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咆哮的岷江水疯狂的涌入宝瓶口,河岸两边的巨石似乎都在颤抖。
秋日里的岷江水水量充沛,江水没过了分水鱼,湍急的水流被劈成两半,一半汹涌而下,一半缓缓地流淌进了成都平原。
云峥披着蓑衣坐在宝瓶口已经很长时间了,专注的看着奔流的江水,感受那种世事变迁,时光如同流水般逝去的美感。
江水看的久了,整个人就会头昏脑胀的,分不清到底是自己静坐的身躯在狂奔,还是江水在滔滔而下,高高跃起的浪花扑在巨石上,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像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
不过淋着小雨待在这样的环境里确实能够让人心平气和,因为和被管束的愤怒的岷江水比起来,个人的那点愤怒实在是不值一提。
坐的久了,身上就冷得够呛,十一月份的天气穿的再厚实如果被雨水弄湿了,也会感到寒冷的。
站起来之后发现两腿都有些发麻,踉踉跄跄的走了两步,想喊一个人过来帮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把所有人都撵走了,在都江堰营区,还用不着别人前呼后拥的保护。
有人猛地挽住了云峥的胳膊,他转头看去,才发现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看不清少女的正面面庞,只能看见她冻成粉红色的耳朵和半边脸,耳朵上没有耳环,只用一根彩线从中穿过,少女特有的香甜气息一下子就钻进了云峥的鼻孔,所以他不打算让少女松开自己。随她拖着自己前行。
来到江岸上吗,少女似乎非常愤怒,红润的小嘴巴立刻就有一连串恶毒的话喷薄而出。
“看你也是一个读书人,想死怎么不去找个歪脖树吊死,跑到宝瓶口发什么疯。从这里跳下去你的尸首都没可能找到,我们军户最忌讳的就是死无全尸,你很喜欢拿自己去喂鱼?”
云峥挠挠脑袋奇怪的道:“我没打算去跳河……”
少女鄙夷的瞅着云峥道:“大冷的天气里谁会没事干跑去宝瓶口观赏风景?刚才要不是我拉住你,你早就掉江里了。”
云峥瞅瞅铅灰色的天空,再看看水汽弥漫的宝瓶口忽然发现小姑娘说的很有道理,这样的天气里确实不该有什么风雅之士会冒着冻成乌龟的模样来看风景。
人家是好意救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道谢一声的,不管这种救援是不是必要。
“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少女大刺刺的接受了云峥的大礼,抬着下巴高傲的道:“能活着就不要死,我家将主说过只要活下来总会有法子,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活着才有机会抽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大嘴巴。”
云峥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另外,老甲子营的军户不论妇孺都应该认识自己。这个闺女是哪来的?不过这份傲气很像甲子营的人,别的地方的小娘子还没有这份豪气。
“小娘子说的是,听说这里住的都是甲子营军户,却不知小娘子是那户人家的小姐,容我登门致谢。”
云峥的一句话就把小姑娘说的眼泪下来了,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就听小姑娘哽咽着道:“我爹爹在雁门关战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小弟。你不用来了。好好的把自己活好是正经。”
说完话就捡起地上的篮子跑了,直到这时候云峥才看到小姑娘的黑黑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朵白花。
云峥颓废的低下脑袋。小姑娘的父亲就是在自己的军令之下奉命战死沙场的……
总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如今面对战死将士的家属,他发现自己还是过不了内疚这一关。
“少爷,这个闺女是何良坦家的大闺女,咱们不能对她下手的。”猴子不知道何时站在云峥的背后伸长了脖子和云峥一起看跑远了的小姑娘。
“何良坦?我记得他是战死在小河沟一战的,家里的赏赐应该不会少。怎么还要去江边挖黄精?”
猴子无所谓的道:“攒嫁妆呗,军户们有个坏习惯,认为闺女是人家的人,所以家里的财产全部归男孩所有,除非是受父亲宠爱的闺女才能获得一点嫁妆。别的就只能自己一点点去攒,挖黄精换钱,是军寨里的闺女惯有的攒嫁妆手段,军医那里需要黄精给伤兵补身子,所以军寨里的闺女们都会在空闲地时候去挖药材赚钱。”
云峥点点头,重男轻女这种习俗不是自己能改变的了的,想起猴子刚才说的那句话,就重重的踹了他两脚。然后就背着手回军寨了。
都江堰军寨是云峥亲兵的营寨,这是大宋律法允许的自留地,当然,大宋目前有这一待遇的将军不过三五个人,和文官的封地是一个情形,只保有收税的权利,而没有调遣的权利,这一部分的税是国家去征收的,然后再转给个人。
文信侯的爵位保证云峥每年有三千担的税收,大部分的税收都来自鹰巢和都江堰。
鹰巢哪里已经变成了一座繁华的集镇,庞籍还专门在那里设立了县衙,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防止云峥在那里一手遮天。
都江堰这边他们并不在乎,一则这里人数稀少,只是亲兵家眷们居住的地方,煎迫的太厉害了会引来云峥的反击,所以在这里说话算数的是甲子营的老兵。
回到军寨之后云峥把刚才的遭遇当成一个笑话讲给陆轻盈听,谁知道陆轻盈不但没笑,反而大发雷霆,质问云峥为什么会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去宝瓶口抽风?
话就没办法说了,云峥恼羞成怒的干嚎两嗓子就甩袖子出门了,大男人家的抽抽风有什么好奇怪的,光屁股跑大街上的都有!
猴子鬼魅一样的出现在云峥的背后小声道:“查清楚了,那个小闺女确实就是老何家的闺女,他爹爹战死在小河沟一战上,军中的补偿已经全部交付到位了,所以衣食不愁这是真的。
可是这个小姑娘已经许了人家,是成都城的一个读书人,本来准备在今年十月就要过门,谁知道老何战死了,人家立刻就悔婚了,大家伙都说那个读书人是看上老何家的家财了,希望娶了他闺女之后能得到一大笔嫁妆,然后就有钱去东京参加大比了,博一个东华门唱名的荣耀。
老何死了之后,家财全部归她弟弟,那个读书人见钱财无望,就立刻悔婚,小娘子也是一个豪气的主,不要弟弟给的嫁妆,整日里挖药材,就要给自己置办一份说的过去的嫁妆,还自作主张的把自己许给了成都一家屠户!十天之后出嫁!老何的孝期都不顾了。”
云峥听得牙疼一般的吸凉气,瞅着猴子道:“孝期什么的军户人家根本就不在乎,那个闺女我看得清楚啊,虽然长得模样算不上多漂亮,可是小家碧玉绝对算的上的,咱们军中这么多好汉,难道她就非要嫁给读书人?现在又要嫁给屠户?”
猴子傻傻的摇摇头,他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图一个长相厮守?军中的男儿各个豪气干云,也都是利索的好汉子,可是这些好汉子往往是个短命鬼,我在寨子里转悠两天了,如何会不知道军寨里的事情,你去数数,看看军寨里有多少人家是孤儿寡母的在过活。
衣食不缺这是真的,你就不看看没了男人的家还算不算是一个家?我要是小闺女,我宁愿嫁一个无赖汉子,也不会嫁给短命鬼!”
陆轻盈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她偷听好长时间了,云峥无奈的道:“现在后悔晚了,娃都生两个了,想嫁给无赖汉这么高端的人士下辈子吧!”
陆轻盈走过来拉着云峥的手道:“这辈子聚少离多的妾身认命了,上阵打仗是将军的责任妾身也认命了,但是您不要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境地成不?
您以前就是修都江堰的,这些年宝瓶口坍塌了几次您不是不知道,如今秋日里水流急,您一个人坐在那里妾身想想都心惊胆战的,您就不能跟石中信他们学学,没事的时候看看歌舞,听听曲子也好过去宝瓶口那种危险的地方。”
云峥看着陆轻盈的眼睛道:“你是说我老婆太少,需要和石中信那个老色鬼一样弄百十个老婆夜夜笙歌?”
陆轻盈在丈夫的腰肋间狠狠地拧了一把,猴子见状,立刻就跑的没影了,主母最大的本事不是朝少爷发威,是迁怒于人。
被陆轻盈拖回屋子,换上干爽的衣衫,躺在摇椅上腿上还搭上一条毯子,头发被陆轻盈解开拿干布擦干,不大功夫就感觉温暖如春了。
“那个孩子倔强的让人心疼,甲子营的军户人家不该是什么草命纸身,我打算给那个孩子一个梦一样的婚礼,让成都府的人以后想要娶我甲子营的闺女,必须抢破头才成。
多好的孩子啊,就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我要让甲子营所有的孩子们都知晓一件事,父兄战死沙场,活着的那些人就是他们的父兄!”(未完待续……)
PS:第二章
第十五章谁是可怜人?
今天是何柔娘出阁的日子,她起来的很早,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喂猪,在农家最先吃早饭的从来都不是自家人而是猪圈里的两口肥猪。
猪食倒进食槽,见两口肥猪吃的香甜,何柔娘也非常的高兴,两口猪已经很肥硕了,到了年跟前就可以宰杀了,自家留半头,再把给父亲办丧事借用五叔家的半头猪还掉,还能卖掉一口。
最少一贯三!
柔娘在心底暗暗欢喜。
提着木桶回家,远远地就听见院子里哗哗的扫地声,柔娘叹了一口气推开院门,身体单薄的弟弟正在打扫院子。
何壮见姐姐回来了,就停下手里的扫帚道:“你不用急着出门,我昨夜已经把王家的那门亲事给退了,彩礼银子也拿回来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刘屠户,想嫁人可以,今天给我收拾的漂漂亮亮的出门,嫁妆我已经给你备好了,比不上梁家和彭家那么大气至少不丢人,两个樟木箱子还是能装满的,你不要脸面,何家还要脸面。”
柔娘大吃一惊,拉住弟弟就厉声喝问:“你真的把王家的亲事给退了?那是爹爹亲自给你定的亲事,你怎么乱来啊?”
何壮眼泪流了下来,挣开姐姐的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道:“那门亲事是不错,可是没道理把你撵出去吧?
什么叫做只嫁独苗?贪钱贪的忘了仁义孝悌这门亲事还要他作甚?这样人家的女儿娶过来会遗祸三代的,何家就剩下我们两个了,爹爹在雁门关努力作战就是想为你挣一份看得过眼的嫁妆,如今人没了,钱倒是回来了,这些钱都是爹爹拿命换来的。咬一口都是血,这份钱我一个人用不下去,分你一半是必须的,爹爹如果在天有灵也会答应的。”
“不成!”何柔娘尖叫一声扔掉手里的猪食桶子就打算冲到王家去,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断掉。
“别费劲了,我昨晚把话说绝了。这辈子就算是光棍一条也不会娶王家的闺女。姐,你别忘了,你弟弟是从鹰巢回来的主,知道该怎么和别人决裂。”何壮重新捡起扫帚笑了一声又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身子骨差,三项体力考核过不去,我这时候早就进了少年军了,起始职位就是院虞侯,按照咱家的家世,你就算是嫁给成都城的读书相公都算得上门当户对。何至于嫁给一个屠户?”
“闭上你的臭嘴!从今天起拴住就是你的姐夫,你再敢一口一口一个屠户的叫小心我抽你。”
何壮嘿嘿笑道:“也是啊,拴住一年看咱家的猪八十次,天知道是看猪还是来看人。”
何壮见姐姐羞臊的说不出话来,呵呵笑着继续打扫庭院,今天来家里的人多,门面要紧。
柔娘有些茫然,这个从小就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今年只有十四岁。从鹰巢回到家才不过十个月,刚回来的时候一言不发。整个人像个木头一样的木讷,谁都认为这个小子已经完蛋了,没想到他在不声不响中就已经干出了退婚这样的大事,看样子好像把这事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匆匆的进了里屋,自己的屋子里果然有两个樟木大箱子,掀开之后。发现里面装满了绸缎和各色布料,取出布料,箱子底下铺着厚厚的一层铜钱,两个银灿灿的银铤子就撂在上面,小户人家四五十贯的嫁妆确实算的上丰厚。
原木制作的桌子上放着一整套胭脂水粉。一面碗口大小的铜镜支在桌子上,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脂粉的香甜味道。一个半人高的木桶里装满了半桶水,里面还有一些花瓣飘在上面,也不知道这个小子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
“赶紧洗澡啊,天亮之后五婶她们就会过来帮你绞面,开脸,梳头发,嫁衣还要等一会,我送去八娘那里绣金线去了,八娘说误不了你的好时辰。”
弟弟不急不慢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少年人特有的公鸭嗓子还没有褪去,但是听起来却是那么的让人踏实。
柔娘把箱子里的银铤子取出来,用一小块丝绸仔细的包好,从床背后的墙上抽出来一块砖,哪里就出现了一个洞,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把银铤子小心的放进去,回头看看箱子里的铜钱,又捧了几捧,用麻布包好一股脑的塞进洞里,弟弟的身子骨差,多留些钱总是好的。
小包裹里只有三锭一两的银元宝,还有一张交子,柔娘把交子装在一个竹筒里塞进了墙洞,这东西需要保管好被老鼠吃了那就恓惶了。
黄黄的,厚厚的一层铜钱顶上散落着三锭银元宝,银元宝的周围散落着十几块碎银子,很好看。
柔娘满意的拍拍手,就合上箱子,担心水凉了,就拴好门窗,解衣洗澡。
躺进澡盆,柔娘发现水里香气扑鼻,仔细的闻闻居然是桂花的香气,这个混蛋竟然把桂花油倒澡盆里了。
黄澄澄的猪胰子一看就是军中的产物,厚实,古朴,这该是弟弟从鹰巢带回来的,擦在身上滑腻腻的,一想起今晚就要和拴住那个笨蛋睡在一张床上,柔娘没来由的全身通红。
外人知道什么,都以为自己被周家退亲了就是一个可怜人?柔娘想到这里就想纵声大笑。
也不知道是谁以为读书的周家三郎就比杀猪的拴住好的?一个二十岁了还要靠家里供养的废物连锦江书院的书生都不是的人,如何与十四岁就顶门立户,操持家业赡养祖母和寡母的拴住相比?
都说读书人高贵,柔娘认为应该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高贵,真正高贵的读书人自己见过,蜀中的大学问人苏洵先生在甲子营的时候,每日的饭食就是自己母亲操办的,自己也见过苏洵先生几次,只要拿苏洵先生的样子和周家那个三郎做一下比较立刻就能明白周家三郎到底是不是一个读书的料。
如果周家三郎是读书的料,自己去周家吃苦,侍奉都是应该的,可是自己偷偷的看过周家三郎,一个把人家散落的铜钱都能踩在脚下假装没看见的人,柔娘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嫁的好。
自己父母双亡,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沾染上这样的无赖人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
自己这些年挖药,制药,给伤兵配药,积攒下来的钱并不少,即便是没有弟弟资助,自己也能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甲子营的闺女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澡盆里的水渐渐凉了,柔娘的心却变得火热,门外面已经有妇人说笑的声音,不用说这是弟弟请来的一些婶婶和嫂子准备为自己开脸的,自己的婚事终于要开始了,嫁给拴住是自己早就有的想法,周家退亲自己只有欢乐而无丝毫的悲伤。
猪的惨叫声把柔娘的美梦惊醒了,她吃了一惊,赤条条的从澡盆里站起来,一面擦拭着身体,一面咒骂道:“这个小混蛋要干什么?他要杀猪?这两头猪早就安排好用处了,小门小户的谁家嫁闺女还要杀猪?
即便是要杀,也让拴住下手啊,不相干的屠户过来是要收钱拿猪尾巴的……”
刚把大门打开,一群妇人就嘻嘻哈哈的挤进门,张家的嫂子在柔娘的颈项间深吸一口气大笑道:“好香的新娘子!”然后就有一大群乱七八糟的妇人趴在她身上闻,嘻嘻哈哈的就把手忙脚乱的柔娘给架进了屋子。
“猪,他们在杀猪……”
“闭嘴,什么猪?你今晚才是一头要被杀掉的猪,哈哈,还是被屠户杀,哈哈哈……”
张方平好像就没有变过,依旧喜欢捋着大胡子喝茶,自从他进了甲子营就一句话都不说。
“老张,你倒是说话啊,闷葫芦嘴算怎么回事?”
张方平叹了口气道:“你都叫老夫老张了,老夫还有什么话说,往日的皮猴子如今又是封侯,又是拜将的,还他娘的是大学士,我这个成都知府转了老大一圈子又成了知府,你让老夫说什么啊?”
云峥笑道:“这时候天下能乱,蜀中可乱不得,陛下就是仰仗你老大人的铁腕手段整治蜀中呢,重臣就该重用,这是正得其时啊,如何能计较小小的官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