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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江山-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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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牧裹着毯子,接过方七佛递过来的热姜汤,双手捧着,慢慢旋着碗取暖,一口一口喝着,而后长长地直了直腰杆。

漫天的灰烬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雨雪打湿了他的脸,使得那些灰烬污黑了他的脸面,看起来颇为狼狈。

虽然只是最原始的黑火药配方,但工坊方面已经开始加以改进,使用的便是苏牧的新比例,并尝试加入硫石等物,半成品堆积了不少,简直如同后世的烟花爆竹厂爆炸一般。

其实爆炸的威力并不算很大,但对于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大爆炸的军士和百姓们来说,这样的爆炸无异于天地发怒,神鬼作怪。

爆炸引发的大火,远比爆炸本身带来的损失要大很多,好在昨夜是小雪转雨的天气,否则就不是铲平附近民居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苏牧虽然奔命了大半夜,但他的心里其实仍旧很兴奋,因为经过昨夜之事,他终于发现,原来方七佛也有弱点,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也并非算无遗漏!

是的,在大爆炸发生之后,方七佛因为担心工坊被毁,担心原料仓被引爆,担心自己的心血将付之东流,当下就心乱如麻,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将救援的指挥权交给了苏牧。

虽然苏牧在火器火药的实际制作方面还称不上宗师,但理论与方向的改良上,却是无人能及他半分的。

有鉴于此,不仅仅方七佛依赖于他,整座工坊的匠师也都对他唯命是从,因为苏牧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让这些匠师足够惊讶。

他们不是炼朱服黄的方士,甚至连像样一点的爆竹都没有做过,工坊里面有些匠师甚至只是给人钉马蹄铁的老铁匠,但这已经是方七佛能够凑出来的人才团队。

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匠师的出身低微和技艺贫乏,才使得他们短时间之内便被苏牧那异想天开的创造力与极为新奇的火器火药技术所震慑和折服。

匠师和工坊的杂役等对苏牧唯命是从,也使得他的诸多指令能够第一时间执行下去,这才遏制了火势,成功挽救了这一场灾难。

方七佛遥遥望着眼前的焦土,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以兼之看来,今次火患是天灾亦或是人祸?”

当一个人提出的是疑问句,则说明他真的想寻求答案,而当他提出的是选择句,则说明其实他已经知晓答案,或者说内心已经偏向于其中一个答案,问出来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答案找点信心和支持。

雨雪天气,工坊突然起火,还是滔天大火,若说是天灾,谁信?

但若说是人祸,这工坊直接关系到火器的研发,火器左右着今后战争的胜负走势,工坊又是圣公军严密看守着,这岂非在说圣公军之中有人不顾今后的胜败而故意制造了这场灾难?

一旦这样的猜测形成,而后蔓延开来,永乐朝的内部矛盾必将形同水火,激化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所有的堡垒都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祸起萧墙而渔人得利的事情,纵观古今,只多不少。

而方七佛位置尴尬,说他是文官,他又率领圣公军一路从南打到北,每一场胜利都与他的出谋划策分不开,说他是武官,他又军政内外一把抓,以致于两头都不讨好。

或许也正是因为苏牧同样两头不讨好,同样置身于不尴不尬的地位,方七佛才如此坚决地要用他吧。

听到方七佛的问话,苏牧只是冷笑了一声,但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仿佛这句冷哼是在说,哼,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方七佛没有在意什么的高冷,他既然决定要用苏牧,那就要将苏牧的所有价值都榨干。

“兼之还记得我把工坊交给你之时所立之言否?”

苏牧微微转头,看着方七佛,后者继续说道:“我说过,工坊交给你,一切便都由你做主,这是你的工坊,便由你展开调查,势必要揪出幕后黑手来,但有所求,可直接向我索要,方某必倾力支持你。”

方七佛目光灼灼,苏牧却神色惫懒,只是苦笑着说道:“术业有专攻,查案子可不是苏某的专长,军师还是另寻高明吧,至于工坊,我尽快恢复研发便是了。”

方七佛本来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苏牧,毕竟他心里清楚,似苏牧这等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这场大火肯定牵扯到圣公军内部的争斗,若真让苏牧来主持调查,难保苏牧不会借机铲除异己,甚至激化圣公军内部的矛盾。

如今圣公军文武集团和方七佛之间已经积薪如山,真让苏牧来调查,趁机点上一把火,说不得刚刚建立起来的永乐朝,便要翻天覆地了。

见得苏牧拒绝了这差事,方七佛也打消了心中的念头,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苏牧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大的兴趣,方七佛反而生出了要用他的念头来。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讲求虚虚实实,方七佛这样的军师,浸淫谋略太久,以致于将这兵法都当成了生活的哲学。

于是他轻笑道:“方某也不瞒着兼之,眼下朝中文武皆将我方某人视为仇寇,恨不得将我推下台,这工坊不仅仅左右着整个永乐朝今后的发展,更直接干系到方某人今后的前程与功绩。”

“方某自然可以主持调查,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将落人口实,甚至有人会认为方某借机杀人立威,或借调查案子而栽赃陷害,铲除异己,而方某自然也不放心让他们来调查这个案子。”

“想来想去,也只有兼之能够胜任,毕竟你是个局外人,比我们都看得清楚,得罪一句来说,无论方某还是其他人,在兼之眼中应该都一视同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所以,方某还是希望兼之能够接下这个担子。。。”

方七佛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这场大火来得太蹊跷,其中必有内情,但无论是方七佛这厢,还是朝中其他文武,谁主持调查都会遭到对方的反对,这个时候,也只有苏牧这样的第三者,才是最佳人选。

说起来有些矛盾,甚至有些可笑,大火之前,苏牧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大火之后,却是公认最合适调查这次纵火案的候选,不得不说,形势比人强了。

苏牧显然被方七佛的坦诚惊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这位大谋士,而后微微皱眉道。

“让我接下这个案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调查过程之中必定困难重重,阻力巨大,想要查出真相,必定会得罪很多人,这个我并不是很担心,但既然接下了,我就要一查到底,希望军师能够给予足够的空间。”

此话一出,方七佛也是安心了,至于苏牧所言,方七佛早已深思熟虑过,此刻也是无不答应。

但他也不可能无条件地支持苏牧,万一苏牧真的借机分化圣公军的内部势力,那么影响势必比这场大火案还要致命,所以他也做了完全的准备。

“兼之能够接下案子,方某心中大石也算落了地,为了方便兼之办案,就让我家丫头跟着你做事吧,有什么要求向她提,这丫头心思玲珑,许多事情都能替我做主的。”

虽然明知道方七佛派雅绾儿跟他一同办案,就是继续监视,防止他借题发挥,从中作梗,但苏牧也没理由拒绝,于是便这样定了下来。

昨夜收了那小丫头之后,雅绾儿便不再看守苏牧,直到今日大火扑灭之后,她才出现在了赤眉营。

方七佛对这个义女向来疼爱有加,也不忍苛责,便让她与苏牧下去了。

苏牧一身狼藉,按说该回去好好休整,但他却提出要到火场去看看,雅绾儿也知道义父是铁了心要调查这个案子,便由着苏牧,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该从何处入手?”

面对苏牧的提问,雅绾儿只是皱了皱眉,一副义父用错了人的表情。

“好吧,我确实没查过案,不过溯本逐源想来是办案的根本办法,先看看起火点在何处,应该是没错的。。。”

苏牧摸着下巴寻思着,虽然像是在跟雅绾儿商量,但对方无任何响应,也就变成了极为尴尬的自言自语。

苏牧也懒得理会这高冷长腿妞,行走于火场之中,见得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纷纷在拾掇残局,整个工坊早已化为废墟,殃及赤眉营,营区又都是帐篷和木房,能剩下的东西并不多,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确定起火点到底在何处,毕竟想要靠燃烧程度来推断最先起火的地方,实在是不太现实的。

雅绾儿显然也被苏牧这个笨办法气得不行,但表面上仍旧一副冰冷冷的姿态。

绕了一圈之后,苏牧顿时丧气,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朝雅绾儿问道。

“这附近可有登高望远之处?”

雅绾儿闻言,顿时警觉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方七佛和厉天闰等人之所以或明或暗派人盯防苏牧,就是怕朝廷那边的细作联系苏牧,若苏牧充当平叛军的内应,定然会寻找机会察看圣公军在杭州的布防。

而想要将杭州的布防工事尽收眼底,还有什么方式比登高一看来得更直观和了然?

苏牧一看雅绾儿一脸警惕,也只能苦笑:“不放心就算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废墟营区里找起火点,根本就做不来,若能够跳出局外,居高俯瞰,根据周遭地形地貌的变化,哪一片损毁最严重便一目了然,昨夜又是大北风,风助火势,火添风威,应该很容易就能够找到火源。。。”

苏牧本只想解释一下,权当打个预防针,以后方七佛责怪下来,也有个由头,不是我查不出来,而是根本没法查,连登高看看起火点都没办法满足,还查个屁的纵火案?

然而雅绾儿似乎要跟他对着干到底,苏牧越是想做的事情,她就越反对,苏牧不想干了,她反而又要苏牧去做。

“去圣火宫。”

雅绾儿也不等苏牧反应过来,便率先迈步而行,苏牧却是叫苦不迭,那地方可不是那么容易去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独行

将苏牧封为永乐朝国师,除了使得方腊麾下文武百官对苏牧恨之入骨之外,这个新皇朝的最高荣誉,还给苏牧泼了一身的人生污水,哪怕这只是方腊这厢单方面的决定,苏牧从未点头,但也让苏牧彻底成为了朝廷方面公认的叛徒。

他本该是杭州保卫战的首席功臣,却被方七佛用国师的头衔,将这一切化为乌有,更将他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许多人或许觉得苏牧已经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甚至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害怕了。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被迫与朝廷划清了界限,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害怕?

为了寻找起火点,他本想找个高处来瞭望一番,这其中未尝没有苏牧的私心。

因为工坊所处的赤眉营乃是圣公军中最精锐的一部分步卒,黑甲军便驻扎在赤眉营之中。

这也是为何方七佛将最为重要的火器工坊安置在赤眉营的原因,而赤眉营处于杭州东面,护卫着杭州的东城门。

苏牧一旦能够在附近找到一处登高点,张目远眺之下,东城门附近的防御布局也就一目了然。

也难怪雅绾儿会警惕,说放心苏牧登高,那是骗人,雅绾儿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苏牧,但她不会怀疑自己,她自信只要她一天不离开苏牧身边,苏牧就算看到了城防布局,也无法传递出去,更搅不起任何的风浪。

所以她将苏牧带到了圣火宫,这是杭州东面最高的一处建筑,与赤眉营不远不近,想要俯瞰赤眉营全貌,此地最适合不过。

然而苏牧却踟蹰不前,因为他有些害怕去圣火宫。

方腊虽然成为了南国永乐朝的圣公,但他仍旧是摩尼教的教主,建国称帝之后,他便将杭州的最高处,征用为摩尼教的圣堂,圣火宫。

让苏牧感到犹豫的是,圣火宫坐落在越王府之中,乃越王赵汉青为了纪念薨逝的王妃而建造,宫中有座塔,便称为念塔,可惜现在已经更名为圣火塔,供奉王妃灵位的念堂,也被改成了供奉大光明神“明使”的圣堂。

大焱朝对藩王是非常不信任的,是故各地藩王不得建造高层建筑,以防止这些藩王观星测运,偷*窥天象可是官家最为忌讳的大不敬之罪。

所以虽然圣火塔号称杭州最高,但在苏牧这种见惯了高楼大厦的人来说,其实也算不上很高。

当然了,以大焱的建筑工艺水准,这座大概七八层楼高的圣火塔,已经算是非常宏伟的创造了。

杭州保卫战的最后一役,越王赵汉青率领杭州死士,出城迎敌,悲壮惨烈之极,堪称可歌可泣,虽然最终被俘,但听说朝廷那边对他的风评却是极高,连官家都特意嘱托童贯枢密,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越王。

纵观古今,这历朝历代,哪怕江山易主,换了姓氏,只要不是山海一般的深仇血恨,前朝的废帝都能够保住性命,吃穿无忧,做个安乐王,这也是对皇家的一种尊重。

方腊虽然打着圣教的旗号,拯救天下苍生云云,但也会担忧自己师出有名却名不正而事不成,其实内心里还是渴望得到正统的承认,对越王还算优待。

雅绾儿与苏牧来到越王府之时,府门前的圣公守军连忙开禁放行,可见雅绾儿这个军师之女也是颇有威望的。

倒是进了内府之后,却受到了越王府中人的阻挠。

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越王还是个俘虏,若是方腊的人来府中探视,府里的人也不敢阻拦,可今次他们却义愤填膺,因为来的是苏牧!

越王虽然也享受着方腊给予的优待,但越王殿下乃是死战之后不幸被俘,哪怕方腊给予最好的待遇,越王殿下至今也没有向方腊低头,甚至日常饮食都依靠府中发霉腐烂的存粮,而拒绝使用方腊的一米一水!

相对于越王的宁死不屈,再看看受封为国师,与方七佛义女走在一起,又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给方七佛研究火器的苏牧,叫越王府的人如何能不怒?

人类对叛徒的憎恨,从来都超越对敌人的憎恨,因为与敌人之间没有任何情谊可言,而叛徒再未叛变之前,都曾经有过感情的投入,这种反差会让人更加的憎恨。

苏牧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从他回归杭州之后,关于他的诸多言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直到 杭州保卫战落幕,仍旧有许多人无法接受他。

但最后人们还是选择了相信他,公认他为杭州第一才子,公认他为杭州保卫战之中的大功臣。

可事情就是这般戏剧性,在所有人选择相信和拥戴他之时,苏牧却被封为了国师,成为了叛徒,于是他们再次恨起苏牧,比以前更加痛恨!

越王府的人都没有逃走,当然了,除了一个隐瞒了身份的小王子,被苏瑜带到了北面去了。

他们都是越王的家人和忠仆,秉承着越王的风骨,甚至不愿吃方腊的嗟来之食,对苏牧恨之入骨也就可想而知了。

圣火塔在越王府的深处,苏牧与雅绾儿必须经过越王府的重重庭院,虽然没人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安全,但苏牧却感受到了此生以来最浓烈的敌意。

这些人或是洗衣的老妈子,或是伺候主子的小婢子,或是洒扫庭院的青帽小厮,或是伺弄花草的园丁,或是启蒙教书的西席。

随着苏牧深入到越王府,越来越多的人从王府各处汇聚而来,像被驱赶出家园的羊群,死死地盯着苏牧这个叛徒,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苏牧已经被凌迟了千百次。

说实话,说苏牧心中没有半点情绪波动,那是自欺欺人,虽然他并未接受国师的称号,所有的一切都是方七佛的布局和陷害,他虚以委蛇地帮助方七佛研发火器也是另有目的,甚至暗中还在筹谋自己的大计划。

但当他看到这些人的目光之时,心里仍旧涌出浓烈的痛楚,这是不被理解的痛楚,这是被全世界误解却又无法辩驳的痛。

“呸!”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眼中有最直接最纯净的憎恶,挣脱了身后抱着他的乳娘,朝苏牧吐了一口唾。

小孩子的口水其实并没有什么恶心人的地方,那小孩也不高,口水落在了苏牧的鞋头上。

但这一口唾,却像一只千钧大锤,直接狠狠地敲击在了苏牧的心头,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着那个仍旧高昂着头颅,清澈如泉的双眸喷发着怒火的小男孩。

在他们的心里,苏牧已经投靠了叛贼,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国师,又是方七佛的亲信,与方七佛的女儿走在一处,说不定早已狼狈为奸,如果苏牧想要震慑或者报复他们,动动手指头便能让他们人头落地。

但他们的眼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惧,他们不是街坊市井里那些平头百姓,他们是皇家的人,他们拥有着比其他人更强大的优越感和忠诚度。

或许小民有小民的生存哲学,明哲保身也不是什么丑事,甚至为了活下去,出卖肉体和灵魂都不算什么,因为老百姓不就是为了活着吗?

可惜他们不是小民小百姓,他们是越王府的人,他们的主人宁死不屈,他们也不能丢了主人的脸!

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这种无知被蒙蔽之后,爆发出来的那种毁灭性的力量。

就好像后世二战之时,德军的那些盲目崇拜的年轻人,他们以为自己信奉的,便是世上的真理,为了捍卫这个真理,他们在与全世界作对,但凡不信奉这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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