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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种地。我父亲是残废,不能做工。他挨过老爷他的老爷,我们的老爷的棍子,这还算老爷开思,因为父亲偷了一只兔子,这够死罪,老爷发善心,让手下人只打了我父亲一百根,从那时就落下了残疾。”
“还有呢?”
“我爷爷是胡格诺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时我很小。”
①十六至十八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称呼。
“还有呢?”
“我公公是私盐贩子,被国王送上了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那些天里他打仗。”
“为谁打仗?”
“为国王。”
“还有呢?”
“为领主老爷。”
“还有呢?”
“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该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声说。
女人一惊,显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们是巴黎人。”女贩和蔼地说。
女人双手合十高声说:
“呵天主耶稣基督!”
“不要迷信!”中上说。
女贩在那女人身边坐下,将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两膝之间,孩子乖乖地听从了。儿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顺从或认生害怕,大概内心里有一种暗示吧。
“我可怜的好心大嫂老乡,你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们的年龄,老大四岁,弟弟三岁吧。你瞧瞧,吃奶的这小家伙可真贪嘴。呵,小鬼!别这样啃妈妈,好不好?我说,太太,你别怕,你应该加入我们这个营,和我一样干活。我叫乌扎尔德,这是绰号。我喜欢叫乌扎尔德,不喜欢像我母亲一样叫比科尔诺小姐。我是伙食贩。军队相互开火,相互残杀时,给他们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贩,干这行的人可不少。我们两人的脚差不多大,我把鞋给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给过韦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顺利。我看见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就是人们称作的路易·卡佩。他不愿意。你听听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还烧栗子吃,和家里人笑笑闹闹哩。后来他也不得不在我们称作的摇板上躺下,没穿礼服上装,没穿鞋,只穿着衬衫、凸纹布外衣、灰呢短裤和灰色丝袜。这些我可是亲眼见过。运地来的马车涂的是绿漆。我看你就来我们这里吧,这个营里都是好小伙子。你来当第二号伙食贩,我教你怎么干,呵,简单得很。你带上桶和铃铛,走到闹哄哄的、枪弹炮弹飞来飞去的地方,你大声喊:‘孩子们,谁要喝一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呀,无论是谁,我都给酒喝,给白军,也给蓝军,我是蓝军,是忠诚的蓝军,但我的酒是给所有人的。伤员们总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观点的。人们死时应该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来我们这里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起义公社袭击议会,国王被“停职”。
③参加八月十日革命行动的法国将军。
③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处死。
女酒贩停住了,那女人哺响说:
“我们原先的邻居叫玛丽-让娜,仆人叫玛丽-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训斥那个士兵:
“闭嘴,你吓坏了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该说粗话。”
“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屠杀呀。”士兵反驳说,“这些人可真是奇怪,岳父被领主打残废了,爷爷被神甫发配服苦役,父亲被国王吊死了,可他们还打仗,真他**,还不造反,还为领主、神甫、国王卖命!”
中士喝道:
“在队伍里不许说话!”
“不说话,中土。”士兵又说,“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为了教士去送死,这总说不过去吧。”
“士兵,”中上说,“我们这里可不是梭枪俱乐部。别耍嘴皮子。”
接着他转身问那个女人:
“你丈夫呢,太太?他在于什么?他现在怎么样?”
“没了。被杀死了。”
“在哪里?”
“在树篱那边。”
“什么时候?”
“三天以前。”
“是谁干的?”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蓝军?是白军?”
“是一颗子弹。”
“三天以前?”
“是的。”
“在哪个方向?”
“靠埃尔内。我丈夫倒下了,就是这样。”
“他死了以后,你干什么呢广
“领着孩子逃走。”
“去哪里?”
“往前走呗。”
“在哪里过夜?”
“地上。”
“吃什么呢?”
“不吃东西。”
中士以军人的方式撅起嘴,髭须碰到了鼻子。
“不吃东西?”
“在荆棘里找去年剩下的黑利李和桑果,还有越桔种子、颇草的嫩枝。”
“好嘛,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最大的孩子仿佛听懂了,说:“我饿。”
中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配给面包,递给母亲。母亲将它掰成两半给了孩子们。两个小家伙贪婪地啃起来。
“她自己一口也不吃。”中士咕哝说。
“因为她不饿。”一位士兵说。
“因为她是母亲。”中士说。
孩子们停了下来。
“我渴。”一个孩子说。
“我渴。”另一个孩子也说。
“这个鬼树林里没有小溪吗?”中土问。
女酒贩从腰带上摘下那只和小铃销挂在一起的钢杯,旋开斜背在身上的木桶的开关,往林里倒了几滴酒,将杯子凑近孩子们的嘴唇。
第一个孩子喝了,做了个鬼睑。
第二个孩子喝了,吐了出来。
“这可是好喝的东西。”女贩说。
“是烈烧酒?”中土问道。
“对,上等酒,可他们是农民。”
接着,她擦擦杯子。
中士又问:
“你就这样逃命吗,太太?”
“只能这样呗。”
“穿过田野,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我拼命跑,然后走,然后倒下来。”
“可怜的教民!”女贩说。
“人们在打仗,”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周围都是枪弹。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丈夫被打死了,我只明白这一点。”
中士用枪托敲着地,大声说:
“愚蠢的战争!真他**!”
女人接着说:
“昨天夜里,我们在一棵埃穆斯里睡的觉。”
“四个人?”
“四个人。”
“睡觉?”
“睡觉。”
“那是站着睡觉了。”中士说,接着又转身对土兵们说,“同志们,这里有一种枯死的空心树,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这些野人们管这树叫埃穆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可能是巴黎人呀。”
“在树洞里睡觉!”女贩说,“还带着三个孩子!”
“要是孩子叫喊起来,过路的人只听见树在喊:‘爸爸,妈妈’,可什么也看不见,那可真古怪。”中士说。
“幸好现在是夏天。”女人叹息说。
她看着地面,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目光中流露出对灾难的困惑。
士兵们默默无语,在苦难的女人四周围成一圈。
一个寡妇,三个孤儿,逃亡,遗弃,孤独,四面八万轰响的战火,饥饿,干渴,以草根为食,以天空为屋顶。
中士走近女人,瞧着吃奶的婴儿。婴儿放开了奶头,轻轻转过头,用漂亮的蓝眼睛瞧着向她俯身的那张野兽般毛茸茸的、令人害怕的脸,微笑了起来。
中士直起身来,一颗大泪珠在脸颊上滚下,停在髭须尽端,像一粒珍珠。
他提高声音说:
“同志们怕于这一切,我决定咱们营收养这些孩子。同意吗?咱们收养这三个孩子。”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高呼。
“好,一言为定。”中士说。
于是他将两手伸到母亲和孩子的头部上方:
“这就是红色无檐帽营的孩子们。”
女贩兴奋得跳了起来,喊着说:
“一顶帽子下的三个脑袋①。”
①富有寓意的文字游戏,表示三个人共一个观点。这是大革命时期人们的梦想。原编者注
接着她又大哭起来,狂热地亲吻那可怜的寡妇,说道:
“这小家伙看上去已经很淘气了。”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再次喊道。
中士对那位母亲说:
“来吧,女公民。”
正文 第二章 巨剑①号轻巡航舰
人们猜到这艘船要去执行不同寻常的任务。的确,刚才有一个人上了船,神情仿佛是去做一件特殊的事。他是一位高大健壮的老人,身体挺得直直的,面孔严肃,显得既年老又年轻,很难猜出他的年龄。这种人虽然老迈却精力充沛,白发苍苍却目光炯炯,论精力有四十岁,论威望有八十岁。他跨上船时,身上那件出海穿的大衣微微张开,露出里面那条名叫布拉古布拉的宽大长裤,带腿套的长靴以及山羊皮上衣,这种上衣的面子是镶有丝花边的皮革,里子是横七竖八的粗毛。这是布列塔尼农民的装束。这种老式的布列塔尼上衣有两种用途:节庆和劳动。它可以两面穿,或是毛面朝外,或是绣面朝外;平时是兽皮,星期天是盛装。这位老人身上的农民服装似乎已经穿了很久,两膝和两肘都磨损了,仿佛更增加了这种故意制造的真实性。出海穿的大衣是用粗料子做的,很像是渔夫的破衣。老人戴一顶时新的圆帽,帽顶很大,帽檐很宽,将帽子拉低就像乡下人,在帽子一侧插上标志绦子,就像军人。老人像农民一样将帽子拉低,既无绦子也无标志。
泽西岛总督巴尔卡拉斯勋爵和图尔多韦尼亲王亲自将老人送到船上安顿下来。“王公们的密探,曾为国王的大弟弟阿尔图瓦伯爵当保缥的热朗布尔亲自安排老人的舱室,甚至周到而恭敬地提着箱子跟在老人后面,虽然他本人也是地道的贵族。离船上岸时,他对那位农民深深一鞠躬,巴尔卡拉斯勋爵对老人说:“祝您成功,将军。”图尔多韦尼亲王也说:“再见了,表兄。”
“农民”,船员们立刻在短促的交谈中用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位乘客。他们并不知道更多的事,但他们明白这位农民并不是农民,就像他们的战舰不是货船一样。
风不大。巨剑号离开晚安湾,驶过布莱湾,抢风航行,过了一会儿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渐渐缩小,最后完全消失。
一小时以后,热朗布尔回到圣埃利埃家中,通过南安普敦的信使,向约克公爵总部的阿尔图瓦伯爵发出一封快信:
阁下:已经出发。成功在望。一周内,格朗维尔至圣马洛的整个海岸将燃烧起来。
四天前,来格朗维尔视察瑟堡海防军的马思省代表①普里厄尔曾从密使手中收到信件,字迹与前一封快信相同,内容如下:
①即国民公会派驻各地及军中的特派员。
代表公民:设有隐蔽炮台的巨封号战舰将于六月一日涨潮时分出发,将一个人送到法国海岸。此人的特征如下:高大、年老、白发、农民装束、贵族的手。明日我再详告。他将于二日清晨登陆。通知巡航队截获战舰,将此人斩首。
二 被黑夜笼罩的船和乘客
巨剑号没有向南朝圣卡特琳驶去,而是船头朝北然后又向西绕行,果断地驶进瑟克岛和泽西岛之间称作迷航通道的海峡。当时两岸都没有灯塔。
太阳完全下山了。夜很黑,比一般的夏夜更黑。这是月夜,但是厚厚的,不像夏季而像秋季的云层将天空遮住了,看来只有当月亮在天边沉落时,它才露面。几片乌云悬吊在雾气迷茫的海面上。
这深沉的黑暗是天赐良机。
驾驶员格拉夸尔的意图是从泽西岛右边,盖尔内西岛左边绕过去,大胆地航行在哈诺艾和多佛尔的礁石之间,驶问圣马洛海岸的某个港湾。这条航线比走曼吉埃礁的航线要长,但是更安全,因为法国巡逻队的警戒重点通常是圣埃利埃和格朗维尔之间。
如果顺风,不出意外,升起全部船帆的话,格拉夸尔估计在天亮以前可以抵达法国海岸。
一切顺利;巨剑号驶过了大鼻角。将近九点钟时,用海员的话说,天气开始赌气了。起了风浪,好在这是顺风,海浪虽大,但不凶猛。然而,有时海浪打上船头。
被巴尔卡拉斯勋爵称作将军、被图尔多韦尼亲王称作表兄的那位“农民”安详而严肃地在甲板上踱步,行走自如,仿佛没有感觉到船的颠簸。有时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下一小块吃。他虽然满头白发,但牙齿仍然完好。
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只和船长说几个字,船长毕恭毕敬地听着,似乎认为这位乘客比自己更有权指挥。
在浓雾的掩护下,巨剑号巧妙地顺着泽西岛北坡长长的峭壁行驶,有时贴近岸边,因为在泽西岛和瑟克岛之间是可怕的皮埃尔德里克礁石。格拉夸尔站在船舵前,一指出拉格雷夫德里克礁、大鼻角。普莱蒙礁;船穿行在这些礁石之间,可以说是摸索前进,但十分稳妥,舵手仿佛在自己家中,对大洋了如指掌。巨剑号船头没有灯光,惟恐在这受监视的海域被人发觉。大雾是值得庆幸的机会。船抵大埃塔克时,浓雾弥漫,连高高的石柱都难以看清,只听见圣乌昂钟楼敲十点钟,这表明一直是顺风。一切顺利。由于贴近拉科尔比埃尔,海浪变得汹涌起来。
十点钟以后不久,布瓦贝尔特洛伯爵和拉维厄维尔骑士将那位农民装束的老人送回舱室,也就是船长本人的舱室。老人进去时,低声对他们说:
“你们是知道的,先生们,必须保密。在爆发以前保持沉默。这里只有你们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会守口如瓶。”布瓦贝尔特洛伯爵说。
“而我,即使面对死亡,我也不会说的。”老人说。
然后他走进舱室。
三 交混在一起的贵族和平民
船长和大副又回到甲板上,肩并肩走着,一面在交谈。他们显然在谈论那位乘客。下面就是被海风吹到黑暗中的谈话的大致内容。
布瓦贝尔特洛凑到拉维厄维尔耳边低声说:
“我们看看他能不能当军事领袖。”
拉维厄维尔回答说:
“目前他是王公。”
“算是吧。”
“在法国是贵族,但在布列塔尼是亲王。”
“就像拉特雷穆瓦伊家族、罗昂家族一样。”
“他是他们的盟友。”
布瓦贝尔特洛又说:
“在法国,在国王的华丽马车里,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你是骑上一样。”
“华丽马车时代早已过去了。”拉维厄维尔大声说,“现在我们是在坟墓里。”
沉默。
布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找不到法国亲王,只好找布列塔尼亲王了。”
“没有斑鸫……不,没有雄鹰,只好找乌鸦了。”
“我宁可要秃骛。”布瓦贝尔特洛说。
“那当然!有尖利的嘴和爪子。”
“我们看看吧。”
“对,”拉维厄维尔又说,“我们应该有军事领袖了。我同意丹代尼阿克的看法:军事领袖和火药!是的,船长,我几乎认识所有的军事领袖,有才干的和没有才干的,昨天的、今天的和明天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具有我们所需要的战争才干。在那个见鬼的旺代地区,我们需要的是将军兼检察官。必须骚扰敌人,与他们争夺磨坊、灌木丛、沟渠和五子,与他们捣乱,利用一切,抓住一切,多杀人以做效尤,不能打瞌睡,也不能手软。在农民军队里,现在只有英雄,没有首领。德·埃尔贝一文不值,勒斯居尔有病,邦尚心慈手软,他是好心人,但这很愚蠢。拉罗什雅克兰是很好的少尉,西尔兹善于平原作战,不善于游击战,卡特利诺是幼稚的大车夫,斯多弗莱是狡猾的猎场看守,贝拉尔无能,布兰维利埃可笑,夏雷特可恶,还有剃须匠加斯东,真他**莫名其妙,如果让理发匠来指挥贵族,那我们和共和派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又何必和革命派争吵不休呢?”
“这是因为可恶的革命也传染到我们身上了。”
“法国染上了疥疮。”
“第三等级这块疥疮。”布瓦贝尔特洛说,“只有英国能使我们摆脱困境。”
“毫无疑问,英国会成功的,船长。”
“在这以前情形可不太妙。”
“是呀,处处都是乡巴佬。在君主制下,德·莫勒弗里埃先生从前的猎场看守人斯多弗莱当上了统率全军的将军,在共和制下,德·卡斯特里公爵的看门人的儿子帕什当上了部长,真是旗鼓相当!旺代的交战双方也真古怪,一方是啤酒商桑泰尔,一方是理发师加斯东!”
“亲爱的拉维厄维尔,这个加斯东,我看还不错。他在打盖梅内那一仗时,指挥有方。他让三百名蓝军自己给自己挖坑,然后不动声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