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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八,还是你有用,要是不是你最后那一问,我被打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挨打。”齐管事愁眉苦脸地道:“这当官的说话实在太绕弯了,我哪听得懂?”
朱元璋面无表情,这时候不能笑,否则就是对上司不尊敬。也不能安慰,因为上司怎么可能需要下属的安慰?这会使他损失威严。甚至不能帮着他骂县令,因为齐管事自己都不敢骂,你要是帮着他骂人,就会嫌你没大没小,不懂得做人。
“你怎么想到问这么一句的?”齐管事奇道。
朱元璋低调地道:“那本书的名字有点奇怪,我就上了心,其实也不是很懂,凑巧问到。”轻轻将这个话题带过之后,朱元璋顿了顿,又低声道:“齐管事,看来咱们上次去打任村的人时,就埋下了这个果子了,这次是被人家抓住了机会报复,我只有一个地方不太明白。”
齐管事皱眉道:“什么地方?”
朱元璋指了指县衙门的高墙厚门,低声道:“咱们明明知道任村的人有澄城县的县尊大人做后台,官官相护……为什么还要去和对方打架呢?不是应该好好相处才对吗?”
齐管事叹了一声道:“是二少爷吩咐的,他说……任村那帮王八敢捞过界,就狠狠揍他们,让他们知道咱们白水马氏不是好惹的,如果出了事,他来兜着……咦?对啊,现在不就出了事了吗?咱们赶紧去找二少爷去。”
齐管事赶紧向家里跑,朱元璋心中暗叹,根据他调查回来的情报,这个马家二少爷马智彬完全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浑小子,看来这次打架,完全是出于他的冲动地胡闹,齐管事回去找到马二少,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呢……也罢,我就怕闹不出事,有事对我来说反而更有利!
一个时辰之后,朱元璋跟着齐管事又跑回了马家大院里来,齐管事先打发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回家去,等事情解决了,再来“诡寄”,那三个农民满脸都是愁容,似乎对“诡寄”不成非常失望的样子,其实朱元璋知道,这三人一出马家大院,马上就要去找李家、或者孙家、或者张家,反正随便找个士绅家“诡寄”进去,现在脸上的愁容全是做给齐管事看的罢了,他们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老实,若是真的老实,又怎么懂得“诡寄”?
齐管事带着杨超和朱元璋,走到了前院的大门口。这是马家的正大门,又宽又高,漆了深沉的褐红色,门上还有一块大匾,上书“马府”两个大字,这两字烫了金边,彰显马家的财势。
在马府大门前还插着一根高达十米的石杆,青石为料,尖顶,分了四个节。这种石杆有个名堂,叫做“进士杆”,它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插的,要考中了“进士”,才有资格在门口插上一根。杆上会刻着谁谁谁,在某某年考中了进士。现在这根杆上刻的,就是马老爷马天元的名字,这是属于他的进士杆,可惜他的两个儿子没有再给他插两根在门口。
进士杆相当于一种保护伞,有这么一根插在门口,就表示这一家人曾经有人做过官,或者正有人在朝中为官,宵小鼠辈就不要来招惹这家人了,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就算本地县太爷看到这根进士杆,也得行个礼,表示一下对前辈的尊敬之意。
齐管事和杨超看着进士杆,满脸羡慕之情,这玩意儿代表官老爷的身份,要是自家门前能插上一根……啧啧!
朱元璋跟着他们一起流露出羡慕的表情,但心中却并不以为然,前世他以区区放牛娃的身份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进士杆看不进他的眼里。当然,这并不是说朱元璋不尊敬读书人,其实他是很明白读书人的用处的,要治天下,必须得有读书人。这个天下不可能靠一群文盲来管理,那样搞的结果,就是第二个元朝。
三人站在前院门口,不敢直接进去,这前院原本是马家大少爷办公的地方,二少爷则只能管内院,现在大少爷去了西安府管理那边的家族产业,前院内院都暂时交到了二少爷手上。齐管事对着门房陪笑道:“麻烦通报一下二少爷,就说我有急事儿找他。”
门房转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返了回来,对着齐管事勾了勾手:“二少爷叫你进去。”
三人进了大门,向着大厅上走。进门就是宽阔的前院广场,场边放着兵器架子,几个青衣小帽的马家家丁在院子里活动,青砖铺成的大道一直从门口铺到前厅,齐管事低着头走进厅里,对着厅里大声道:“二少爷,齐橙来了!”
“进来吧!”二少爷怠慢的声音从厅堂里飘出来,三人走进厅堂去,只见二少爷歪坐在首座上,旁边有个丫鬟在给他使劲锤着脚,桌边放了一个水果盘,咬了一口的苹果在盘子里溜溜地转。
齐管事苦着脸道:“二少爷,咱们家今年没法接纳来‘诡寄’的乡民了,起码要少收百亩田地。”
“嗯?你说什么?”二少爷翘了翘腿,不满地道:“为什么?是那些乡民不愿意投寄到咱们家吗?切,他们不想投,我还不想要呢,尽给我找事儿。”
齐管事赶紧道:“不是这样的,是澄城张氏在中间捣了鬼。”他飞快地将县衙门遭遇讲了一遍,其中不乏添油加醋,说他如何据理力争,如何被县令打了耳光,他如何灵机一动,想到了是张氏在其中捣鬼……总之这一番故事讲下来,把他自己形容得忠心耿耿,机智勇敢,至于朱八提醒了他一句的事儿,他半句也没提。
朱元璋在旁边听得好笑,但也不出声点破,这点小事就让齐管事顶替了去吧,反正于自己来说也没什么关系。
二少爷听到一半,就已经沉不起住气跳了起来,直到齐管事讲完,他已经在大厅中间气得上窜下跳,满面愤然:“澄城张氏居然敢玩这一手?不就区区一个县令么?居然敢来插手咱们家的事,本来几个‘诡寄’可有可无,百亩田地我也没放在眼里,既然是澄城张氏捣了鬼,我还真的非要不可了。”
齐管事大汗,这二少爷年少轻浮,做事冲动,他是知道的,看到二少爷又要冲动,他赶紧道:“二少爷,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打上门去呗!”马二少爷怪笑道:“他是官,他有权力,但是有权力不代拳头有力,咱们家里有王二,他张家能找出什么人来对敌?齐橙,你带上王二,再多带点人手,打着咱们家的旗号过去,把张斗耀打成个猪头,看他还敢不敢来管咱家的‘诡寄’。”
齐管事大汗:“这个……似乎不太妥当吧?袭击朝廷命官是条大罪。”
“我怕他个屁。”马二少爷大叫道:“我爹爹也当过朝廷命官,进士杆儿还插在院门口呢,他老人家当年那一批同僚和学生,现在个个都是朝中重臣,我打了一个区区县令,就不信谁敢来治我家的罪!”
“这个……老爷确实当过朝廷命官,也在朝中有些人脉……但是,老爷他已经致仕了,这人走茶凉……”齐管事劝谏道:“恐怕有些人情不太好使了。”
二少爷哪里肯听,哼哼道:“他让人打你耳光,不仅仅是打你耳光那么简单,主要的目的是扫我马家的脸面,这脸面问题,宁死不屈,说什么也是要打回来的。”
话说到这分儿上,齐管事也知道没法劝了,他心中有点害怕起来,要是为了自己这几个耳光,惹得二少爷找人打了邻县的县令,只怕事情要闹大。闹大的结果就是无法收拾,最后老爷出马,凭着老牌进士的面子保住二少爷,但自己一定会被扔出去当个替罪羊……苦啊!
这时杨超突然开口道:“二少爷,齐管事,咱们可以蒙面去打人啊,让他不知道被谁打。”
“你白痴啊?”二少爷一脚就把杨超踢翻在地:“蒙着面打了人,谁还知道是我们白水马氏打的?那如何给咱们家长面子?”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他背后不动声色的朱元璋突然开口道:“二少爷,这事儿起因是齐管事挨了打,而齐管事代表的是咱们马家的面子。也就是说,咱们要扫张斗耀的面子,也不一定要直接打他嘛。殴打朝廷命官是大罪,但《大明律》里并没有说殴打朝廷命官的奴仆是大罪,顶多就是个私自斗殴的小事……咱们带一票人,进到澄城县城里,看到穿张氏家丁衣服的人就逮住打一顿,看到张家的长工、短工、账房先生,统统都逮住打一顿……闹得整个澄城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保管把他的面子扫得连底子都没了。而他偏偏只能拿打架斗殴这种小罪来治我们,咱们马家赔几钱银子的医药费就可以摆平。”
朱元璋之所以出这个计策,是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马二少爷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这种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胡闹的事情,只要一提出来,必定会得到首肯。
果不其然,马二少爷听了这话,顿时双眼放光,大喜道:“有道理,好想法,就这么办。你……你叫什么名字?挺机灵的!”
朱元璋微微装出腼腆的表情道:“朱八!”
“好样的,朱八!”马二少爷大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聪明玲琍,能帮我出主意的人……”他转过头,对着齐管事道:“你这个跟班儿不错,好好培养一下。”
齐管事心中也在大喜,只要不打县令,这事儿就闹不大,不用担心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了,于是又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一眼朱元璋,低声道:“朱八,你这次真是救了我的命了。”
十五、二十五文铜钱买一颗心
拜别了二少爷,齐管事和朱元璋、杨超三人回到偏院,齐管事的小屋里。
齐管事对朱元璋赞不绝口:“这次真是多亏你出了个这样的主意,唉,二少爷就是为人太冲动了点,真要打了县令,那还了得?只怕这事儿得闹到西安府里去了,不知道惊动多少大人物,想想就后怕。”
朱元璋并不自夸,安静站着。
齐管事现在看他是越看越顺眼,如果他有个闺女,只怕就要考虑一下把闺女许给朱元璋了。可怜的齐管事不知道,数百年前朱元璋曾经在一个叫郭子兴的人手下当兵,郭子兴看朱元璋就像齐管事看朱元璋一样,也是越看越顺眼,后来还真的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了朱元璋,那个女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大明朝第一皇后,大脚马皇后。
不过齐管事一扭头看到杨超,心里就一阵阵的不舒服,以前他看杨超左看右看都觉得顺眼,可是自从朱八进入他的视野之后,这个杨超就越来越讨厌。
“杨超、朱八!”齐管事哼哼道:“你们去征集人手,这次人要多点,咱们要去地方是澄城县城,乃是张斗耀的老巢,就算有王二和朱八这两个特别能打的,也不能掉以轻心,至少要带七八十个人过去。还有,从这里去澄城县城足足有五十里路,走路都要走一天时间,路上需要准备些吃的东西……我给你们点时间安排一下,五天之后出发。”
看到这里,有些朋友可能会觉得奇怪,有人闲得无聊跑几十里路去打架么?你别说,还真有!不光古代有,就算现代都还有,两个山村的农民打架,先走上几十里山路,到了对方的村子门口一阵闹腾再回去,这事儿经常都会发生。
也许还有人会问,这样打架真的没问题吗?不犯法吗?答案当然是犯法,但是就算犯法,农民们还是要打!因为不管是古代的法官还是现代的法官,对于地域之间的群殴都很头痛,只要没闹出人命案,往往轻拿轻放,赔点医药费就把事情按下。
朱元璋和杨超两人回了偏院,这时已经是接近吃晚饭的时间了,马家的长工短工们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返回了偏院里等开饭。偏院里有不少人在走动,树荫下也有几个老农乘凉,几个粗手大脚的农妇在回家的人流里寻着自家的男人。
杨超对着长工短工们大声吆喝道:“又要打架啦,五天以后去干澄城张家,哪些人愿意一起去的?齐管事说了,去的人都有肉吃,还有赏钱发。”
几声喊过,大多数人都没理他,只有三个跟了他许多年的死党靠了过去,嘴里陪笑道:“杨超哥,咱们跟你去。”
杨超翻了翻白眼……这气氛不对啊?以前我随便一喊,总也有十几二十个人靠过来,今儿个怎么才三个猴儿过来?他仔细一看,肺差点气炸,只见长工短工们全都围到了朱八的声边,七嘴八舌地问道:“朱八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要打架?”朱八和颜悦色一番解说,那群长工短工顿时叫嚷道:“原来是这样,朱八哥,咱们跟你去,揍那帮子傻瓜一顿。”
杨超心里一紧,这味道不对啊,现在朱八在齐管事心里的地位明显比我高了,他又能得这些长工短工们的支持,回头齐管事调到内院去之后,偏院新选管事,还有我的份么?
他心里嫉妒得发狂,看着朱八很快聚集起了一大帮打手,妒火在心中越烧越烈……妈的,必须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不然我的地位绝对是保不住的。
杨超看了看身边的三个死党,低声道:“跟我来,咱们去院子外面说。”四人出了偏院,转到外面的田梗边上,找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土沟,蹲在里面。
杨超这才恶狠狠地道:“兄弟们,你们看到朱八那货现在的风光了吧?他想把我从齐管事身边挤开,以后偏院选新管事,就没我的份儿了。如果我上不了位,也没法照顾你们三个,快帮我想想,咱们怎么整他。”
三个死党互相对视了几眼,其中一个名叫李初九的憨笑道:“杨超哥,这事儿……咱们三个笨蛋怎么可能帮您拿主意,不过您放心,咱们和您是一条心的。要搞那朱八,您只管吩咐一声,我李初九就等您一句话。”
杨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以他贫乏的智力,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儿,抄起拳头直接上,他没那胆儿,而且就算打赢了朱八,也不见得能影响朱八在齐管事心中的地位了。不过俗话说得好,愚者千虑,总有一得。他想了很久之后,终于一拍大腿,笑道:“我想到了!”
三个死党齐声道:“怎么办?”
杨超怪笑了两声道:“这次去澄城县打人,是朱八出的主意,如果这次打架输了,就会落了咱们马家的面子,二少爷一定会怪罪到他的身上。而且这次齐管事也要去,如果打架打输,齐管事也难免挨上三拳两脚,他肯定也会撒气到朱八身上……那时候朱八就地位不保了,哈哈哈。”
三个死党吓了一跳,连齐管事也算计?要是被识破肯定惨了。不过那个叫李初九的胆子挺大,强撑着应和道:“杨超哥真是聪明。”
杨超嘿嘿笑道:“一会吃过饭,看别的人都休息之后,咱们四个溜出去,连夜去一趟任村,把朱八要带人过去打架的事走个风声给张家的人,张家的人收到信儿之后,肯定会预先准备好陷阱,等齐管事和朱八带人过去,正好落入人家的陷阱之中。”
李初九赶紧道:“好!”
“去吧,先吃饭,吃完饭还到这里来集合。”杨超跳出土沟,向饭厅跑去。三个死党各自对视了几眼,也往饭厅里跑。
跑到半路,李初九突然急道:“我肚子有点痛……你们先去吃饭,我去下茅厕就来……”另外两人不疑有他,向着饭厅去了。
李初九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一猫身儿,对着朱元璋的小屋就跑……
此时朱元璋也正打算去饭厅吃饭了,突然见李初九窜进了屋来,一进屋就叫道:“朱八哥,杨超那怂货果然使坏了……”
原来,早在上一次饭厅分钱的时候,李初九就被朱元璋的人格魅力打动,自告奋勇当了朱元璋的跟班。但是朱元璋并没有急着让他向自己示好,而是吩咐他继续跟在杨超身边,监视杨超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他有什么于已不利的事,立即向自己汇报。没想到当时伏下的暗钉,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这也是合该杨超倒霉,任谁也想不到,在这种乡村级别的低级斗争里,朱八也会使出反间计这种高级的手段,对于见惯了大风大浪,曾经几起几伏的朱元璋来说,再小的敌人也要全力以赴地对待,绝不能因为敌人是个菜脚,就放松对敌人的警惕。
像杨超这种小角色,只怕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心计如此深沉的对手,他注定会输得十分冤枉,冤枉得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楚。
听完李初九的话,朱元璋轻轻地笑了:“我正愁没有什么合适的方法把杨超彻底拍死,他既然要自找死,我就送也一程吧。李初九,你干得很好,从今天起,你不用跟在杨超身边了,光明正大跟着我混吧。等我提升成了偏院管事,你也跟着享福。”
“哦,慢着……”朱元璋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二十五文钱放在了李初九的手上:“上次分发赏钱时你也在,你应该知道,我总共只有二十五文钱,这些钱全都给你,就当感谢你帮了我一把。帮了我朱八的人,必涌泉相报。”
李初九接过二十五个铜钱,眼眶顿时一热……上次分赏钱的事立即在他的脑海中回放了起来,朱八当时确实只得了二十五文钱的赏钱,而朱八的贫穷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除了这笔铜钱之外,他应该没有任何财物,现在居然全都给了他……这个头儿果然比杨超值得跟随,他跟着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