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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真本事,疏懒里头还有股认真的劲头,虽说那认真的时候实在太少。
她喜爱这个儿子的贴心,喜爱这个儿子善于为她解忧,但同时也喜爱他的疏懒和心软。若是强硬的儿子,她倒要头痛了。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又实在怀疑,倘若是这么一个儿子坐在那个滚烫的位子上,是否会暴露出他真正的本性,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真的相信太医署那帮废物的话?”
直称废物,无疑将武后的心思表露殆尽。即便如此,阿芊仍不敢掉以轻心,思忖良久方才答道:“太医署虽说未必人人都有手段,却未必人人都是酒囊饭袋,尤其是秦鹤鸣和崔元昌两人。崔元昌既然敢在那医案上署名,料想确实有那样的可能。”
“既然要到十五了,陛下的病到时候只怕要公诸于众,弘儿也未必躲得过去,先预作准备也好。”
武后终于岔开了话题,示意阿芊退下。等到室中全无一人之际,她方才回到了案桌前。这虽然是含凉殿内室而非紫宸殿,但放眼所及之处却不见一面铜镜或是女子之物,最最显眼的就是靠墙那满满当当的书架,其中既有最原始的竹简,也有抄录的珍品卷轴,以及时下刚刚兴起的雕版书籍,看上去倒是像政事堂的格局。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这么一间书房中,大唐至高无上的天后陛下却在考虑一个与此中环境格格不入的问题。李贤回来之后似乎没有恢复雍州牧职责的意向,看他连宴请都躲着的架势,似乎懒劲又发作了。而为了好好利用一下他的懒,是不是该在名义上动一动手脚?
想着想着,她忽然眼前一亮,原本准备放下的卷轴又被她重新认认真真读了一遍。这是一篇看似很中规中矩的奏折,但那个署名和最后一行的隐义却让人无法忽略。最重要的是,这写奏折的人固然是通晓春秋大义,而且更通晓她的心思。
“此等晓事人,正该大用!”
而这一夜,东宫西池某座小楼上,一个对镜枯坐的女子正在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呆。人说是一夜白头,她虽说还不至于经历那样的突变,但每日早上醒来,看到镜中的自己比昨日更憔悴更消瘦,眼睁睁地看着白发从一根根青丝中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她只觉得那种感觉更让人凄惶更让人疯狂。
小楼听风雨,坐看日落月起星沉。
她终于明白李弘曾经教过他的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实在很佩服那些所谓先贤,能从那种寂寞得让人发狂的经历中体会到那么多真知,可惜她不是先贤,她受不了!
她缓缓站起身,从墙边的旧衣箱中翻出了一件件锦衣。软禁在这里的时候,她苦苦哀求留下了自己的所有旧衣,这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她曾经只有春夏秋冬四季襦裙衣袄,而这许多锦衣,无不是后来添置的,每一件都曾经在他面前穿过,每一件都能得到他或多或少的赞赏,但现在,这一切都没用了。
太子重病!没有什么消息比这个更让她绝望疯狂!
她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梳理着自己不再乌黑的长发,将一支支从来不舍得的发簪错落有致地插在头上,又精心地在脸上涂抹着面脂,绘上口脂和黛粉,穿上了最最喜欢的华服,随即取出了一个压箱底的荷包。那是她亲手绣制的荷包,其中装着一个沉甸甸的金锞子。
正当她要将金锞子放进口中的时候,骤然觉得颈项一阵剧痛,紧跟着便昏厥了过去。
第五百六十八章 寿筵上那响亮的滚杯声
酒足饭饱和筋疲力尽,似乎从来就是两个相对的词,然而如今李贤却几乎日日都能体会到其中真谛。先前护送李绩回来的时候,好歹还有李敬业他们一起陪着,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要不是回家之后还有妻子嘘寒问暖,这小日子就甭过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所谓家有贤妻万事不愁是什么意思。
贺兰烟虽说偶尔使使小性子,但眼看着李贤天天回来就对着银盆呕吐,心痛的心思顿时大过了恼怒,服侍起来自然没得说;许嫣原本就是温柔体贴的性情,在这种事上头更是尽心尽力;唯一的例外就是屈突申若,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高兴的时候能把李贤侍候到云端,不高兴的时候却能把他弄得嗷嗷直叫。
于是,这雍王第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就连上上下下的侍女仆役脸上也带上了笑意——一来是这些天月例犒赏加倍,二来则是主子们的气性都好多了,三来则是客来客往油水丰厚。所以,个个人走起路来都是眉开眼笑,比之前几个月的垂头丧气大见精神。
这天晚上,李贤照例又是掐着闭门鼓的最后一声到了家,同样是酩酊大醉脑袋发昏。许嫣和贺兰烟一左一右把他搀扶进了屋子,一面吩咐侍女准备洗澡水,一面忙着扒他身上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的衣裳,竟是手忙脚乱。
“真是笨死了,你酒量那么好,趁那些人不注意装醉不就完了!知不知道冷酒伤肝,热酒伤胃,哪天喝出了事情怎么办?”贺兰烟嗔怒地在李贤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见他只笑不说话,顿时更气恼了,把他三下五除二扒光了就往浴池里一扔,随后气鼓鼓地叉腰道,“申若姐姐神出鬼没,你也是成天不顾家,明儿个就是陛下寿筵了,你们怎么都没事人似的?”
明日老爹寿筵?李贤这才回过了神,暗道这几天应酬得连想事情的功夫都没有。宰相轮流请,接下来就是叔叔伯伯等等一大堆亲戚,就连临川长公主也来凑热闹,替薛丁山去临洮县主家说亲事,结果也被拉了死灌了一通酒,竟是人人都不肯放过他。
“申若……申若去哪了?”
“谁知道!”贺兰烟高高地卷起袖管,拿着毛巾在李贤的背上恶狠狠地擦了两下,旋即气馁地把毛巾往水里使劲一摔,“申若姐姐在外头什么都能打听到,阿嫣也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什么也管不了,就我最没用!”
李贤没料到小丫头会忽然来这么一句,顿时愣了。而许嫣吃惊之余连忙上前扶着贺兰烟的肩膀劝解了一番,结果非但没奏效,贺兰烟反而抽抽嗒嗒少有地流起了眼泪。见到这幅光景,李贤心知自个这些天只有晚上才能到家,确实冷落了妻子,面上便有些不自然。正欲开口劝解的当口,耳畔却响起了一阵笑声。
“这术业有专攻,谁曾经怪过你来?我说贺兰,陪六郎可不也是一桩大事?”
随着这个爽朗的声音,屈突申若大步进了房间。她一身大红衣裳,满头青丝都束作了一起,看上去活脱脱一个男子打扮,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愣了。她也不管别人怎么个表情,随手把那件裹身的外袍往旁边一扔,此时,丰腴的手臂,结实而毫无一丝赘肉的小腹,修长的玉腿,还有那若隐若现的酥胸和优美的脖颈全都落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热死了!你们两个还在那里愣着干嘛?这地方宽敞得很,干吗不下来一块洗,看贺兰你满头大汗!还有,阿嫣,脸红什么,都是老夫老妻了!”
这一番话说得整个室内原本有些伤感的气氛变得无比旖旎,李贤固然是脸皮厚惯了,可贺兰烟和许嫣却是双双脸色发烧。然而,看到屈突申若丝毫没有顾忌地除去了贴身衣物,大大方方地进了浴池,两个人对视一眼,便上去关上了房门,也开始宽衣解带。
尽管李贤从来就不是顾忌礼法的人,但忘情的疯狂他常常体验,这种宁静的旖旎氛围却鲜少有体会,再加上此时醉意未去满身疲惫,因此,他只是半沉半浮地在水中望着那三个妖娆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难言的满足和自豪。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水雾缭绕中,他的颈项上忽然环绕了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紧跟着一个声音便俏皮地钻入了耳朵:“六郎,你猜猜我今晚这一身是去了哪里?”
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会知道?李贤心里纳闷得紧,冷不丁抬头瞧见四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朝自己脸上瞧,他赶紧干咳了一声:“申若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
“你回来之后,母后那里就容易见多了,前日我对母后说要去探望太子妃,她二话不说一口就答应了,还予了我出入东宫的令牌。我昨日和今日连着去了两次,太子妃的气色总算大有好转,我原想今晚在她那里歇宿,谁知道心血来潮转去西池,却发现了一件大事。”
西池禁闭的不是明徽么?李贤猛地睁大了眼睛,而贺兰烟和许嫣也不禁靠了过来。紧跟着,四个人先是压低了声音嘀咕,紧跟着便有人按捺不住发出了惊咦,再接下来的靓丽风景,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六月十五是李大帝的生日,虽不曾定什么节庆,却也是每年保留的大宴节目。而作为辽东大胜之后的第一个寿辰,此次李大帝的生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麟德殿自从修成之后,就是大明宫所有宫殿中仅次于含元殿紫宸殿的大殿,专用于国宴。一座主殿加上两旁的侧殿以及林林总总的厅堂,坐下几百数千人完全没有问题。
然而,皇帝是否真的能够如武后先前所说那样出现,这还是个未知数,所有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哪怕是别有用心者也是如此。
李贤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问好,就连往日和他疏远的一些古板老臣,这一天也仿佛是集体商量好了似的,变得无比亲切和蔼,更是祭起了少有的吹捧大招,几句话下来把他奉承得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虽说他很是厚脸皮,但接二连三遭到这种阻击,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可今日这人头济济的时候哪来的没人地方,于是,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各色噪音。
“雍王文武全才,国之大福!我大唐有如此贤王,将来可无忧矣!”
“陛下和太子如今身体不好,雍王正该挑大梁!”
“国有贤王,天后陛下也可以放松些了!”
“……”
在这样的压力下,李贤不得不寻找坚实可靠的同盟军。只可惜这麟德殿主殿都是些高官重臣,他的贤妻都得在另一边应付那些命妇。看见李敬业在那里满脸堆笑地应付几个长辈,程处默带着程伯虎正在四面拜山头,而契苾何力的准女婿薛丁山则在一群将领的恭维下茫然以对,总而言之,今儿个他惟有一人独撑着,没法找人帮忙。
找李绩?看看老狐狸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他过去只会是更加倒霉而已!至于他那些兄弟妹妹——李显正在那里神游天外,李旭轮和李令月都还小,正在隔壁荣国夫人那边,李弘能否出席还不知道,而素节上金两个庶出兄长则是孤零零地坐在坐席上,周遭三尺之内不见半个人影。所谓人情冷暖,大约就是如此了。
正在他掐着手指头算时间的时候,忽然整个大殿中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天皇陛下驾到!天后陛下驾到!太子驾到!”
居然全都来了?这个消息对于满殿的文武高官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利好,一瞬间,原本至少是装出喜气洋洋面孔的人们一瞬间振奋了精神,就连李贤也翘首往入口方向瞧去。当他看见一同入殿的那三个人时,脸色一瞬间僵在了那里。
他老爹坐着一张精心打造的木制轮椅上,而他的太子哥哥,同样也是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推着李大帝的是武后,而推着太子的则是阿芊。在这样喜庆的场合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大殿中原本还存在的喧哗嚷嚷一瞬间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而那些惊喜交加的表情也完全定格了。
“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上官仪这个首席宰相毕竟是首席,在极度的惊愕过后,他第一个憋出了如是颂语,于是,所有刚刚呆愣住的人们全都醒悟了过来,山呼海啸似的拜寿声如同潮水一般,再次重新朝居中的皇帝席卷而出。眼尖的李贤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大帝的脸上涌现出了一种艳红的色彩,紧跟着便绽放出了笑容,而那笑容中却明显可见苦涩。
他又瞥了一眼李弘,发觉这位兄长虽说脸色仍然有些苍白,精气神却和他当日第一次探望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顿时稍稍放下了心思。
这时候,李治在武后的搀扶下,脚步蹒跚地走到了宝座,然而,正当他准备坐在那四边空荡荡的御座上时,袖子却不慎碰到了桌案上的一只金爵,只听咣当一声,空空的酒杯从案桌上滚落下来,顺着台阶一直掉到了群臣的眼皮子底下,金灿灿的颜色分外耀眼。
第五百六十九章 君王的决策——母子搭档干活不累
金爵在红毯上来来回回滚动着,过了许久方才停了下来,那位置正好是李贤身前一尺之地。虽然杯中并未有一滴美酒,也不曾污了红毯,但这一幕却毫无疑问地在人们本就沉重的心防上又来了重重一击。谁也不知道,究竟皇帝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之举。
此时此刻,李贤急中生智之下,三两步跨出去捡起了那金爵,笑吟吟地高举过头道:“父皇既然拂落此爵,大约是觉着往年寿筵都只用银爵,不用此九龙杯,今次实在是过于豪奢了。然则此次辽东大胜,父皇不世无功震慑宇内,此番寿筵正该好好庆祝!来人,注酒!”
他一声令下,立有小内侍过来,战战兢兢地在那金爵中注满了兰陵美酒。他捧着满满当当的酒杯,缓步上得高台双手奉上:“谨以此酒,奉父皇万年!愿我煌煌大唐,光耀万邦流芳千载!”
他的声音原本就响亮,此时完全放开,更是在整个大殿内回荡不已,也不知道哪个大嗓门跟着喊了一声,一时间,大殿内回响着的声音简直如同咆哮。
“愿我煌煌大唐,光耀万邦流芳千载!”
刚刚杯落的时候李大帝的表情显得落寞而悲,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赞许李贤的举动,还是最后那句话激发了豪情壮志,总而言之,李治竟是稳稳当当地接过了李贤奉上的金爵美酒,双手高掣朝大殿群臣道:“好,就为我大唐辽东大胜,为诸臣工竭力用心,朕干此一爵!”
经过这么一遭,原本就有些沉闷冷肃的气氛终于活络了过来。皇帝太子虽说身体看起来还没有恢复,但好歹总归是一起出现了,也让大家心头大石落地了不是?于是,宰相上官仪头一个献上了自己的祝寿赋,论文采风流词藻华丽,谁也及不上这位首席宰相,那长长一篇赋朗朗念完,顿时彩声如雷叫好不断,齐道吾皇万年。
唐人最爱诗赋,出口成章的何止一个两个,于是,这大殿上就成了争相炫技的舞台,弘文馆这样的文学才子汇集之地就不消说了,就是世家国公这样的身份,少不得也来两句凑趣。反倒是李贤觉着先前已经够打眼了,此时一心一意地和桌面上的食物作战,只留出两个耳朵倾听大殿中的动静。正当他切割一块油腻腻的鹿肉时,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久违的熟悉声音。
“父皇大寿,这诗赋上的功夫儿臣不过寻常,不敢献丑。正如先前六弟所说,大唐如今东西俱定,父皇虽不好奢华,却也不可薄了皇家威仪。儿臣先前得到了一块号称冰玉的不世珍宝,虽只有手指大小,却妙在能避暑避寒,故而命玉工雕琢玉龙珠一颗敬献。”
李弘这礼物不但出乎李贤意料之外,同时也让群臣都陷入了一瞬间的停顿。一直以来的寿筵上,李弘五次里头至少有四次是和李贤一块献宝,而且一般都是在于斗心思而不是在斗珍贵,所以每每得到李治的赞赏,这回这太子怎么忽然变性子了?
李治接过武后递来的匣子,却并没有打开,而是摩挲着上头的纹路,仿佛是在沉思什么。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不管雕琢得如何,李大帝绝对没法看不见,这打开了也是白搭。正当李贤抬头去看李弘,想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的时候,他上首两席中也有人有动作了。
这嫡庶虽历来都是立太子的首选标准,但若是太子已定,其他的儿子当然就是以长幼定尊卑。因此,尽管谁都知道李贤这个雍王比素节或是上金都有分量,这座次还是只能按照长幼编排。此时,看到李贤上首的素节上金双双出列伏拜,殿中大臣都开始悄悄交换眼色。
“儿臣谨以南海蛟纱被一床和子母珠一盒,为父皇寿!”
“儿臣谨以龙涎香一匣,为父皇寿!”
一直以来,上金和素节两个人虽说在场,却被别人如同空气一般忽视了,惟有李贤记挂着老爹的吩咐,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候了几句,但也不过说几句没营养的话罢了。然而,这一下两人报出了自己的寿礼,却让在座的所有高官显爵都吃了一惊。
这礼物别人送就已经是名贵异常了,这两位皇子哪来的那么多钱,还有,不怕李大帝因为铺张浪费而发火么?就当从上至下都在叹息上金素节很可能马屁拍在马脚上的时候,宝座上的李治却忽然笑了。
“好,你们难得从任上回来,这礼物朕纳了!”
见到天子身边第一号大总管王福顺亲自下来收了礼物,群臣不禁面面相觑。怪事年年有,今年偏最多。先是太子破天荒独献寿礼,再是上金素节两个难得一见的皇子一鸣惊人,送的全都是奢侈贵重的东西,难道李大帝因为连连打胜仗,也开始不再一味求简朴,而开始讲究起来了?可若是那样,他们精心准备的礼物就太寒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