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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眼睛的主人,是传令官,是将他带入军队的长官,是一直保护着弱小的他的长官。
驿卒的眼泪滚落下来,他伸出手来,颤抖得很厉害,最终将传令官手里的长刀抓了过来。
长刀上都是血,很是滑腻,但那股鲜血的温热,却像灼烧着驿卒的灵魂一般。
他想起传令官,想起岳飞和杨再兴,想起所有死去的弟兄,想起自己举着帅旗,回到古北口的那荣耀的瞬间。
他转过头,看了帅旗之后一眼。
“保护…保护…保护!”
他不知道传令官让他保护什么,是保护弟兄们,还是保护帅旗,亦或是保护主将,还是保护整座古北口,亦或是保护整个大焱家园!
他只知道,想要保护这一切,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不要死,那就是杀人!
他的脚还是发软,双手握着刀,眼泪鼻涕仍旧不争气地往外滚着,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拼命的嘶吼,口水糊了自己一脸,他撞撞跌跌冲出去,一刀砍在一名敌人的后背上。
那敌人是个高壮的女真人,这一刀下去并不深,许是他的心里还有迟疑,又许是他的刀法确实糟糕,他的力气确实太小,总之那女真人扭过头来,一刀就将他的长刀磕飞了出去,而后一脚将他踢飞,狠狠撞在了城垛之上!
驿卒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裂开了,他的后脑遭到撞击,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反而看开了许多,变得勇敢起来,他甚至在内心之中自嘲,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一刀劈死这入娘的女真狗贼!
然而女真狗贼终究还是朝他挥起了屠刀!
刚才还想着缩在关所里,即便是死,也要背对着敌人的驿卒,突然笑了,他睁大了眼睛,哈哈大笑,死死地盯着那女真人的刀!
“噗嗤!”
女真人的手臂被后方赶来的守军劈断,长刀连带手臂,就落在了驿卒的旁边,驿卒如同脱胎换骨一边,咆哮着,连手臂带刀抓起来,一刀将女真人的肚子,捅了个通透!
当女真人的热血喷射到他的脸上之时,就仿佛晨光照耀在脸上一样温暖,驿卒嘿嘿一笑:“天要亮了…”
第七百零一章 神荼和郁垒
有一种人,可以当俘虏,可以忍受一切的羞辱,只要能够活下来,便有机会翻盘和报仇,就像苏牧曾经被方腊和方七佛俘虏一样。
也有人不接受这样的忍辱负重,在他们的心里,从没有屈服这个概念,要么战死,要么胜利,如同北玄武。
也有人因此而认清自己真正的追求和归宿,在落败之中发生人生最重要的转变,比如杨再兴。
人各有命,且都不同,并非每个人的轨迹都一样,也并不能随意判定哪个更高洁,哪个就是低劣。
岳飞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他只是在每一次面临生死危机之时,不断告诉自己,还能多撑一会儿,于是他便真的能够多撑一会儿。
但三百人与三万人的差距,绝不是铁血精魂之类的东西所能填平的,这些振奋人心的东西确实能够让他们支撑更久,但终究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岳飞并不知道援军有没有到来,因为他并不知道天亮了没有,因为他处于黑暗之中。
他的灵魂浮游在冰冷的黑暗世界之中,只守着一点点随时可能消散的光明。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感觉,他甚至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意识在不断寻找出口,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仓惶地搜寻,如同被困的斗兽。
他终于知道这片黑暗没有尽头,于是他停了下来,守护着前面那一点点光明,想要洞悉这光明的另一头。
光点仿佛感应到了岳飞的渴求,渐渐变得明亮,而后化为一帆染满了鲜血的帅旗,随风猎猎,不断洒下滚热的鲜血。
这面帅旗让岳飞找回了自己,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在战场上,他是这次行动的主将,既然还在战场上,就应该战斗!
要战斗,就必须有枪,有刀,要握紧刀枪,就必须要有手脚身体,他的灵魂往下一看,黑暗被一点点驱散,他的手臂一点点被塑造出来,而后撑开黑暗,变成完整的手臂,生出满是刀剑之痕的臂甲,以及那卷刃的直刀!
周围的黑暗终于被驱散,遍地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他需要感知这个世界,他渴望声音。
于是轰地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涌入他的耳中,可惜已经没有弟兄们的咆哮,也没有女真人的嘶吼,只有孤独的风,像一只只野鬼在哭。
他还在古北口之上,天亮了,援军果然没有来,弟兄们都死光了,但女真人却没有再冲上来。
长城的破口被无数的尸体堆累在两边,填成了一个凹坑,仅能容纳三五个人通过。
杨再兴的身上还插着十几枝箭,但他全然不顾,因为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些。
他不断搬着附近的尸体,用肩扛,用手拖,而后艰难地将尸体堆上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尸山之上。
这里面有敌人的尸体,也有兄弟们的尸体,但对于杨再兴而言,他们都是筑造壁垒的“砖石”。
他察觉到身后的岳飞已经醒来,便扭过头来,朝岳飞看了一眼,而后继续拖动尸体,因为他不能将力气浪费在说话上。
整个古北口,就剩下他和杨再兴,以及一座用尸体堆累起来的山口,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壁垒。
岳飞挣扎着站起来,肋下一支箭嵌入胸甲的缝隙,刺入皮肉,他能明显感受到箭簇在卡着他的肋骨。
他捡了一柄刀,将那箭杆削下来,而后像杨再兴那样,开始搬运尸体,堆高堆厚那座尸山。
他在破口稍后一点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让他迟疑了片刻。
那是一名老人的尸体,这老人在古北口渡过了数十年漫长而孤寂的年岁。
是他将关所里头的物资都卖了出去,换成御寒的劣酒和饱腹的粮食。
没有人会责怪这名老军,就算他不卖,这些物资到了现在也早已腐朽,大家反而敬佩他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坚守在古北口。
他是古北口守军之中,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坚守到现在的人。
他已经老得握不住刀,但他还是从关所里冲了出来,死在了关口上,也不知道死之前,他有没有杀死一两个女真人,有没有赚够本。
岳飞的目光在老军的尸体上停顿了片刻,而后抱起老军的尸体,将他的尸体放在了尸山的最高处。
从醒来到现在,他没有跟杨再兴说过任何一句话,因为现状就摆在眼前,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太阳渐渐引入乌云之中,在这二月的日子里,北地的春雨迟迟未来,而今日,阴霾万里,那云朵如同饱浸墨汁的大棉被,低低压在头顶上,天地间响着沉闷的,若有若无的雷声。
人不都说春雷是一声炸响惊天地,唤醒在严冬里沉睡的大地和人类吗,为何今日的雷声却如此的不爽利,就像一个打不出来却又不断撩拨着鼻腔的喷嚏。
关下渐渐出现一些阴影,那些女真人又如同一只只恶鬼,开始集结,打算再度冲上来。
原来岳飞和杨再兴听到的并非雷声,只不过是敌人沉闷的脚步声而已。
他们开始将周围的兵刃都收集起来,插在尸山之上,方便他们随时取用。
而后两人便一左一右,站在了尸山之间的缝隙处,因为长枪已经不便施展,他们都拖着双刀,左右分开,刀尖点地,眯着眼睛,看着关下那茫茫多的敌人。
山海经中有说,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
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这就是汉民族古时信奉门神的由来,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两位门神虽然典故出自于唐朝,但到了大焱,乃至于后世很长一段时间,其实古时百姓在门上贴的仍旧是神荼和郁垒。
神荼一般位于左边门扇,身穿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手里是金色的战戟。
而郁垒则在右边的门上,黑色战袍,手里也没什么神兵利器,倒是探出一掌,抚摸着坐立在他身旁的一只巨大金睛白虎。
千百年来,就是这两位并不存在的哥们,给了汉人们一种消灾免祸,趋吉避凶的安全感,即便到了后世,这种习俗仍旧没有改变。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遥远的北方,在古北口长城上,在这个防御异族入侵的最后关口,有真正的神荼和郁垒,守卫着整个汉民族的家园!
顺便提一句,在后世的抗战之中,同样是在古北口,同样有一群像岳飞和杨再兴这样的人,面对倭国人,进行了最惨烈的一战。
他们用自己最后的民族忠魂,捍卫着身后的家园,就像神荼和郁垒,面对关下那万鬼一般的女真人,岳飞和杨再兴如同永世不倒的天柱,用伤痕累累的残躯,堵着这个冥界通往人间的入口。
完颜吴乞买本来对古北口久攻不下感到非常的愤怒,甚至对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都产生了怨气,便是完颜希尹,也没能在他面前得到什么好脸色。
区区一千人,竟然将一万女真铁骑,连同两三万辅兵,死死挡在了关外,这是多么令人可笑的事情!
整整十天了!
他本以为昨夜的突袭,终于能够将这段该死的长城冲破,一扫往日的失利阴霾。
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等到天亮,前线的军士都被杀退,无论女真督军队如何杀鸡儆猴,也再没有民夫和辅兵敢冲上城头。
他们仿佛看到了让他们灵魂颤栗的恶鬼,如同看到了生命之中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东西,再没有勇气踏上古北口一步。
只是这些都是女真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这些民夫和辅兵都是被女真人从锦州莱州等地俘虏征召过来的,他们之中除了熟女真和回跋部的人,还有很多是汉人。
同样是汉人,当他们看到古北口被杀得只剩下两个人,岳飞昏迷不醒之时,便只有杨再兴一人死死顶着之时,只要他们的心不是铁石,只要他们还没有变成行尸走肉,任谁都会生出敬意和羞愧。
这样的战斗已经超越了战斗本身的意义,这样的战士也早已超越了一个人的极限,超越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意义。
他们不再是战士,也不是战神,他们就如同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一般,彻底融入到了古北口,成为了古北口的一部分。
他们,就是汉人天下的长城!
面对着关下渐渐清晰明朗的女真军队,岳飞突然将刀轻轻靠在了旁边的尸山上,而后转身离开,过得片刻,提着一个大葫芦回来了。
那是关所里老军剩下的酒。
岳飞将酒葫芦递给了杨再兴,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再兴笑了,他咕噜噜灌着酒,随着喉头的耸动,粗劣的浊酒不断涌入他的肚腹,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直到酒葫芦喝到一半,杨再兴才停下来,打了个酒嗝,将酒葫芦递给了岳飞。
岳飞在军中滴酒不沾,此时他口干舌燥,嘴唇都皲裂了,看着酒葫芦,嗅闻着散发出来的酒香,他抬起手来,但想了想,还是将酒葫芦推回给了杨再兴。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战,即便是最后一战,他也不愿再破例,这是他一直坚守着的东西,就如同他坚守着古北口一样。
杨再兴很明白岳飞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岳飞这样活着太累,仅此而已。
他举起葫芦,朝岳飞敬酒,而后咕噜噜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将酒葫芦轻轻放在身后,与岳飞一同,提起刀来。
他们将刀尖指向遥遥的南方,指向汴梁城的方向,而后异口同声地沉声道。
“岳飞,死战!”
“杨再兴,死战!”
“霹雳!”
一道惊雷撕裂乌云,砸落人间,就如同上天的启示,要震醒沉睡着的大焱一般。
春雨滚滚落下,打落在刀刃上,将刀刃上的血迹冲刷干净,仿佛要为岳飞和杨再兴,呐喊助威!
长城以南,有人夜长醉,长城以北,有尸山两堆。
第七百零二章 京观上的丰碑
杨挺和徐宁率领着二万步卒,此时才刚刚抵达檀州。
是的,两名都是新晋崛起的骑将,带领的却是步军!
大焱的马军虽然发展迅速,但由于落后的百年,即便得到了燕云十六州和辽国的中京道,但占领的时日尚短,虽然已经加紧步伐组建马军,但由于北方大地不断征战,战马损耗也是极其严重,能够搜刮到的战马并不是很多。
虽然大焱军中仍旧有着规模不小的马军,但刘延庆和王禀等人却不愿再冒险。
在他们看来,幽州乃是此次大战的总部,需要谨守,更需要马军的机动性来运转整个战局。
对于古北口的岳飞等人,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早已抱着放弃的态度,因为他们认为,女真人迟早会越过长城,他们要做的,是依靠檀州顺州等城池来阻挡女真人的进攻步伐。
因为汉人对城池的依赖性是由来已久的,而在守城方面,汉人的优势是无法企及的,而女真这样的渔猎民族,攻城能力连游牧民族都不如。
所以相对于檀州顺州等大城池,古北口根本就是个鸡肋,若非岳飞和杨再兴一再坚持,又有苏牧的指示和童贯的支持,他们是万万不会同意这次死守古北口的计划的。
在他们看来,一千骑军紧赶慢赶,只不过是给女真人送开胃菜罢了。
虽然有些残忍,但在他们的眼中,事实就是如此。
杨挺和徐宁确实是军中崛起的骁将,是与岳飞韩世忠等人一样,从马军崛起的悍将。
但就算他们率领数千骑兵驰援古北口,只能将这些马军都填进去,古北口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面对这样的三面受敌,就应该收缩防线,稳扎稳打,依靠城池来拖延,将这些携带干粮而没有辎重的部落军,彻底拖垮,这也是汉人们一直以来最稳妥的战略。
所以无论杨挺和徐宁如何争取,幽州方面都没有再做出让步,童贯为了内部的安定,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乾纲独断,而依托檀州来防御女真人,确实不算是昏招。
至于岳飞和杨再兴,以及古北口那一千守军,怕是有去无回了,战争永远是残酷的,既然他们选择了死守古北口,那么他们的牺牲,也就理所当然了。
只是刘延庆等人始终认为,他们的牺牲,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必要,这是战略上的分歧,无关民族大义或者个人血勇。
杨挺和徐宁同样是苏牧扶持起来的青壮派,他们的理念与岳飞杨再兴等人是一致的,而张宪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张宪终究没有底蕴,更没有实权,童贯不支持,他也没有办法改变。
苏牧的军令确实已经下达,而幽州方面也确实没有违抗军令,在第一时间就派出了援兵,可惜援兵并非马军,而是步军。
二万步军并非小数目,而且其中还有大量的重甲步兵,装备了大焱最为坚固沉重的步人甲,足以抵挡女真人的铁蹄。
从这一方面来说,刘延庆等人对苏牧的军令执行得非常的到位,简直无懈可击。
但他们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绝不是苏牧想要的,他们虽然可耻地钻了一个军令的空子,但本意却是好的,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考量问题,这样的决策对于大局也是最好的方案。
无论如何,杨挺坐镇步军大队,徐宁则领着三百先锋马军,率先一步赶往古北口刺探军情。
可惜他们并没有能够抵达古北口,而是停留在了檀州以北,古北口以南的地方。
他们再也无法前进,因为女真人已经越过古北口长城,直往檀州扑杀而来。
当徐宁见得女真人的斥候,并将这些女真斥候冲杀干净之后,他的心中充满了悲愤。
他们终究还是来晚了。
以岳飞和杨再兴的性子,女真人踏过古北口,意味着女真人的铁蹄,是踏着他们的尸体过来的!
这是如何都无法让人接受的事情。
自打北上之后,岳飞和韩世忠就是他们这些青壮派的领袖,就是苏牧的军事理念最坚定的执行者,是他们在改变着整个大焱军队的气质和魂魄,是他们在整个北伐之战中力挽狂澜。
可现在,女真人踏过古北口南下,岳飞和杨再兴却没有回来,这代表着什么,已经无需多言了。
徐宁知道岳飞智勇双全,知道杨再兴万人无敌,他的心里也期盼着这两个人能够幸存下来,即便看到女真的先锋斥候,知晓女真大军已经到来,他仍旧不愿意去相信岳飞和杨再兴会死。
他相信在不久的一天,岳飞和杨再兴还会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他们的面前,与他们一同并肩作战!
虽然他的理智不断告诉他,这样的几率已经微乎其微,但他仍旧在坚信着这一点。
人都说女真人不断缔造着不败的神话,其实他们都被大焱积弱的军事所蒙蔽,看不到一个事实,真正在缔造着不败神话的,其实是岳飞等人领导下的大焱青壮派!
从北上燕云开始,他们就未尝一败!
岳飞能够缔造这么多近乎神迹的战绩,再将这些神迹延续下去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不,他们是不会死的!
徐宁的内心越发坚定,即便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也要坚信到底!
三百马军已经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