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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随手把衣袖中那份誊写的奏折丢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自己好好看看,你在上头是个什么货色。父皇就算记情分,也不见得能够一直容忍你下去。至于母后和外婆,谁会让一个害群之马成天败坏名声?还是说你就乐意当一个废物?”
贺兰敏之死死盯着李贤,最后方才不情愿地翻开了那奏折,一目十行看完便低吼一声,撕了个粉碎。看着满天碎纸,他狠狠一拳擂在地上,面上露出了无比的狰狞之色。
那个御史竟然以他一介白身侮辱司封主事裴炎为由,要夺他的爵位,甚至于直指他胡作妄为民愤极大,至少该当长流岭南!
第三百一十八章 “命中注定”的相遇
一个微不足道的内侍被杖毙而死,这在宫中自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死的曾经是武后身边心腹的王伏胜,对此深感兴趣的人就多了。要知道,王伏胜自打武后还是昭仪的时候就跟着武后,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武后对下人并不苛刻,这王伏胜怎么说死就死了?
有疑问的多半是宫里人,外头的大臣就算再有闲,也不会管一个阉人的死活。至于李弘和李贤兄弟私底下说起此事的时候,前者却对这王伏胜咬牙切齿。
正如李贤所想的那样,李弘这人属于算盘珠子拨一拨动一动那种类型,若没有人撺掇,绝对想不到撇下护卫仪仗微服进洛阳这种勾当。李治和武后一时气怒,杖毙了多嘴多舌的王伏胜,李弘回头就把自己东宫的某个内侍送给了李贤。
太子如今要仁孝,大棍子把人打死虽然爽快,却不是李弘该做的事情。而李贤把人接手过来之后,当即便转手交给盛允文处置。原以为三木之下必无勇夫,但直到现在都一点消息没有,他不禁后悔没有把王伏胜一起保下来,也好拷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武后执政,水涨船高的自是有一批人,首先就是那些正在编撰书的文学臣子最最高兴,其次就是郭行真了。他这个东岳先生不好好主持泰山东岳观,整天在皇帝皇后跟前乱转,和文武百官交接密切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自打武后执政,他的腰板就更加硬了。
数月前那莫名其妙的杀人案虽说险些让他吃挂落,但如今想起来,他却觉得心中乐颠颠的。同是道士,但是,袁天罡这个活神仙自是比他这个修为不足的强些,所以,当初听说自己有性命之忧,他几乎是茶饭不思,好容易上了李贤这个贵人的船方才笃定了些。
在他看来,先前那一起肯定就是他所谓的劫难,既然过了这一关,将来就是一马平川,肯定都是好日子!
所以,这一天武后将他召入宫中,命其为太平公主祈福,他是二话没说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于是,大仪殿一连三天都在那里做法事,在无数人的敬仰目光中,郭行真大大展示了自己仙风道骨的一面,间接导致大仪殿中一半信佛的宫人内侍全都改信了道教。
然而,法事做到第三天,该当春风得意的郭行真却忽然之间变得心事重重,非但在那里祷祝的时候漫不经心,主持仪式的神仙派头也陡降三分,让旁观者好不奇怪。好在武后举办祈福原本就是为了让宝贝女儿能够安心些,自己则根本无暇分身前来,自是没看到郭行真前后判若两人的举动。
武后几个儿子中,幼子李旭轮(就是李旦)如今尚不满两岁,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李弘李贤对于僧道并不感冒;惟有李显是最最好热闹的,因此连着三天都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美其名曰照顾妹妹,所以郭行真的古怪他全都看在心里。
这祈福一结束,他就一溜烟来到了李贤那里,添油加醋地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临到末尾便在那里拍桌子道:“母后如此看重郭行真,又是给太平祈福这样的大事,他马马虎虎像什么样子!啊,对了,我让人偷偷跟着这家伙出宫,发现他行踪鬼鬼祟祟的。”
郭行真?李贤眉头一皱,旋即想起了这位最近人气很高的道士。自从见过袁天罡之后,他便不再以为一切僧道都是神棍,这年头,若是没有真才实学,王公权贵又不是傻瓜,会呆呆地一直被骗下去?至于郭行真提出的要求,他更是没少帮过忙。
可现在,李显居然说这家伙形迹鬼祟!
虽说对于李显的判断仍有怀疑,但他还是拍了拍李显的肩膀表示鼓励,随即便把目前正闲着无聊的李家二虎李敬猷和李敬真介绍给了他,暗示这周王府侍读的空额如今还空着。
李显的身子板尽管不太好,但对于习武却有一种变态的狂热,唯一可惜的是悟性实在糟糕,到如今为止也就一同龄人中的三流水准,一听说是李绩的孙子李敬业的弟弟,一溜烟就跑去李宅要人了。
李贤原本准备去找郭行真好好聊聊,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着——就因为李显一句话,他跑去质问人家在祈福的时候干吗不全力以赴,然后出宫的时候还鬼鬼祟祟的?要知道,老郭原本就担负着政治掮客的角色,是他老妈的心腹,做事情小心翼翼也份属应当,除非这家伙准备再一次重蹈先前的覆辙。
因此,他很快把这事情抛在了脑后,准备去和相关部门商讨一下那批香料的事。他通过明暗两部分渠道查来查去,最后确定那确实是一批西域特产香料,绝对没有夹带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以看在胡天野和收人家钱财手软的面子上,不得不跑上这么一遭。
而对于这种钱财上的勾当,跟在后头充当跟班的就换成了屈突仲翔和周晓。这两个当年的狐朋狗友一搭一档,开办了整个洛阳城最大的兵器定制铺子,专为达官贵人和想要学武的世家子弟定制兵器,号称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来的,也不知卖了多少奇形怪状的东西,钱赚得盆满钵满,甚至雄心勃勃地准备开全国连锁店。
要不是幕后大股东李贤敲醒了他们,言道头顶上还有一条铁器专卖,只怕他们俩的黄粱美梦还会继续做下去。所以,这时候跟着李贤出来,他们俩还在背后嘀咕,仿佛抱怨浪费了赚钱的时间。到了最后,李贤终于忍不住回头喝了一句。
“这可是正宗西域运来的一百车香料,你们别忘了,如今洛阳一天要开几场赛香会,这香料的行情如何!就知道你们的兵器是钱,当军火贩子一个不好可是要杀头的,这香料岂不是一桩好生意?”
李贤昨儿个恶补了一番香料知识,见后头两个人傻头傻脑地看着他,不觉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旋即一摇扇子侃侃而谈道:“紫藤香、榄香、苏合香、安息香、爪哇香、乳香、沉香、青木香、广藿香、丁香、茉莉香、玫瑰香、龙涎香……其中那些极品香料甚至价比黄金,你们说被扣的那一百车香料该值多少钱?”
果然,屈突仲翔和周晓闻言对视一眼,同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屈突仲翔更是赶紧陪笑道:“六郎,这种事情自然是你在行,我们都听你的!”
南市面积超过两个坊,内中既有通济渠,又有沟渠直通洛水,市内清渠行船,榆柳交荫,经营的商品类别超过上百种,店铺三千余家。店铺分小中大三种,进深一律是三米,但店面的宽度则是根据小中大,四米六米十米不等。市内胡商众多,尤其是经营香料的胡商,更是常常一掷千金豪富已极。
而拐弯抹角找上胡天野,前来通李贤门路的,则是市内一家新开香料铺子的胡商,汉名叫做薛仁义——听到这名字,李贤首先想到薛仁贵,然后便想到了那位赫赫有名的薛怀义和尚。这年头的达官贵人鄙视商贾,唯有李贤向来不以为然,就比如今天他明明可以随便派个人来,却自个带着两个正宗的贵胄子弟亲自来了。
管理南市的几个吏员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招来这么几个煞星,鸡飞狗跳了一阵之后,主事立刻大笔一挥归还了所有被扣的香料。然而,李贤却没有善罢甘休,而是笑眯眯地和那主事来了一次单独会面,到了最后,被李贤挤兑得几乎无路可逃的主事终于道出了其中原委。
这主事原本是出自高家旁系的人,所以出于家中嫡系某位公子的请托,又忖度这胡商事是新来的没什么靠山,谁知一脚踢在了最硬的铁板上。
李贤对于划分高门大姓的标准并不算熟悉,想了老半天,他忽然记起氏族志的编撰者,某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立刻开口问道:“高家,可是已故申国公高士廉高家?”
看到那主事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李贤不觉心里犯了嘀咕。长孙家死的死,贬的贬,剩下长孙延这么一根独苗,可是,长孙无忌的娘舅高士廉高家,却似乎只是稍稍受了点触动,并没有牵连多少。他甚至不无恶意地揣测,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是否高家主使。
就在他整个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却是某个吏员在那里大声嚷嚷道:“大人,大人,高三少来了!”
一声高三少引起了李贤的注意,跟在那主事之后一出门,他便发现屈突仲翔和周晓不知道跑那里去了,正诧异的时候,便只见几个随从簇拥着一个沉着稳重,大约二十出头的青年进了门。两边一对眼,就只见对方就忽然扇子一合,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
“在下高政,请问尊驾是……”
那主事唯恐高政不了解情况说出什么有的没的,赶紧跨上一步去,满脸堆笑地介绍道:“大表叔,这位是六公子,是专程为了薛仁义的事情来的。”
李贤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张脸,见那脸色由震怒、惊讶转为了不可思议和狂喜,顿时奇怪了起来。看到他觉着吃惊是正常的,可是,他这个程咬金忽然半路杀出来,至于让这位如此高兴么?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主动送上门来的人才
李贤的记性不可谓不好,成天四处瞎逛,那些权贵大臣他几乎个个都熟,包括人家家里的儿子女儿也不例外。然而,某些不受他老妈待见的人却是例外,至少,他不可能顶风作浪,为了结识几个人而去触老妈的霉头。高家和长孙家的亲戚关系太近,又不像长孙延那样有别的用处,对于高家究竟有些什么人,他自然是十万分不熟。
此时此刻,面对高政喜形于色的模样,他愈发觉得这事情古怪,正想开口相问的时候,却只见对方倏然踏前三步,旋即竟是一揖到地。
“我对六公子仰慕已久,谁知今日竟会在此地得见,实在是幸会幸会!”那高政没等李贤反应过来,便朝身后的随从叱喝了一声,随着闲杂人等退去,他便满脸笑容地道,“六公子那些犹如神来之笔的主意,我不知研习过多少次,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瞒六公子说,若不是借助你的声名,怎么也不可能有我的今日!”
这话怎么这么古怪,似乎他李贤今儿个还是第一次和这家伙见面吧?
倘若说一开始李贤对高政的第一印象是稳重冷静,那么现如今他这评价便完全更改了过来——除了狂热两个字,没有其他形容词适合这家伙了。当下他竭力定了定神,便慢悠悠地开口问道:“高三公子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奇了,我的声名和你又有何干?”
他这话可谓是带着几分责难的味道,但高政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地说开了。他固然是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李贤却听得凉气大冒。
要知道,李贤现如今生意固然做得不错,产业身家也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但从根本来说,他只是负责提供创意,真正负责操作的是贺兰周,他完全是一个撒手掌柜。谁曾想到,眼前这高政却迷上了他的发家史,不知怎么耍嘴皮子说动了其父高真行,竟是由得这么个贵胄公子暂时接管高家在南市的产业。短短一年下来,高政就去掉了暂代两个字。
官商勾结、政府订单、兼并、打压……种种伎俩从这么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年轻人口中吐出来,李贤竟是忍不住心里打鼓。最最古怪的是,高政那对数字的极端敏感狂热下,流露出的那一丝掩不住的冷静。
此时此刻,李贤方才再一次仔仔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仁兄。只见高政头顶进贤冠,身穿一袭宝蓝色的瑞锦纹对襟长袍,脚蹬鞣皮靴子,整个人显得精神利落,却没有刻意张扬的感觉。然而,那双时而狂热时而冷静的眼睛却让此人和大多数贵胄公子哥区分了开来,至少,李贤在这大唐这么多年,就不曾看到有谁拥有这两种完全相反的特质。
然而,最让他难以招架的是,对方仿佛真的把他当成了商业天才,一个个问题连珠炮似的冒出来,不少甚至稀奇古怪,好容易抵挡了几招之后,他终于失却了继续下去的气力,赶紧使了一招太极推手,提起了薛仁义的香料之事,本意也是想看看人家的表现。
高政先是一皱眉头,略一思忖却微微笑道:“既然是六公子出面,那薛仁义我就放过他好了!我朝用香料倍于隋时,有从海路运来的,还有经西域安西四镇运来的。不瞒六公子说,自打贞观的时候起,这市面上的香料,约莫有五成出自我高家门下。这薛仁义初来乍到自以为钱可通神,我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其实,就算他得回了香料,这铺子也未必开得长久。”
“行有行规,家有家规,用香料的大多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富贵人家。富贵人家的主人不会自己出来采买,都是管事代办,甚至有些大家大宅,几代人都在固定的香料铺采买。不说其他,光是我家掌握的数百条调香秘方,就足可让人不会换地方。”
这话说得自信满满,却又让人不觉得反感。而初次见面就如此交浅言深,更是让李贤觉着讶异。如果说他先前还对这高士廉的孙子有些提防,那么,现在他更多的就是兴趣。对方话头打住,这便轮到他开始发问了。
于是,天南地北的胡扯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李贤觉得高政人聪明不拘泥,最难得的是,这么一个对金钱敏感的家伙,居然对于经史都能够倒背如流,古今中外的史实信口拈来,以这么点年纪来看,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他们俩在里边聊得高兴,外头的人就高兴不起来了。这秋天吹吹凉风固然不打紧,但心里揣着担心在外头苦等吹风,滋味自是更不好受。
尤其是屈突仲翔和周晓刚刚因为好奇,大衣裳丢在里头的房间中,好奇地跟着去瞅了瞅扣押的那百车香料。现如今只能在外头等着,凉风吹得身上冰冷不说,更把他们身上的香气带往各方,还得承受满大街大姑娘小媳妇含情脉脉的目光,自是犹如冰火两重天似的。
用拳头逼问出了里头那个人的名姓,屈突仲翔自是在心里把高政骂了千遍万遍,而周晓在那里冥思苦想了一阵子,忽然一拍巴掌道:“我知道了,定是那个高家三少!”
高家三少是谁?屈突仲翔顿时陷入了茫然,他认识的都是些纨绔,虽说后来在推销兵器的时候搭上了不少大臣,但是像高家这样的文官世家,他自然很不熟悉。
而周晓身为临川长公主和周道务的儿子,在这方面的情报能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当下就把高政三岁认字五岁读经史七岁赋诗之类光辉事迹说了,末了见屈突仲翔满脸不屑,便强调指出,自高政接手高家明里暗里的生意之后,这些产业的收益无不增长了一倍。
这时候,屈突仲翔方才两眼放光——之所以跟着李贤混,是因为觉着跟随这位沛王有“钱途”,能够脱去纨绔的帽子风风光光。现如今听说还有这么一位财神爷,他的兴趣自是别提有多高了。
当高政和李贤一席长谈完毕,李贤把高政亲自送出门。而两人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便引来了齐刷刷的注目礼,其中,屈突仲翔的目光最是灼热。李贤早知其秉性,此时便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这边人一走,那边屈突仲翔便蹦了过来。
“六郎,刚才阿晓说那家伙是高家的财神爷,真的假的?”
此时,根本不用李贤回答,便有一个小吏上前插嘴道:“当然是真的,只不过这高三少低调得很,并不经常出面,这年头,到底是讳言商事,说出去不体面的。不说别的,南市三千多铺子里头,高家原先有百多个,而且大多是卖香料的,一年又吃下了各行百多个铺子,可不都是高三少主事之后的事?”
他这话音刚落,旁边的几个小吏就都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了,直到主事把人统统赶了开,这才安静了少许。而李贤却在思考刚刚高政仿佛无意间露出的一丝口风。
“这年头,仆大欺主的事情到处都有,不管是早就败落的门庭,还是如今依旧风光显赫的门庭,总有那么些人,打着大义的旗号做那么些龌龊的事情,着实让人厌烦啊!”
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弄得一向很有平常心的李贤颇有些疑神疑鬼的势头,所以在乍一看到高政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事情是否和高家有关。虽说高政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他还是在心里头把一句话掰碎了思量。
与此同时,没了贺兰敏之这个累赘的荣国夫人仿佛忽然焕发了青春,那座昔日大隋第一臣杨素的宅邸中几乎是夜夜笙歌曼舞,宴会无数,来的都是一些朝廷官员的家眷——这其中,出自中小家族的女眷占了多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