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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来了一万多的汉儿匪兵。
也就是说,老种想用一万西军老卒,加上从幽州城内招募而来的两万杂牌军,对抗萧干的六万精兵和一万匪兵。
虽然有些不敬,但老牙也忍不住大骂一声,老种老谋深算,稳重了大半辈子,临了脑袋被驴给踢了一脚,若非脑子流脓,又怎会立下如此离谱的军令状?
他们都是老军头,对天下大局的审视自然要比新兵蛋子们要大一些,清楚一些,也知晓童贯北上,若能够趁火打劫,将大定府给打下来,那么这次北伐,必将成为大焱朝最大的一桩军功,没有之一,官家也必将超越太宗,与开国的太祖相提并论!
但童贯率领着三十万精兵,又有岳飞韩世忠等新近崛起的骑兵营团,更有平州一役大放光芒的杨可世重骑军,可谓倾巢而出,明知道幽州这个大后方的重要性,怎么就只留一万老西军的步卒在镇守?
那张楚剑也是个懂军事的厉害人物,便如同耶律大石身边的秦纵横一般,辅佐着萧干,使得萧干更是如虎添翼。
他们有备而来,沿途不断制造攻城器械,这才攻城的第三天,幽州城的守军就已经不见了一半,民夫和辅兵更是被从天而降的大石砸死了不知多少。
幽州城内的汉儿倒是燃起热血,主动登上城头来帮忙死守,可城内同样有许多契丹人奚族人回鹘人等居心不良的异族人,非但对守城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增添了不少隐患。
老兄弟们一个个死去,老牙却平静到了可悲的地步,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告而别。
他从不与人深交,所以没什么过命交情的朋友兄弟,因为他一直觉着,还是孤家寡人好,别人死了你不会伤心,你死了别人也不会哭哭啼啼,来往无牵挂,挺好。
然而这几天来,他倒是有些后悔了,他总觉着如果有个知心老伙计,眼下又有一壶辛辣的浊酒,畅快淋漓喝得晕晕乎乎,厮杀起来也爽快,即便死了,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不管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大定府的兵力,因为这是元帅们的事情,他只知道,老种这老王八夸下了海口,却让他这帮老弟兄面临着死绝的境地。
或许童贯那龟儿子即便带走了绝大部分的人,也不一定能够拿下辽国的中京大定府,老种将所有兵力交给他,也无可厚非。
对于大焱的未来,对于大焱的千秋伟业,老种的决定是万分正确的。
但他老牙只是一个老军头,他不懂这些,也不想懂这些,他只知道,老种这一次,确实让弟兄们心寒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放眼四顾,无数与他一样的老军头,仍旧在幽州城头流血死拼,所谓的军心士气,并没有半分堕落。
他们已经不是初入军营的雏儿,不会因为主帅几句虚头巴脑的誓师漂亮话,就激得热血沸腾,也不会因为那些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赏赐许诺而心动。
因为他们就是军心,他们就是士气,他们是老西军的脊梁,是老西军的魂!
他们见识过无数新兵,又送走无数新兵,有老弟兄身首异处,血肉模糊,没哼一声就离开,也有新兵不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他们这样的老兵痞子。
他们都相互称呼为兄弟,但谁都没太过深交,甚至只记得绰号花名,不知道对方真名,从不提起彼此的家庭,甚至连喝酒都很少一起。
但在战场上,他们总能够放心地将后背交给身边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需忽视一眼,便值得生死相托,这就是老西军的魂!
现在的人总嚷嚷着建功立业,喷着唾沫星子,似乎将萧干和耶律大石当成草原上的流民土匪,不堪一击,但只有他们才知道,即便再弱小的敌人,也能够让你丧命,更何况辽人是狼,不是狗。
就在这一刻,这群狼又再一次涌上来了!
幽州城就像四面漏洞透风的羊圈,已经破残到不能再破残,对面不仅仅有抛石机和箭楼,还有床弩等,大堆大堆的巨型攻城器械就这么不要本钱地倾泻,幽州城便如同风中残烛,巨浪面前的小沙堡,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一波契丹兵挥舞着弯刀登上了城头,本该一地尸体的城头上,很多像老牙这样在地上“躺尸”的老军头,再一次爬了起来,咬碎大黄牙,就这么冲上了去。
老牙的刀已经缺口卷曲,他已经不知道劈翻了多少敌人,他的手掌就好像要跟刀柄长在一处了那般,分不清哪里是骨头,哪里是刀柄。
与敌人的每一次对砍,当敌人的刀刃砍在他的刀刃上,都像砍在他的骨头上一般,也只有这种痛楚,才证明他还活着,才激发他体内已经不多的力气,让他再一次活了下来。
他的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本来就萎缩干瘪的皮肉,已经没有太多血液能够流出来,一把老骨头了,哪里像那些年轻小伙儿那般气血方刚?
不过气血方刚的早就被砍死在地上,剩下的清一色都是老牙这样的老军头。
或许这也正老种的目光和信任,知道只有他们这些老兵,才是最具韧性,最能扛的人,也只有他们,才能够守住幽州。
当风暴来临之时,那些意气风发,生机勃勃想要长成参天大树的青壮小树,会第一时间被折断,那些落叶秃枝,树干斑驳,树根盘踞扭曲的老树,才能坚持到最后,无视风暴的强大碾压。
这一次再没有肥嘟嘟的蚂蚱给他吃,老牙看着身边一哥们儿喷出来的温热鲜血,好想冲上去猛吸一口。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他也没少干,只是吸的不是袍泽的血,而是敌人的血。
敌人留在城头上的尸体不少,但对于城头的老牙们而言,终究还是僧多粥少,已经有很多“老牙”将敌人的尸体拖到墙根下,眨眼间就将敌人身上能塞进嘴巴里的东西都吃掉。
一些人就这么趴在敌人的身上,吸血来解渴,虽然这种法子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没有烈酒,喝敌人的血,也堪称豪气了。
老牙突然感到有些厌倦了,他的身子太疼,以致于他懒得再挪动半步,而城下的敌人又再一次躁动,估摸着很快就会组织又一次的进攻了。
他在想着,是不是等到下一波人冲上来的时候,伸头出去挨上一刀,也就不会再遭这份罪了。
这个念头出乎意料地让他感到很舒服,仿佛在沙漠之中奄奄一息的旅人,身陷绝境,能够看着海市蜃楼,慢慢地安乐地死去,如同睡着那般,充满了诱惑。
不过很快,这种诱惑就让另一种诱惑,彻底打消了。
一个比他年岁还大的老头子,挪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身上早已被鲜血浸润,手里倒是有一口好刀,满脸满身血迹,也看不出个人样来。
这老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酒袋来,递给了老牙。
“来一口?”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军魂(中)
酒是好酒,老头却不是很地道。
正当老牙接过酒袋,准备往嘴里灌酒之时,那老头而往墙上一靠,漫不经心地朝老牙说道。
“小哥儿,你老哥哥我腰杆子不行了,一会儿打起来,你可要替我挡一挡。”
老牙硬生生将酒袋定在了嘴边,但只是那么短短一刻,他又继续动作,大喝了一口。
老酒,辛辣,够劲,仿佛喝上一口,全身的力气又涌上来了,伤口也不疼了,便是疼,也是值了。
老西军替弟兄袍泽挡刀并不少,不说也会替他挡,可开口要求,这就变味了,更别说用老酒来交换。
不过老牙并不在意这些,他已经活够了,孤身一人,死后连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这条贱命换一口好酒,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没敢多喝,将酒袋递了回去,那老头却摆了摆手,让老牙将酒袋收下,老牙也老实不客气,将酒袋彻底灌完,脑子都有点晕晕乎乎的。
这一刻不是他吹,便辽人马上冲上来,他老牙自认也能一个打十个!
醉的是他,开始说胡话的却是靠着墙的那个老头子。
“小哥儿,你说这人都怎么了?实不相瞒,我身后还有好些弟兄,我舍不得他们,这才让你帮我挡一挡,我觉着要是死了,就没人记着这些老兄弟们了。。。”
这一句比身上的伤口还要让老牙感到疼,是啊,这就是有兄弟罩着的感觉了。
开口让人帮自己挡死,躲在别人后头,这比被敌人砍死还要难受,但为了弟兄,这老哥们倒也可以不要脸起来。
老牙不由对老头儿改观了,毕竟大家都要死了,谁还有心思说谎诓人?
见老牙不说话,那老头儿也不再多说什么,挣扎着爬起来,凑到周遭的尸体上,将尸体上挂着的军牌,一个个给摘了下来,很快就在墙根边上堆了一小堆。
老头儿解下腰间的布袋,一个个将军牌擦亮,看着上头的名字,嘴里嘀嘀咕咕,不断念叨着。
老牙喝了酒,倦意就涌上来,迷迷糊糊之中,听得那老头儿似乎每收拾干净一个军牌,就默念着那死者的身份履历,家里几口人,住哪里之类的。
人活久了,甚么怪事都见得到,老牙也不相信这神神叨叨的老头子,真能够记得这么多人,大概是在说胡话罢了。
老头儿收拾军牌才到一半,敌人又涌了上来,老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喝了人的酒,总该还人的债,反正临了还能醉一场,死了也不冤了。
那老酒果是够劲,老牙腾地站起来,仿佛浑身都是力气,但那老头儿仿佛也来了劲。
他站了起来,从背后抽出刀刃来,竟然是双刀!
但见得那双刀在他手里头抡了几圈,而后八字分开,拖在地上,他走到了老牙的身前,扭头朝老牙说道。
“老哥哥改主意了,你跟在后头,帮我看着那堆牌子,少一个就拿你的命来抵酒钱!”
老牙这样的性子,按说早该破口大骂,而后推开这老头儿,冲到前头去,随便骂他一句,你谁啊!
然而他却被镇住了,被这个拖着双刀的老爷儿们给镇住了。
他老老实实跟在了老头儿的后头,虽然从未搭档过,但却像亲兵一般,在他的身边打掩护,保护着他的后背。
萧干似乎也是急了,见得城头的人已经不多,攻城器械经过多次使用,即便砲石还有,机枢也早就歇了菜,便开始了人海战术。
茫茫多的敌人不断往城头涌上来,守军的砲石檑木和箭雨都不管用,敌人也像疯了一般,踩着同伴的尸山血海,就这么往城头涌。
老头儿不再孱弱,那双刀仿佛就是他的魂,他的每一刀都极其讲究,绝不多耗半丝力气,也不讲霸气,便好似经过了最精细的计算,务必花最少的力气,堪堪够杀死敌人即可。
倒是老牙仗着酒劲,几次三番想要冲到前头去,可老头儿的背影就像一座山,替他遮风挡雨,他也只能守住老人的左右两翼。
这是一种折磨,城头的老兵越来越少,但幽州城就像一棵风暴之中的老树,势大之时压低了头,眼看着都贴着地了,可风小了又会弹起来。
明明已经弹尽粮绝,明明就只剩下一些老不死的兵痞子,可就是如何都攻不下来!
这一波攻击再度被打退,老头儿将双刀擦拭干净,但却没有再背回去,因为他知道,萧干已经发狂,下一波敌人很快就会冲上来。
他看了看那些军牌,一个没少,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像上一次那样,四处搜罗军牌,一个个擦拭干净,放入布袋里头。
这一次连一半都没清理到,敌人就冲了上来。
他轻叹一声,朝老牙说了一句:“看来是清理不完了。”
双刀在手,他们再一次冲了上去,老牙已经看出老头儿有些透支,终于强咬着牙,冲到了他的前面。
这一次上来的都是辽人精兵,一个个如狼似虎,老牙的刀已经缺口,划拉在敌人身上,摩擦的声音很是刺耳,也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砍开敌人的皮甲。
老酒化为血汗,从体内被压榨出来,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滚到后边去!”
老头儿不容置疑地喝道,双刀齐舞,将敌人的潮水斩开一个破口,死死守在城头之上!
一名敌军想要冲上来,被他一脚踢在门面上,尖叫着坠落下去,左右两边的敌人却冲了上来,老头儿左支右绌,渐渐陷入了包围之中。
老牙本该守着老人的左右两翼,如今却失守,这是他的失职,喝了人的酒却办不好事,他老牙孤家寡人,一辈子就没欠过别人的,临了怎么可能带着一笔糊涂债去死!
他没再破口大骂,连嘴里的血水都没有咽下肚,因为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杀敌之上!
他挥舞着铁刀,撞入了包围圈之中,与老头子背靠背,视野很快就被血色淹没,他分不清前头是敌人还是袍泽,他只能够贴着老头子的背,时不时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还在倔强地跳动!
他的身上本来就很疼,也不知挨了多少刀,虱子多了不咬身,也不在乎那一刀两刀。
终于,他的眼前变得有些清晰起来,他似乎能够看得更远更清晰,能够听到老头子那急促的心跳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此刻的他,终究是有些懊悔的。
他从未与人说过,其实在入伍之前,他跟一个半掩门的姐儿成了相好。
当初就是因为要跟这个姐儿长相厮守,才被家里扫地出门,后来他确实将那姐儿娶了回去。
他不是读书人,没太多花前月下,所谓疼爱,就是在床上卖力折腾,让姐儿看到他最男人的一面,所谓疼爱,就是自己在外头给人搬运当苦哈哈,却给姐儿买最好的胭脂和最贵的云糕。
后来姐儿还是得病死了,她是笑着离开了,他也没有太多的伤心,只是每年都会在她的坟头上,摆上一盒上好的胭脂。
此刻,他感觉自己从所未有的高大,就好像站在云端,俯瞰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就要去见那个磨人的姐儿了,他没在怕的,就是有些可惜,不知道那老头儿是死是活,自己的债,到底还上了没有。
“轰隆!”
一声炸雷响起,撕开了积压数日的乌云,干燥的北地,少见地迎来了大雨。
敌人退去了。
听说阴魂之类的东西,最怕雷霆这种至阳至罡的天威,总之老牙是信的,因为他必须信,因为这么多年,那姐儿的魂一直在身边陪着他出生入死咧。
“啪嗒!”
冰凉的雨水打在了他的脸上,而后越来越多的雨水,大颗大颗打在他的身上,让他醒了过来,冲刷掉他眼里的血水,让他再度看到了这个人间。
他缓缓坐起来,身子就像被割得稀烂的布袋,再也兜不住任何东西,仅剩的一些温热的血,混着雨水,顺着他的身子,流淌下来,在城头上,混着其他老兵的血,往下不断流。
他大概知道为何有歃血为盟这一说了。
有些艰难地扭过头,他看到了那个老头,因为这老头正抱着他。
他的身上也有很多伤,但似乎并没有太过致命,雨水冲刷干净他的脸,老牙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遥远的地方,看过这张老脸。
模模糊糊,却又让人印象深刻。
“我。。。我不成了,你的酒钱,算。。。算还了吗?”
老头儿没有太多的表情,那面容就像刀削斧刻,任由雨水和血水流淌着,渐渐露出本来的苍白和衰老。
“老牙,你倒是一样的光棍,从不欠人东西。。。”
老牙没想到老头儿能够喊出他的诨名了,他突然想起,或许,这老头儿,真能记住一万老卒的名号和出身!
他惨然一笑,花光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上的军牌扯了下来,他不想老头儿从他的尸体上拿走这块陪伴了他半生的牌子,将这牌子亲手交给老头儿,是他作为西军老卒,最后的尊严!
家人反对之时,他仍旧娶了那姐儿,他曾经以为,那是他做过最爷儿们的事。
在外头受尽屈辱,吃尽苦头,却让姐儿锦衣玉食,过得满足安乐,他曾以为这也是最爷儿们的事情。
直到姐儿死了,他入了伍,混到了西军里头,他也曾经以为这是最爷儿们的事情。
他从不欠人东西,他直来直往,他无牵无挂,他狂放不羁,无数的士卒死在他的前头,他却能够活到现在,他曾经以为这些,都是他最爷儿们的事情。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最爷儿们,是因为临了能够喝他的酒,能够扯下军牌亲手交给他。
老头儿接过带着体温的军牌,一如先前那般念叨。
“老牙,本名苟寒生,西北望族,秦凤苟氏子弟,书生门第,三代五进士,景翰五年入营,杀敌四百二十有三,本该累功至营团指挥使,与人斗殴,营中滋事,酗酒关扑,无视军纪,屡教不改,现任奉日营指挥。。。”
老头儿说不下去了,因为奉日营此刻,便只剩下老牙一人,或许下一刻,这个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曾经西军的第一营团,就要灭了。。。
即便姐儿死的那一刻,老牙都没有流眼泪,因为他知道,流眼泪不能改变什么,没有任何的意义。
但这一刻,他的眼眶湿润了,大颗大颗流下来的,不是雨水,因为雨水是冷的,眼泪却是热的。
第五百三十五章 军魂(下)
老牙终于明白老头儿先前说的那一句,若他死了,也就没人会记得这帮老弟兄了。
他以为不会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