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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县令要来,咱们好好接待就是,刘叔你是自然要去的,除此之外就是严老夫子,他老人家乃是本地文教及乡中耆老的代表嘛,至于我,不过是跟着跑个腿罢了”,唐缺随手用铁筷子轻轻磕打着火塘里的树疙瘩,“刘叔,以前有县令下来都是怎么接待的?还有就是你想达到什么效果,这都得先说说”。
刘里正又将屁股下的小杌子向后拖了一些,“其实像这样的接官都有老套路了,黄土垫道,合村出迎,另外就是吃食的制备,总体来说就是这三大块儿”,虽然刘里正对唐缺话语中随意的语气有些腻味,但唐缺的这份淡然却让他毛躁躁的心迅速安定了下来,“叔对这次接官没有别的想头,只让能留县令大人多呆些时候就是烧高香了”。
唐缺倒是很容易的就明白了刘里正的心思,本来嘛,全县这么多里正,新县令大人去那儿不去那儿,在那儿呆的时间长,那儿呆的时间短,这可都是有着对比的。说起来隔着一千三百年的时空,这其实跟后世里迎接领导视察也没什么两样。
“要说别的不好办,刘叔你这要求却不难”。
“此话当真?”,刘里正猛提了三分音量,“要走要留都是县令大人自个儿的主意,你还能安排他不成?你该不是唬我吧”。
“方圆五十里之内就数刘叔你最大,谁还敢唬你?”,唐缺嘴里答应着,就是不说具体的法子。
那刘里正也是个灵动人,片刻之后就明白了唐缺的意思,“你小子还给我打花呼哨,放心吧,这次接官应摊的份子钱你家就不用出了,怎么样,还不快说”。
“那就多谢刘叔了”,唐缺目的达到后就不再卖关子,低声笑道:“刘叔你是老里正,平日里该也是久走县衙的,衙门里的差役总该有相熟的吧?”。
“有哇,怎么了?”。
“这不就简单了,趁着县令大人还没动身,刘叔你明天早早的就去县里找着那些相熟的,请他们帮忙牵线找到衙门里管理车马的差役,等县令大人巡查到咱们这儿时,不拘是乘车还是骑马,好歹出点小问题,县令大人可不就留下来了?车轴窒塞,马蹄掉掌都是些常有的事儿,于那些差官们也是无碍的,只要刘叔你诚意到了,差官们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说到“诚意”两字时,唐缺特意加重了语气,想必以刘里正的聪明自然能明白其中的真意,反正花的是摊派来的份子钱,又不要自己掏腰包,他有什么不悦意的。
刘里正再没想到唐缺出的竟然是这么个主意,“这……”。
“刘叔你听过这句话没有,‘任你官清似水,也难逃吏滑如油’,只要‘诚意’到了,衙门里的差役自然能办的妥妥贴贴,刘叔你就放心去吧。对了,你此去县城,顺带再打听打听新县令的喜好,这样咱们接官时才好有的放矢,至于再具体的,等刘叔你回来后咱们再合计……”。
唐缺正说话时,就听外面院子里一阵儿踢踏声响,随后就听一个大嗓门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唐家嫂子在不?把你家咸菜缸里的老酸汤水借我两瓢”,声到人到,推门进来的就是村里有名的“婆娘嘴”汪长年。
汪长年之所以有这么个外号,就因为他的嘴巴实在太碎,上面又没个把门的,不管什么事一让他知道,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必定嚷嚷的满村皆知。
汪长年端着水瓢嚷嚷着走进来,开始时还没看清人,等认准了坐在唐家火塘边儿的竟然是刘里正后,一副大嗓门顿时就此卡住了壳儿。
刘里正自矜身份,素日里是最不喜欢串门的,村里谁家能把他迎去都是极有脸面的事情,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年不节的,又没听说唐家有红白喜事,刘里正怎么就到了这破房子里,还跟唐家这不成材的小子坐得这么近?稀罕,真稀罕!
“刘……刘里正!”,方圆五十里内,对于这些普通村民们而言,他刘里正就是个天,由不得汪长年不恭敬巴结,但顺势起身的刘里正对点头哈腰的汪长年也只是肃着脸的一点头而已。
“行,就照你说的办,我明天一早就进城。县令大人下来巡查毕竟是个大事,你脑子好使,这两天就好好再琢磨琢磨,争取弄些新花样出来”,刘里正站起身正准备走,看到唐缺身上穿着的老粗麻棉袄后又停住了脚,“对了,你也要置办下一身好衣裳才行,就咱们三人接官,你穿成这样算怎么个事儿?”。
闻言,正用火筷子拢火的唐缺抬起头来,咪咪笑的看着刘里正,“好衣裳谁不想穿?”。
唐缺这样的神情只让刘里正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最会占便宜的人精儿,压根儿就不敢给一点梯子,“好了,你也不用叫穷,这身衣裳就从份子钱里出,毕竟也是为接官的公事”,刘里正说完话顺势瞥了依旧弯着腰的汪长年一眼后,这才向唐栓笑笑道:“唐老哥,我走了。阿成置办新衫子的钱随后就送来,嫂子多费心,这是官事,可不敢马虎”。
直到刘里正远远走出院子后,汪长年弯着的腰才重新站直,他也不再说话,一双三角眼溜溜的在唐缺及唐张氏两口子身上转来转去,刚才听到看到的这一幕都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心下既有好奇惊讶,又有艳羡,更多的还有愤怒。
就唐家这么个不安心种地的二混子居然也能参与迎接县令大人了,竟然还能混上一身不花钱的新衣裳,要知道摊派的份子钱里可还有自己的一份!他唐栓算什么东西,烂好人一个,谁看得起他?在村里要论脸面,自己怎么着也比他强多了吧,凭什么刘里正要称他老哥,却对自己连个笑脸都没有?刘里正啊刘三能,你个卖尻的真是昏了头了。
打发走一脸阴晴不定的汪万年,唐张氏端上了做为午饭的咸菜饼子,搭帮着今年麦子丰收,自家的地租也免了,又有儿子挣下的两个月“高薪”工钱贴补,唐家终于跳出了贱价时无奈卖粮,高价时被迫买粮的恶性循环,日子自然就过的顺溜起来,手有闲钱,房有余粮,在唐缺的强烈要求下,唐栓也只能顺从儿子的改掉了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家规。虽然两夫妻也时常叨咕独苗儿子根本不像个农村人,大手大脚的不会过谨细日子,但他们脸上的颜色确乎是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第二十九章 好衣裳谁不想穿〈下〉
就着稀米汤吃完咸菜饼子,唐缺又陪着父母说了一会儿闲话,就自回房练习毛笔字去了,自从他开始上学以来,家里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如今唐张氏两人对他学习的事情再没了当初的担忧,反倒是倾心倾力的支持。见他进房,外面洗碗的唐张氏都轻手轻脚了许多。
当日在毒寡妇庄上做完账房活计后,唐缺就回了自己家,这些日子也主要是在家中温习课业,练习毛笔字,依着严老夫子的解经学习《论语》,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很快的过去了。
随后一天半的时间里,唐缺从严老夫子那里回来后就没再出门,直到第三天下午,算算时间毒寡妇也该从县城里回来后,他这才绕山路到了庄上。
毒寡妇回来也没多久,见唐缺到了,顿时一脸高兴的将他迎进房里,“你的新衣裳带回来了,这可是县城老北街上王婆子亲手做的,要不为等她,我上午就能回来。兰草儿,来帮着换上”。
刘里正也是个麻利性子,前天说完后就派人将置办衫子的钱送了过来,硬铮铮的三百文通宝,换算成后世货币也值得九十块钱了,若是再考虑到购买力因素,能当后世九十年代中期的一百二十块人民币。
但唐张氏拿到这钱却犯了愁,可怜他一个小山村女人,穿衣服从来都是自己缝制,那里知道该怎么置办见官的好衣裳,那样的衣裳必须得去县城才行,为了儿子的体面她倒是不怕跑路,但该买什么样的却实在没底。
唐缺见她为难,就撇下一百文在家,自己拿了剩下的两百文出门,说是请村学里要上县城的先生代买,其实却是到了毒寡妇庄上,正好她第二天早上要上城,顺便捎一件回来就是,毕竟在买衣服上女人的眼光要更好些,两百文哪!这可是唐缺穿越以来穿的最贵最好的一身儿衣裳。
唐缺打开毒寡妇递来的竹纹布包袱,入眼处先是一双崭新的**靴,因这种靴一般是用六块皮革缝缀而成,看上去有六条缝,所以又称“六缝靴”,就像眼前这双纯皮制成的靴子自然就贵,一般百姓根本就穿不起。
**靴下面叠着的是一身全新的内衫小衣,纯白如雪的隐泛丝光,唐缺虽然分不清这材质到底是绸,是绫,还是缎,仅凭手感也知道是好货。内衫小衣下面压着的才是外穿的衫子。式样是团领的儒服,不过内里却镶着一层油光水滑的皮毛,至于外面的颜色也正是唐缺最喜欢的竹纹色。
唐缺手抚着儒袍内衬的皮毛,眼神儿却是落在毒寡妇身上,“这三样东西那一件都不止二百文,多谢了!”。
有这句知情识趣儿话,毒寡妇一番苦心就得了回报,“客气啥,还不赶紧换上试试,若有什么差池去改时也来得及”。
唐缺闻言也不矫情,上榻就开始脱衣服,三两下之间全身就只剩了一条底裤,他这般干脆的露出了一身扎实的肌肉,倒让毒寡妇主仆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们嘴里虽然轻轻啐着,但双眼却忍不住瞥过来看个不停。
等唐缺里外换好后,毒寡妇又拿出一个小包裹递过来,“这里面有远游冠一顶,绿松石腰带一围,不过花的却是兰草儿的钱,整整攒了一年半的月例呀,这丫头对你倒是真舍得”。
相比于这两样物件儿,倒是兰草儿的这份心更难得,唐缺闻言,也不避毒寡妇在身边,反手搂住正为他整理衫子的兰姐儿,嘴上就吻了上去,“多谢了,不为你的东西,就为你这份心!早晚我必定十百倍的还你”。
“谁要你还!”,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当着毒寡妇的面亲热,饶是平日大方的兰姐儿也被臊的不轻,替唐缺带冠及系带时,勾着的头始终就没抬起来过。
唐时但凡有点本事的男人谁不是有妻有妾?女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有妇德,而妇德的第一条就是“戒妒”,“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妒忌,故七出之状,标其首焉”,这可是白纸黑字写在《女孝经》中的原文。再加之两人之间又有主仆名份的尊卑,所以毒寡妇并不担心兰草敢与她争宠,是以对唐缺的举动并不在意。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唐缺这具身子本就修长有貌,这番头戴远游冠,身穿竹纹袍,脚踏**靴的收拾出来,一等兰姐儿替他系好杀腰的绿松石腰围,顿时就如同大变活人般换了个模样,俨然成了一个透着些富贵气的儒雅俊逸公子。
唐缺就着那面半人高的新磨铜镜照了照,对这身新装也很是满意,等他转回榻边时,两女眼中的赞叹之色还未消散。
“行了,衣裳也试了,现在该说正事了”,见唐缺问话,早有准备的毒寡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张县令来的时间不长,四娘舅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妾身怕记性不好给忘掉什么,因就请人录在纸上,你自己看吧”。
“还是你想的周到,兰姐儿,劳烦你来捏捏腿”,唐缺头枕着毒寡妇的腿躺下去细细看起纸上的记载来。这时节,上边儿自有妇人柔柔的给他抚着鬓角,下边儿兰姐儿揉腿的力度也拿捏的恰到好处,份外舒爽。
毒寡妇递过来的不过是薄薄的两页纸,唐缺却足足看了两柱香时间才放下,看完后他也没说话,枕着下边肉绵绵的腿开始思忖起来。
这天下午,唐缺从毒寡妇庄上走时,手上拿的除了装着新衣服的包裹外,还有一副土老财生前为附庸风雅置办下的围棋及几份棋谱。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刘里正从县城里回来了,看他满脸含笑的样子,想必唐缺出的坏主意是落实下来了。
至于打探新县令的喜好,刘里正说出的也没什么新东西,基本跟毒寡妇那张纸上记载的差不多,两人根据新得来的消息一番合计后就开始为接官忙碌起来,只不过刘里正每天忙完后就能睡觉,而唐缺却还要连夜摆弄围棋。
说起围棋,这还是唐缺在后世里打下的底子,后世里唐缺上小学的时候,他的高知父母还没什么名气,相对就有多点的时间花在他身上,那个时代的城市父母都琢磨着要给孩子从小培养些特长爱好,他的父母也未能免俗,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唐缺也跟无数的同龄人一样,放学后在不同的特长班里穿梭,书法,钢琴,甚至连芭蕾都有,直到唐缺自己选择了围棋之后,这种疯狂的穿梭才总算结束。
这一学就是六年,开始的时候是唐缺的确有兴趣,后来的目的却是希望能借围棋上的好成绩引起越来越忙碌的父母的注意,毕竟最初学棋的日子里都是他们陪着去的,这也是唐缺记忆里关于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不管是出于兴趣,还是希望引起父母的注意,总之那六年唐缺学的很用心,他本就是天性聪慧,再一用心之后进境就极快,直到把省城少年宫里水平最高的棋师都给惊动了,几度试图引诱刚上初一的唐缺专业学棋,可惜这时候的唐缺已在无数次的失望后渐渐放弃了对围棋的兴趣,对父母朦胧的愤怒甚至使他厌恶起曾经最喜欢的围棋来,最终在练习了六年后彻底罢手不学。这一丢就是近十年。
唐缺在这十年里连一次棋子都没摸过,此时重新再想捡起来也着实不易。
每每当唐缺根据隐约的记忆打谱到深夜时,看着摇曳的灯盏,都忍不住在心底抱怨这个张县令为什么偏就好这口儿。
第三十章 只听楼梯响
虽然这段日子以来小山村的热点已经转移到了新县令身上,但县令大人的巡查事宜却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先是说三五日就要动身,随后又改成七八日,眼瞅着一天天过去,年前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种种传闻这才消散,任谁都知道县令老爷八成是不可能再来了。
这样的变化只让刘里正大感丧气,刚刚召集起来的民夫们也只能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准备过年。
新县令巡视之行突然取消,唐缺也难免失望,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把这次接官视为一次机遇,是他跳出小山村的好机会。本来依他如今的基础,就是自己去县城也能找到一份清闲些的文字工作,但随着对唐朝社会了解越深,他也就越发明白,若从长远考虑,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做不得。
大唐自定鼎之日,就在《大唐律》中将社会上的一切人分为三个等次,分别是官人、良人与贱人。狭义的官人是指流内官,即归属吏部存档管理的有品级的官员,而广义官人则是指流内、流外一切有官职的人。良人是指具有独立社会地位的编户之民,主要成分是地主与自耕农。至于贱人又分官贱与私贱两类,官贱是指官奴婢,官户及工乐户。至于私贱主要是指属于私人所有的奴婢、部曲及部曲妻子,譬如兰草就属私贱。
从以上《大唐律》中的规定就可以看出,唐朝虽称开放,但等级界限其实是非常森严的,譬如单举婚姻一例,在《唐律》中就明确规定有“当色为婚”,不得逾越。而在三类人中,最遭人鄙薄,也最没有权利的就是贱人,无论是官贱还是私贱,都是“等同畜产,不同人例”,贱人没有读书参加科举的权利,也没有与其它两类人通婚的权利。一旦落入这个阶层,再想出头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唐朝以农为本,轻视工商。在《大唐律》中规定的四类不许参加科举的人中,“工商子弟”就赫然在列。唐缺身为佃户倒没什么,但一旦进城到商铺里去谋事做的话,纵然他的身份还是良人,在这个特定的时代也会给他的未来抹上很“不光彩”的一笔,虽然暂时能赚上一些钱财,却基本封死了未来的前程。这样算的话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他若想跳出这个小山村,就必须依循正途,而依循正途最好的方法就是进入官办的县学后再图发展。这事说来容易,但要做起来却跟后世挤重点学校一样艰难。整个郧溪县内各里兴办的村学不下数十所,另有私塾若干。而县学却只有一所,作为朝廷建立的官学,县学中的名额是有限的,主要招收的生员也是县城内的士绅家子弟,这些人就占了全部名额的近九成,余下的一成多分散到各个村学,以唐缺家的情况若非有特殊际遇,根本就不可能抢到这极度稀缺的名额。
而若不能进入县学,就无法进入州学乃至道学,如此以来更无机会获得前往京城礼部参加科举的“乡贡”名额,任你才华滔天,不能参加科举,又如何晋身?
这半年来家里虽然已不愁吃食,但房子却愈发的破旧了,唐缺甚至怀疑这个土房子还能不能坚持到明年除夕,以他如今的情况,倘若仍是困守在这个小山村,想重新置办一栋新房子的话,没有个五七年根本就不可能;加之他是从后世繁华里过来的,这半年在这个小地方呆的也实在憋屈,前面是没本事走,如今他的基本技能已经掌握,不管是为家里考虑还是依着自己的本心,穿越过来已经半年有余的唐缺都迫切的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