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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光世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闷坐在中军大帐之中,竟是眼眶通红,羞愤难当,悔不当初,若听了苏牧的劝,也不至于落了这等田地。
一万多人的损失,便是北伐之时也未曾有过此等大败,讨伐区区叛军贼匪,竟然将北伐凯旋的禁军都葬送在小小的青枣儿塘,漫说对不住这些将士的英灵,便是自己脸上也挂不住,想必今日过后,自己成了朝堂笑柄不打紧,难得为自己正名的北伐军也要因此而蒙羞了!
辛兴宗也不好说些什么,所谓知耻而后勇,大不了明日天亮,再加倍奉还便是了。
为将者最忌优柔寡断畏首畏尾,既然已经选择了正面决战,又岂能因为大意遭伏而退缩?
刘光世毕竟是将门之后,将门阀荣耀看得太重,又亲眼见得诸多弟兄被推进泥塘,本人也是历经生死,又岂能平复心绪,这一夜只是默默坐着,水米不进,熬得两眼通红,脸凹眼黑,到得天亮,漫说胡子,便是白头发都钻出来了。
辛兴宗早已让人将军报发回后方,他也不怕苏牧嘲讽,因为他知道苏牧不是幸灾乐祸的小人,眼下最该做的就是亡羊补牢,将功赎罪。
不过人非圣贤,都有小心思,苏牧所领的侍卫司这段时间捷报频传,送过来的都是接连大胜的好消息,辛兴宗和刘光世第一次回复军报,竟然是惨烈之极的大败,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落差的。
军士们早早便埋锅造饭,这一夜风声鹤唳,也未曾歇息太好,天色一亮,辛兴宗便带着人马来到了青枣儿泥塘。
诸军将士放眼一扫,当即倒抽凉气,便是北伐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也是不忍直视。
泥塘子的滩涂几乎被大焱军的人马尸体填实,凝固的血迹与污浊的水洼混在一处,方圆之地都嗅闻得到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更让人怒火滔天的是,这些叛军非但连己方战死者的尸首都没有收拾,还无论友军敌军,一律将衣甲扒了个干净!
这简直就是丧失了人性的罪恶行径!
辛兴宗很不理解,即便到了辽国和女真这样的异族战场上,死者为大,到得天黑也会相约休战,各自收尸,给双方死者最后的体面,可叛军也是大汉同胞,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让这些叛军做出有伤人伦天和的恶事来!
他也知晓如今河北泛滥,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难道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轻叹了一声,辛兴宗便发下命令,让将士们替死者收尸,不仅仅只是死去的兄弟,连同那些叛军的尸体也一并收敛埋葬。
他本就劝阻刘光世,免得这位副总管触景伤情,影响了心境,今后在战场上留下心理阴影。
可刘光世还是来了。
承受了一夜的痛苦折磨,刘光世显得冷静了许多,可当他看到这等惨状,仍旧紧抿着嘴唇,大抵因为强忍悲愤,将嘴唇咬破,嘴角渗出血迹来亦不自知。
他默默地下了马,脱下沉重的战甲,只穿着单薄的内袍,赤着脚就与诸多军士和民夫一道,从泥塘子里一具具挖掘和背着袍泽的尸体。
眼下已近十一月,天气寒冷,但没人抱怨一句,整个泥塘子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践踏着泥泞之时发出的别扭声响,像那些死去的英灵不散,在半空之中抽泣和哀叫。
友军的尸首死状可怖,无不彰显着突围一战的惨烈,许多人仍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尸体已经僵硬,便是用尽全力都不能将手中的刀柄抠出来。
想要清理这些尸体,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了避免陷入泥塘,民夫和军士要走到二里外的小树林,将树林子都砍伐掉,做成支架,铺设在泥塘上头,虽然费时费力,但也是无可奈何。
好在军士们也是悲愤难当,不需要强令驱策,人人卖力,可终究还是需要消耗不少的时间。
正当此时,后方一行数骑飞马而来,赫然是苏牧和侍卫司的几个亲兵以及敢炽军的首领张万仙。
梁师成本不愿让苏牧离开自己的视野,但苏牧向其陈述了接下来的利害,再加上苏牧这段时间的赫赫战绩,他才同意放了苏牧过来。
苏牧知晓梁师成不放心敢炽军,便将张万仙也带了过来。
之所以没有带着大部队,一方面考虑到自己最近屡屡得胜,带着大部队过来难免有耀武扬威之嫌,会引发军士们的不满。
再者自己接到了军报之后便连夜赶来,马不停蹄,若带着大军,也不可能现在抵达。
按说苏牧已经想得足够周全,也兼顾了军士们的情绪,但人心百样,如何做都有人不满意。
见得苏牧只带区区数骑,无处发泄的军士们便对苏牧报以冷眼,难道你苏大统制不知道我们就要去报仇雪恨吗?难道你那百战百胜的侍卫司禁军,不该带过来跟我等一道追杀叛军吗?
若不是你苏牧的禁军留了下来,自己到四周捞军功,我们的弟兄又怎会惨死这么多?
而且这些死不瞑目的弟兄,就是被叛军给杀死的,连尸体都不得体面,衣甲都被扒了个干净,死了都不得安宁,你苏大统制去还将张万仙当成亲信一般带着,难道你不知道张万仙是什么出身?
他可是敢炽军的首领!他张万仙就是叛军的头子啊!如果没有张万仙这样的人发起叛乱,咱们的弟兄们又怎么会死!
你苏大统制擅长捉摸人心,所到之处无有不降,还能借助张万仙这样的地头蛇,带领着侍卫司那一万娇滴滴的禁军四处捞军功,可咱们这些弟兄呢?
就该死在泥塘子里,死了都衣不蔽体么!
情绪这东西是具有传染性的,即便辛兴宗麾下大部分人对苏牧有着足够的敬意,更是清楚苏牧曾经劝诫过辛兴宗和刘光世,但死去的弟兄就这么躺在这里,你让人如何庆幸苏牧的到来?
难道你现在终于想起咱们这些北伐的老弟兄,终于知道要来带领咱们报仇雪恨了吗?这些弟兄被围杀之时,你苏牧又在哪里?是不是在张万仙的引领下,带着侍卫司去捡一些鸡毛蒜皮的军功?
他们全然忘记了苏牧连夜不歇地赶来,全然忘了辛兴宗和刘光世决意正面决战之时,他们是多么的雀跃激动,仿佛那些叛军就该跪在地上,伸长了脖子等着他们来砍头。
辛兴宗毕竟不是这些寻常军士,他能够感受到苏牧的良苦用心,没有将大军带过来,除了需要抓紧时间之外,也是顾及到他们的面子问题,无论哪一点,辛兴宗对苏牧还是有些感激的。
苏牧也没有太多废话,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军士们会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也无法避免,更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改变。
再者,让他们压制这份怨气,对今后的决战也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有将他们的怨气都引导到叛军的身上,怒气转化为士气,胜利也就可期了。
辛兴宗将损失的详细都与苏牧说了一遍,苏牧又重点问了几个问题,而后道出了自己的意见。
不过这个意见却是让辛兴宗感到非常的不满,乃至于愤怒!
“辛兄,当务之急并非收敛,万不可停顿,可命弟兄们加速行军,否则大名府危矣!”
也亏是辛兴宗,若换了刘光世,早就一拳招呼过来了!
当初我等要正面决战,你说大名府还能守,要坐看贼军虚实,就算让你不幸言中,如今我等替英烈的弟兄们收尸,你说连收尸的时间都没了,非要去救大名府,难道如今大名府就守不了了?
虽然先锋军惨败,但也杀了不少贼军,按说贼军也是损失惨重,如今再去攻打大名府,反而更加危险?
正反都是你苏牧有理,你这么牛,你咋不上天?
苏牧早料到辛兴宗会有此反应,也不啰嗦,更没有卖关子,当即反问了一句。
“你适才说我军被俘了多少弟兄?”
“三五千之数,总是有的。。。”辛兴宗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扫视了泥塘边上一排排尸体,沉声答道。
“若叛军押着这些弟兄到大名府城下,作为守将,你是打,还是不打?你该怎么打?”
苏牧此言一出,辛兴宗如遭雷击,难怪苏牧会说大名府危急,若果真是如此,叛军又怎么可能放过攻打大名府的机会!
“可是。。。他们怎么敢!如此伤天害理。。。”
辛兴宗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苏牧冷哼了一声,将目光投降了泥塘,辛兴宗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是啊,他们连泥塘子里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自家弟兄的尸体都不收,还要连衣甲烂布都扒拉下来,他们还有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不敢做!
若真是这样,大名府还真如苏牧所言,那是守不了的了!
第六百四十章 无言的误解
辛兴宗被苏牧的推测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他看着泥塘里满脸悲愤的弟兄们,看着愁云惨淡的悲壮画面,看着满身泥泞和血迹,仍旧在背着尸体的刘光世,突然沉默了。
是大名府里头的活人重要,还是眼前这些为国殉命的弟兄们重要?
若真如苏牧所料,叛军必定披星戴月,连夜兼程地赶往大名府,眼下距离大名县并不远,若大军不能及时出发,怕是真要赶不及,到时候叛军占领了大名府,整个大名府的百姓,可都如同这些弟兄们一般的下场了!
辛兴宗看着苏牧,后者目光坚定,仿佛已经穿越时空的阻隔,看到了大名府的危在旦夕!
辛兴宗咬紧牙关,脖颈爆着青筋,用尽全力,近乎咆哮一般下令道:“都上岸!即刻行军!”
静默肃穆的泥塘被这道军令彻底撕裂,军士们难以置信地往岸上看过来,只在辛兴宗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便如同一柄柄利刃,集中在了苏牧的身上!
一切都好好的,这苏牧一来,总管大人就下令丢下弟兄们的尸首,继续行军,难道你苏牧的心肠都是铁石打的不成!
现在倒是想起要做好人,要追杀贼军了,怎么不让你侍卫司的人来追杀,却将我等替弟兄们收尸的时间都给剥夺了!
作为大军统帅,辛兴宗不可能向每个人解释作战意图,这样会泄露军机,也没有这个必要。
可这样一来,苏牧遭千夫所指,也只能在往后的战斗之中,才能够洗刷干净了。
刘光世听得这消息,惊愕万分,他可不是寻常士兵,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苏牧的到来,只是一来心中有愧,二来悲愤过度,并不想与苏牧打照面。
可他完全没想到,苏牧竟然苛刻到了这等地步,这分明是在他刘光世那破残的心肝上割刀子啊!
怒火淹没了理智,刘光世愤而冲到苏牧的面前,一拳就砸向了苏牧的面门!
苏牧没有躲避,他的身子纹丝不动,但刘光世的拳头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只有腥臭的泥点子洒了他一脸。
因为辛兴宗没有让刘光世打到苏牧,而是率先将刘光世撂倒在了地上!
“即刻出发,不得延误,但有违抗者,斩!”
刘光世从未见过辛兴宗如此暴怒,被辛兴宗打倒之后,他也冷静了下来,但对苏牧的怨气却并未消除。
他一直被人嘲笑讥讽,说他跟父亲刘延庆一般,犬父犬子,一样没出息,都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也正是因此,他才在北地战场上奋勇直起,不惜跟岳飞韩世忠等出身微末的青壮派一起,就为了能够真刀真枪干一仗,用军功来证明自己。
要知道当时他可比岳飞和韩世忠等人高了好多级,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
可也正是因为他的敢打敢拼,终于替自己和父亲赢回了一些名声,若说北伐之前,他的官位都是承蒙父荫,那么北伐过后的封赏,他确实拿得理直气壮!
这也是他能够与辛兴宗一道,被任命为副总管,领兵来平叛的原因。
难得激起的血性,让他体会到了为将者的使命与艰辛,他真正融入到了军队之中,与这些粗鄙低贱的军士们打成了一片。
他刚刚才转变观念,从高高在上的将台走下来,与诸多军士心脉相连,不想再如此冷血,因为他见过苏牧与麾下士兵是如何的融洽,他见过苏牧为了保护自己的军士,受过多么严重的伤势,他见过苏牧爱自己的军士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苏牧一直是他军事路途上的导师,他从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口中,得知苏牧的一切事迹,他正在让自己努力变得跟苏牧一样。
可现在,苏牧却又如此的冷血,如此的不近人情,这让他心中的某处彻底地坍塌下来,让他再也没办法坚信自己的信仰,那个曾经让他仰望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破碎了。
辛兴宗伸出手来,想要将刘光世拉起,毕竟两人是军队的主副帅,当着军士们的面殴打副帅,会带来多么大的负面情绪,不消说也该清楚。
然而刘光世却并未领情,砸开辛兴宗的手,愤愤地往后走开了。
这也使得辛兴宗没办法将苏牧的推测详细地告知刘光世,眼下刘光世情绪激动,怕是只能等到大名府城下,这个误会才能够消除了。
诸军将士也并未见过辛兴宗如此果决暴怒,即便群情激愤,也只能草草掩盖了弟兄们的尸体,而后满怀怨气,开始了急行军。
他们本就有着一肚子的火气,在泥塘子里头摸爬滚打,也消耗了不少力气,可辛兴宗却并未让他们歇息,一路上不断加速,直到大名府在望了,才让他们停下来稍作休整。
毕竟大战在即,若真让他们以这样的状态投入战斗,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无法从后方袭杀叛军不说,怕是要折在大名府城下。
平叛大军本以为苏牧和辛兴宗会带着他们追杀到叛军的老巢,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所以一路上虽然怨气冲天,但也是卖力行军。
可渐渐的他们发现不对劲了,因为他们正在赶往大名府!
大名府是什么地方?
那是帝国北面的重镇大城,漫说数万叛军,便是数万辽人和女真人的大军,都不一定能够打下来!
既然不是去报仇雪恨,反而到了安全无虞的大名府,军士们就更加暴躁了!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但也有人一直保持着冷静,最起码他们的斥候是一直保持着清醒的。
这一路走来,斥候们早就发现了贼军的踪迹,十数万贼军带着暴民以及俘虏,各种牛马和物资,在路上留下的印记不是一般的明显。
若这些士兵能够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大概也早已发现这一点。
可一个人烦躁之时,便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而且先入为主,带着情绪看待问题,只能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苏牧这一路都在沉默,饱受冷眼甚至唾骂,但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因为他理解这些军士们的心情,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他也不好受。
然而辛兴宗是知晓内情的,趁着休整的空当,便想向刘光世等主要指挥们传达一下内幕。
可苏牧却及时制止了他,因为苏牧很清楚,这股怨气已经积攒到了极其恐怖的程度,便如同满溢的水库,只要堤坝打开,给了他们宣泄的出口,必定是怒海狂潮一般的威势!
他要留着这股怨气,在面对叛军之时再爆发出来,如果现在解释清楚,这股怨气消除了,面对叛军之时的坚决,反而会大打折扣。
当刘光世在内心深处打破对苏牧的崇拜之时,一向对苏牧只有敬佩而没有崇拜的辛兴宗,却渐渐建立起了对苏牧的崇拜。
这种感觉,只有在他面对老种相公之时,才会拥有,即便他的主帅童贯,在辛兴宗的心里仍旧还不够格。
他看着为了大局而隐忍的苏牧,仿佛看着一具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沧桑的灵魂,苏牧这一路走来,饱受误会,便是领兵平叛出征的当日,还要受汴京城中那些文人士子的当街羞辱。
然而他却仍旧保持着一个军人该有的铁血与大度,仍旧保持着冷静和理智,回想起来,这种坚韧和容忍,才是为将者最该拥有的品德和才能吧。
经过了短暂的休整之后,辛兴宗下令再度出发,只是这一次却改变了行军的级别,进入了临战戒备状态!
而当他们临近大名府之时,大名府的城头,早已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在另一个时空,李纲应该会成为东京保卫战之中的民族英雄,他会带领着全城百姓,英勇无畏地死守京师。
在这个时空,苏牧改变了许多,撬动了历史的杠杆,使得历史轨迹发生了变化,女真大军再也无法南下,起码目前不会,所以也不会有东京保卫战。
但李纲却又阴差阳错来到了大名府,在大名府的城头,完成了他享誉朝野的壮举!
城下是被扒了个精光的四千多名大焱军士,或许叛军不断叫嚣着这些人都是大焱的禁军,也有人怀疑这些人根本就是叛军随便抓过来冒充的。
但苏瑜和李纲还是一眼就看出了真相,这些俘虏真的是大焱的禁军!
经历过北伐大战洗礼的禁军,与路边随便抓过来充数的流民都无法分清的话,他们也就不用再混下去了。
即便这些人只是被抓来冒充的流民和饥民,苏瑜和李纲也不可能铁下心来枉顾他们的生死,而将他们连同攻城的叛军一同杀死。
不得不说叛军完全脱胎换骨了,他们非但会耍弄阴谋,还会玩弄人心,甚至还抓住了坐镇大名府的是苏瑜和李纲这样的文臣,而文臣通常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