,以象云公的地位,他应该不至于如此孟浪行事……”白先生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猜想,“不过此事着实可疑……大人想想,若是朝廷真的已经有了决议,纵使害怕打草惊蛇,也不至于需要象云公来出面写信吧?毕竟朝中还有好几位阁老呢?除非……除非……”
说到这里,白先生突然心中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
“除非什么?”何知府连忙问。
“这是象云公瞒着内阁做的,或者是东林党瞒着孙王两位阁老做的!”沉默了片刻之后,白先生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论断,“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做得如此诡异。只是,不知道天子知情不知情……”
“不是内阁的决议?”何知府悚然一惊,然后自己仔细一想,也十分有道理。
如果真的是朝廷已经下定了决议的话,就算想要隐秘行事,也不至于只找一个东厂的小头领来执行。
可是幕后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他们是拿着东厂和我等做牵线木偶,做下不可告人之事啊!”何知府悚然一惊。
“没错,朝中有人想要做些事,结果把麻烦推到大人的头上来了。”白先生点头称是。
“可是他们,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思酌了许久之后,因为还是不得要领,何知府有些焦躁地问。“象云公既然牵涉到了里面,那这事肯定牵涉不小,要是胡乱应对可怎么得了!”
“这个……在下现在也还是没有想清楚,情况实在诡异。”白先生老实地承认了自己也没有想透,“不过,应对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先生还请快讲!”何知府大喜,连忙催问。
“以不变应万变。”白先生也没有卖关子,“不管幕后有何人,总之东翁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就好了,老老实实做好应做的本分,只要不让别人抓住把柄,自然不管风云如何大人都不至于受到牵连。”
“何为不变?”何知府还是没有太弄明白。
“不变,既为按平常行事而已。既然收到了象云公的信,而且如今东林又十分势大,东翁自然要卖个好,按着这信上的话去办,协助东厂的人收捕魏忠贤。”白先生轻声解释,“不过,大人只是尽本分而已,切不可太过涉足于此,上面有什么事,让上面的人自己办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敷衍行事,不要太过计较?”何知府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了。
“对,在下就是这个意思。”白先生稍微欠了欠身。“这事既然如此诡异,那东翁自然要力求不沾惹上去。再说了,如今天子厌恶厂卫,东翁要是太过亲近厂卫的话,恐怕也会有违圣上的意思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何知府总算弄清楚思路了。“那好,就这么办!”
然而,很快他就面露难色了,“可是象云公位高权重,我若是敷衍行事,不被发觉还好,若是被……被那刁贼告上一状,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东翁倒是不用太过于担心。”白先生又是展颜一笑,“若是在几年前,那朝廷自然对东翁是生杀予夺,可是如今朝廷已经是日薄西山自顾不暇了,东翁还用怕它作甚?实在不行,就和在下刚才计议的那样,索性也学了魏公公直接投了赵就好了!
“对啊,对啊……我倒是忘了!”何知府顿时连连点头。
朝廷多年的积威还没有在这个进士官的脑子里面完全挥散,他经过了提醒才想明白。
如今朝廷里面的争斗,其实跟他已经关系不大了,不管谁赢他都听谁的——再说了,这个朝廷自己还能有多久都说不准,还管他谁输谁赢呢!敷衍着过就得了,真要逼得紧了,索性就去投了赵进,难道还怕做不了富家翁?
“好,就按你说的办!”何知府想通之后,脑子豁然开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白先生,你可真是吾之子房啊,幸亏有了你指点迷津……”
第1405章想听实话吗?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只是尽责为东翁考虑而已。”白先生仍旧是不轻不淡的样子,“跟朝廷敷衍归敷衍,但是东翁该做的准备还要做的,甚至还要加紧准备,免得真有需要的时候措手不及……”
“这个本官自然省得。”何知府站了起来,满面的春风,“走,咱们去会会那个东厂贼去!”
※※※
因为已经时值深秋,所以天色暗得很早,亮得很晚,到了卯时初刻的时候,天地间还是一片黑幕。
此时万籁俱寂,一切都被隐没在深沉的静谧当中,几乎所有人都还在高卧。
住在客栈里面的齐望自然也不例外,他沉沉地躺在床上睡着,被包扎得极好的伤口,已经不再隐隐作痛。
然而,就在这时,他懵里懵懂地感觉到有人在推挤自己,他先顺手推了一把,继续沉眠,直到被推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的意识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刚刚被推醒的时候,齐望心里还有一点恼怒,不过待看清推他的人是谁之后,这点怒气马上就消失了。
“三叔?”他惊声问。
“醒了?”刘松平面沉如水,看不出什么喜怒来,“睡得还想吗?”
“……还好……”因为三叔的神情严肃,所以齐望感觉到了一种压迫力,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三叔有什么事呢?”
“伤怎么样?好了没有?”刘松平没有回答他。
“没事了。”齐望马上回答。
经过两天的休息,他觉得身体已经好多了,伤势也已经被控制住了,至少已经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况且他也不想拖累其他人。
“我看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刘松平点了点头,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赶紧准备,我们马上就走!”
“马上就出发?”齐望有些疑惑,抬头看了看窗外,仍旧是漆黑一片。“三叔,现在天还没亮……”
“没亮怎么了?能赶早就赶早出发!”刘松平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两天不是天天念叨不能耽误时辰吗?怎么,现在能走了倒不想走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齐望微微一滞,然后挣扎着准备起床,“好,那我马上起来。魏忠贤那边没事吧?”
“他没事,倒是你……”刘松平还是微微皱着眉头,不太高兴的样子,“你现在怎么这么差劲了啊?居然我走到了身边来都没发觉,推也推不醒!我要是你的敌人的话,你已经死了几次了!”
齐望感到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因为之前受了伤,所以恢复期十分容易疲倦,他睡得十分沉,原本十足的警觉性也下降了大半,居然被人走到了身边都没有发觉,确实没有什么话好说。
匆匆忙忙的,他穿好了衣服,然后走出了房间,走到了客栈的大堂。
然而齐望发现刘松平和魏忠贤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魏忠贤穿得很厚实,原本清瘦的他现在看起来居然有些臃肿。不过,虽然起得很早,但是他的身上却看不到多少疲倦,反而显得有些气定神闲。
我怎么也不能表现得比这个阉人还差。抱着这种想法,齐望更加昂首挺胸,跟着他们两个走了出去。
天色现在刚刚蒙蒙亮,一出客栈的门他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风,冷得刺骨。
毕竟是北直隶地界,原本这里还算是繁华的地界,但是自从万历末年之后,天下灾荒不断,朝廷的租税与日俱增,再加上豪强兼并厉害,所以离乡背井成为流民的人越来越多,连带得很多地方又重新变成了荒郊野岭,再加上他们赶起了一个大早,竟然看不到多少人烟。
在寒风当中,半昏不暗的天空像是把天地都染成了淡蓝色,这一行人在崎岖的路上慢慢前行着,齐望只感觉寒风不住地往自己的脸上吹,好像有针在一直扎自己的脸一样。为了稍微遮一下冷风,他稍微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时,好像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的脚下一个跄踉,差点摔到了地上,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
暗叫晦气的他,往前又走了一小段路。忽然,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怎么了?”刘松平有些奇怪,也停下了脚步。
“有些不对劲……”齐望有些恍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刚才差点绊倒的地方,然后微微俯下了身来。
接着,当借助稀疏的光线看清楚了这到底是什么之后,他心里一寒,然后一脚踢开了旁边的草丛。
他刚才的古怪预感应验了,这竟然是一具尸体。
虽然现在能见度不高,但是凑近了他能发现,这是一个十分干瘦的中年男人,面色铁青,穿得破破烂烂,表情痛苦而又扭曲,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说不清到底是饿死还是冻死,只是这圆睁着的双眼和痛苦的表情在向齐望诉说他的一声。
对上那双已经满是死灰的眼睛之后,齐望只感觉心里气血翻涌,十分难受,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任由草丛重新将这个可怜人掩盖了下去。
虽然最近的天气很冷,可以延缓尸身腐烂的速度,但是既然尸身还这么完好,那就说明他应该是最近几天才刚刚死去的——甚至没准,他就是前几天那群冲过封锁、向徐州跑过去的流民之一,还曾和自己打过照面。
如果不是因为死后绊了自己这一下,只怕这全天下也没人知道他死在这儿了吧。
也没人在乎。
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感,在这个年轻人的心中激荡起来。
“走吧,别耽搁了。”这时候,站在他旁边的刘松平平静地催了他,“如今这世道……嘿,哪儿没死人呢?”
在刘松平的催促下,齐望微微抬起了头看着去路,这路看上去好像空旷无物,但是……但是这一路上到底有多少无名白骨充塞其中呢?
他抬腿想要走,但是这腿好像有千钧之重,尽然迈不动。放眼望去,阴阴沉沉,好像有什么魑魅魍魉等在影子里面一样。
“三叔,这天下……为何竟然会变成这样?”呆立了片刻之后,齐望脱口而问。“要怎么才能让它太平下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刘松平苦笑了起来。“去问魏公公吧,他毕竟是当过国的,没准他知道。”
“魏公公!”本来是刘松平的敷衍之词,但是齐望因为心情太过于郁结激荡,竟然当了真,朝不远处站着的魏忠贤喊了出来,“这天下,为何竟会变成这样?”
这又像是征询,又像是质问的问题,伴随着寒风,直直地刺向了魏忠贤的胸膛。让他在寒风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接着,他抬起头来,扫了这苍茫大地一眼,最后叹了口气。
“咱家有过。是咱家没有操持好这天下,让它落到了这种地步,你要骂便骂吧,咱家决不还口。”
“你有过……谁都知道你有过!我现在问的是怎么办?怎么还天下一个太平!”齐望厉声喝问,“你辅佐天子的时候倒行逆施,败坏了这天下,结果现在你一句有过就想揭过去了?你休想!这天下你既然坏得了,那就得把他变回去!”
“变回去?如何变回去?”魏忠贤凄然一笑,“小哥,我敬你是个热诚汉子,你是想要听假话,还是想要听实话?”
“假话是什么?实话又是什么?”齐望不依不饶地问。
“假话?那就是一切罪过都是咱家犯下的,是咱家领着一波波党整天正事不做,以败坏大明天下为己任……”魏忠贤语气里面慢慢加上了一丝嘲讽,“朝中的正人君子都因为咱家的奸党而不能得志,以至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败坏,所以只要拿下咱家,让正人君子当国,天下就会好了。”
“那实话是什么?”齐望再问。
“实话?你真要听?”魏忠贤的自嘲越来越浓了,“实话就是拿下了咱家一个,天下该怎样还是怎样,朝廷该怎样还是怎样!世道就是如此,好不了了!”
眼见齐望不信,魏忠贤继续说了下去。
“小哥,你可知,这大明天下,岂是咱家一个人就能全败坏得了的?难道咱家掌权之前,这天下就很好吗?关外建州,关内徐州,哪个是等到咱家得势才为祸一方的?这满堂文武,又有哪个才是等到咱家得势之后再贪赃枉法、尸位素餐的?咱家当时不过是勉力操持而已,若说有过咱家确实有过,但是若说要将历朝之积弊都加在咱家身上的话,咱家这肩膀,还真的承担不起……不信你看看,咱家走后,如今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比咱家的这些奸党们要好?难道咱家不在了,这天灾人祸就少得了了吗?咱家倒是觉得少了多少还能催着他们做点事的咱家,尸位素餐之辈只会越来越多!”
接着,魏忠贤又叹了口气,“小哥,我们一路上走了这么远了,虽然咱家看得出你对咱家满怀怨愤,但是毕竟你还是尽心尽力地护送了咱家,所以咱家还是奉劝你一句吧,大明的天下……已经是江河日下了,”
眼见对方还是如此理直气壮,齐望的脸顿时就涨红了。
“哎,望哥儿,你又何必管那么多?”就在这时,旁边的刘松平突然叹了气,“这世道就是如此,你就认了吧!天下怎么样,你我又能怎么样呢?办好自己的差事就好了吧……走吧,走吧,别停了。”
齐望的脸变得更加发烫了。“大明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你不管,我也不管,那谁能去管?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大明的天下沦亡,看着这么多人成为孤魂野鬼吗?你看看……你看看,这一路上我们见了多少人间惨事?我……我看不下去啊!”
这句“我看不下去啊。”说得撕心裂肺,以至于原本还想在说些什么的魏忠贤和刘松平一时间都止住了口。
“也好也好,年轻人有些热血是好事,心怀天下没什么不好。”魏忠贤突然笑着朝刘松平说,“都像你这样暮气的话,这还怎么做大事?”
“多谢公公称赞,望哥儿只是年轻不懂事而已,心地还是极好的。”刘松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直接扯住了齐望的衣角。“好了,望哥儿,别多说了,你要救天下也得等到回了京城再说吧……我们先赶路吧,早点把差事办完才是正经……”
就在他的连哄带推之下,仍旧有些失魂落魄的齐望被刘松平推着前行,跌跌撞撞地重新走上了这条路。
这一路上,又有多少无名遗尸会被他们就这样经过呢?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也许是因为大批流民过境的关系,一路上越来越荒凉,好在因为带了不少干粮,水也准备得充足,所以这一路上他们倒也并没有受到饥渴的牵累。
不过,令这几个人心生警惕的是,一路上他们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