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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一拽,那个胖男人差点扑到她的身上。她圆睁着大大的眼睛与他的眼睛对视着,胖子的眼睛又小又黯淡,目光中充满了惊讶的神情。对视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扬蹄飞奔,沿着那条路,立刻消失在了路的尽头。路边很多人都看见了她,但她跑得实在是太快了,从路上一闪而过,那些人虽然看见了她,却谁也无法看清她,都把她当成了一匹飞奔的白马。“快看!那里有一匹马!啧啧!那才叫真正的骏马!”一个老头儿指着她一闪而过的身影,对他的老婆子说,“这是一匹埃拉伯②马,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船上见到过一匹埃拉伯骏马。”
有了这一次教训之后,独角兽赶路的时候小心多了,每当走到城镇的边缘,她都尽量绕着走,以免被人看见,即使晚上也不例外。不过,她再小心,还是有好几次和人类不期而遇,人们总会跟在她的后面紧追不舍。令她气恼的是,那些人总是把她当成了一匹迷路的马儿,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其实是一只神奇的独角兽。那些肉眼凡胎的人们手里拿着绳子、网子和作为诱饵的装着糖块的篮子,妄想捉住她。他们骑着马,跟在她的后面紧迫不舍,又是吹口哨,又是瞎吆喝,还自作聪明地给她起了马儿的名字,管她叫什么贝丝,还有的叫她奈丽。有时,独角兽乘兴逗他们开心,故意放慢脚步,好让他们的坐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一闻到她的气味,那些可怜的马儿就吓得浑身哆嗦,停下步子不敢再往前追,任主人使劲地鞭打,它们也只是在原地打转,或者干脆撩开蹄子落荒而逃,把骑在它们身上的主人吓得大叫大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当然不知道,但马知道,它们知道面前的不是马,而是独角兽。
“怎么会是这样?”独角兽弄不明白,“我真想不通,人类难道真的把独角兽忘记了?或者他们真的变了,变得讨厌独角兽了。因此一见到独角兽就想把她杀死?但是,既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独角兽,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只真正的独角兽,他们又如何知道独角兽长得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正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独角兽,所以即使他们见到了真正的独角兽,也会把她看成普通的动物。在他们的眼中,那些树木、房子、马儿以及他们自己的孩子,又是什么样子呢?”
有时,她会想:“如果这些人不认识独角兽,这说明在这个世界上很可能还有独角兽,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若是这样就太好了。”但是,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人类已经发生了改变,世界也发生了改变,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独角兽了。但是,即使心中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她还是头也不回地沿着脚下崎岖坚硬的道路走下去。不过,随着她一天天地远离森林,她对那座森林的思念也就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强烈,她甚至想,假如当初没有离开那里该有多好。
一天下午,阵阵微风吹过,独角兽忽然发现,有一只蝴蝶随着风儿忽忽悠悠地飞来,绕着自己的独角飞来飞去,一直不想离开。蝴蝶黑色的翅膀光滑得像天鹅绒,上面点缀着金光闪闪的斑点,还粘着星星点点的花粉。他环绕着独角兽的角跳舞,用他那纤细而卷曲的触须向她致敬。“你好呀!我是一个流浪汉。”
独角兽开心地笑了,自从她离开森林还未这样开心过。“小蝴蝶,今天风很大,你飞出来干什么?”她关切地问道,“你会伤风的,弄不好会送命的。”
“死亡夺走人类想挽留的东西,却留下人类想丢弃的东西。”蝴蝶回答说,“风也会吹裂你的面颊。不过我不怕,我在生命之火上烤暖了我的双手,心中充满信念。”他不停地在她的头顶扇动着翅膀,就像一颗闪亮的小星星。
“蝴蝶呀,你知道我是谁吗?”独角兽满怀忐忑地问,蝴蝶回答说:“问得好!你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卖鱼贩儿,你是我的一切,你是我的阳光,你是一个小老头,你是一个影子,你给我带来睡眠,你是我皱巴巴的小脸儿,你是患痨病的玛丽·简……”他停顿了一下,迎风扇动了几下翅膀,又接着疯疯癫癫地说:“你的名字是一只金铃铛,挂在我的心坎上,为了叫出你的名字,我不惜把自己的身体撕成碎片。”
“说呀,说出我的名字呀!”独角兽恳求道,“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请你告诉我。”
“你是一个小矮人!”蝴蝶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小矮人,你的胸前没有挂勋章。”蝴蝶在她的角上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小巧的翅膀闪闪发亮,边舞边唱:“你不想回家吗?比尔·贝里,你不想回家吗?还有哪里你没有去过?走吧,文索金先生,去找到那颗掉下来的流星。泥人儿静静地躺着,但血液已经流干。我的美名四海传扬,人们把我称为‘杀人魔王’。”在独角兽头上独角的映照下,蝴蝶的眼睛里闪烁着血红的光芒。
看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独角兽长叹一口气,步履沉重地继续赶路。这只蝴蝶既让她觉得滑稽,又让她感到失望。她自言自语道:“你这是自找的,你怎么能指望一只蝴蝶会认识你呢?他们如何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就知道语无伦次地唱个没完,唱的尽是些他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山歌小调,没头没脑,他们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们的歌儿唱得不错,可是他们却什么也记不住,他们又能记住什么呢?蝴蝶的生命那样短促,出生不几天,就一命呜呼。”
蝴蝶缠着她不放,在她的眼睛前面装模作样地唱个没完。“一,二,三,噢来哦……”他一边打着旋,一边喋喋不休地唱道:“不,我不想贪图享受,我想踏上漫漫长路去流浪。哦!因为时间跟她的宝贝泡过一句悄悄话,这句话一直让他放心不下。快呀!笑吧!我是司令官,不要愁眉苦脸,找到欢乐并不难,在市场上要一连卖上三天。我爱你!我爱你!哦!讨厌!讨厌!真讨厌!滚开,你这个讨厌的老巫婆,快滚开!你一瘸一拐地来干什么?你是不是走错了门儿。哦,柳树哟!柳树哟!柳树哟……”他在独角兽的头顶上又说又唱,声音像是一只风中的小铃铛。
好像怕她寂寞,蝴蝶一整天都陪着她一块赶路。后来,太阳落山了,天空中飘满玫瑰花瓣一样的晚霞,蝴蝶从她的角上飞开,在她的面前盘旋着越飞越高。“我现在必须去赶火车了。”蝴蝶彬彬有礼地说。在玫瑰色晚霞的映照下,独角兽能够看清蝴蝶天鹅绒一样的翅膀上,纵横交错地长着像叶脉一样纤细的黑色血管。
“再见了,”她说,“祝你学会更多好听的歌。”独角兽想,对于蝴蝶来说,这是最好的祝愿了。但是,蝴蝶并没有飞走,而是继续在她的头顶上忽忽悠悠地盘旋着,暮色越来越重,四野苍茫,蝴蝶好像也变得有点紧张,不像刚才那样嬉皮笑脸了。“快点飞回家吧。”独角兽劝他道,“天快黑了,会越来越冷,你不该在这么冷的时候到处乱飞。”但是,蝴蝶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劝告,照旧上下飞舞,嗡嗡嗡地自说自唱。
“他们骑着马儿,你管这马儿叫马斯多奈,”蝴蝶慢悠悠地唱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突然,他的歌声变得嘹亮,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人独角兽的耳朵中,“夫独角兽者,古语所谓独角怪也;拉丁语又称麒麟,意谓一角。独者,一也;角者,犄角也。独角兽似马而生独角于额,传说中之神兽也。哎嗨哟!我是一个好心的伙伴,我是一名勇敢的船长,双桅船南希是我的好伙伴。啦啦啦,有谁见过我的心上人凯莉吗?”他也不管天色已晚,依然只管摇头晃脑,手舞足蹈。那些赶早出来的萤火虫看到这个大摇大摆的蝴蝶,又是惊讶,又是迷惑,纷纷围上来,打着小灯笼看热闹。
独角兽终于从这只喋喋不休的蝴蝶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惊,接着就是一阵狂喜,以至于根本没有在意蝴蝶在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中,把自己比作马儿。“哦,天哪!你真的知道我是谁!”独角兽惊喜地叫道,她只顾高兴了,一不小心,大声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把蝴蝶一下子吹到了二十多尺的高空。那只蝴蝶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刮着,一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好不容易稳住阵脚,悠悠荡荡地落下来。独角兽恳求他道:“蝴蝶,好蝴蝶!假如你知道我是谁,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看见过我的同类。告诉我该往哪里走,才能找到他们,告诉我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蝴蝶,蝴蝶,今天我该到哪里栖身?”暮色越来越昏暗,蝴蝶还是只顾没完没了地唱,“甜的点心,苦的点心,马上就会上桌,耶稣基督呀!我的心肝宝贝躺在我的怀里,我自己躺在被窝里。”蝴蝶落到她的角上,独角兽能够感觉到他的脚冻得瑟瑟发抖。
“求求你,蝴蝶。”独角兽说,“我只想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独角兽,请你告诉我,别的地方仍然还有像我一样的独角兽。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会马上回到我的森林,我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我曾保证会尽快回去的。”
“在遥远的地方,在月亮山上。”蝴蝶说,“在黑暗谷的下面,前进,勇敢地前进吧!”说着,他忽然停顿了片刻,接着,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唱道:“不!不!听!不要听我的。听!如果你很勇敢,你就能找到你的同伴。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沿着条条大道,走向远方,红色公牛紧随其后,扫除他们留下的脚印。莫害怕,别泄气,但要注意安全。”蝴蝶扑打扑打地扇动着翅膀,翅膀扫在独角兽的皮肤上,让她觉得痒痒的。
“红色公牛?”她问,“红色公牛是谁?”
蝴蝶又开始唱起来:“跟着我,往前走!跟着我,往前走!跟着我,往前走!跟着我,往前走!”忽然,他使劲摇摇脑袋,接着像小学生背书一样说道:“高贵的公牛具有无上的威力,他的犄角是野牛的犄角,他将会用这个犄角杀人,直到把世界上所有人都杀光。听,听,快听!”
“我正在听呢。”独角兽说,“我的同伴都到哪里去了?到底谁是红色公牛?”
蝴蝶并没有马上告诉她,而是突然扑到她的耳朵前,哈哈大笑。“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变成了一只小小小小鸟,我使劲飞呀飞呀也飞不动,掉在地上转呀转呀转不停。”他唱道,“那几只小狗,一只叫盘子,一只叫布兰切,还有一只叫苏,他们围着我使劲叫。那些小蛇,朝我咝咝地吐舌头。乞丐们纷纷来到城中,最后姗姗来迟的是一只蛤蜊。”
蝴蝶又在她的面前跳了一会儿舞,然后就瑟瑟发抖地离开她,飞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一边走还一边洋洋得意地唱着:“那是你和我,蛾子!我们手拉手,手拉手,手拉手,手拉手……”独角兽目送着蝴蝶远去,最后在路旁的树丛中一闪,就不见了。不过,也许是她自己看花了眼,因为现在暮色已经很浓重了。
独角兽伤心地想:“至少,他知道我是谁,他也许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接着她又反驳自己,“不对,他并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他那番关于独角兽的高谈阔论,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首独角兽之歌而已,或者是他读过的一首古人诗词。但是,他说的红色公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想,那也不过是一首歌而已。”
她继续赶路,天已经黑下来了,沉沉夜色紧紧地包围着她。夜幕低沉,除了厚厚的云层后面模模糊糊透过一团昏黄的月影,天空一片漆黑。独角兽轻声地唱起歌,很久以前,她曾经听一个到森林里来的小姑娘唱过这首歌:
猫咪懒洋洋,
麻雀叫喳喳,
到我鞋里来做客,
大家说说悄悄话。
海蓝蓝、浪哗哗,
鱼儿鱼儿快来吧!
一起来到我的家。
虽然她不明白歌词的意思,但是,那个小姑娘唱得真好听,她当时真想跟着她回家。那时,当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走出森林时,她失望极了,好像是秋天降临一样,秋风落在身边的山毛榉树上,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夜已经很深了,独角兽找了一片凉爽的草地,躺下来睡觉。所有的动物中,独角兽是最机警的,但是,她们睡觉时却睡得很死。不过,只要她不是在自己的家里睡觉,她依然会很警醒。夜里,如果路上有马车经过,车轮的轧轧声和车铃的叮当声就能让她马上醒过来。即使车轮上包着毛毡、车铃上裹着布条,她也能听到。但是,这次她睡觉的地方离路边太远了,远得连车铃的声音都传不过来,因此,她睡得香极了,一直没有醒。
不知什么时候,夜幕中突然出现了几辆马车的影子,马车黑乎乎的影子越来越近,能够看清一共有九辆。每辆马车都从上到下紧紧地用黑布围着,拉车的都是清一色的黑马,那些马都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一阵夜风吹来,掀开包车的黑布,让马车两边的栅栏暴露出来,那些栅栏像是长满獠牙的大嘴。打头的一辆车前面蹲着一个赶车的小老太婆。裹尸布一样的车帷上用大写字母写着一行字,令人看了就会不寒而栗:芳丹娜嬷嬷的巫魔会;这行字的下面还有一串用小写字母写的字:生于黑夜,现于光明。
打头的马车离独角兽睡觉的地方越来越近,忽然那个老太婆猛地勒住她的黑马,马车停了下来,后面的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马车上的人却都静静地呆在车上,一声也不吭。那个小老太婆纵身跳下马车,扭动着干瘪的屁股,蹑手蹑脚地走到独角兽身旁,她眯缝着小眼睛凝视了独角兽好大一会儿,方才喃喃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老天保佑我这干枯的心,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最后的一只给我找到了。”随着她说话的声音,空气中弥漫开一阵浓浓的蜂蜜和火硝混合的味道。
“如果他知道了……”她咧开嘴洋洋得意地微笑着,露出满嘴长满黑斑的大牙,“不过我是不会让他知道的。”她转过身,朝那些黑色马车拍了两声巴掌,马上从第二辆和第三辆车上下来两个车夫,朝她走过来,其中一个长得又黑又矮,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另一个则长得又高又瘦,一脸慌里慌张的神情,他披着一件破旧的黑色斗篷,眼睛在黑夜中绿莹莹地发亮。
“快看!这是什么!”小老太婆问那个矮胖子说,“卢克,你看这躺在地上的是什么?”
“一匹死马。”卢克回答道,“噢,没有死。把它拿来喂我们的人首狮身蝎尾兽吧,或者喂火龙。”
“笨蛋!”芳丹娜嬷嬷狠狠地骂了一声,然后,又问另一个车夫说:“你认为呢?你这位聪明的巫师、博学的术士、神通广大的魔法师。睁大你那有魔力的双眼,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她就和那个叫卢克的男人一道放肆地大笑起来,不过,当她看见那个瘦高个仍在一个劲地盯着独角兽看,就马上止住笑,恶狠狠地问道:“告诉我,你这个大骗子!”见那个瘦高个头也不回,老太婆摁住他的脑袋使劲扳过来,伸出蟹爪一样干瘪的手,摩挲着他的下巴,用她那两只黄蜡色的小眼睛使劲盯着他的绿眼睛。他禁不住她的逼视,垂下了眼睑。
“一匹马。”他嘟嘟哝哝地说,“一匹白色的母马。”
芳丹娜嬷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吃吃地笑着说:“你也是一个大笨蛋,魔法师。你不但比卢克更蠢,而且还比卢克更坏。他之所以撒谎,只是因为贪婪;而你撒谎,却是因为胆小。不过,也许是因为仁慈吧,哈哈哈……”那人一声也不敢吭,老太婆又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好吧,”她说,“就算这是一匹母马吧,我们的狂欢聚会上正好缺一道菜,用她正合适,最后那辆车正好是空着的。”
“我们需要找根绳子。”卢克说着,转身就要回车上拿绳子,老太婆连忙喝住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绳子能绑住独角兽,”她说,“就是当年那些神仙们用来捆绑芬里斯狼③的那种绳子,那根绳子是用鱼喘的气、鸟吐的唾沫、女人的胡须、猫的叫声、野熊的筋,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混在一起纺成的。不过,今天我手头没有这些东西,也找不到侏儒帮我纺线,我们就只有想别的办法了。现在瞧我的,我来给她催眠。”说着,芳丹娜嬷嬷就在夜色中一边舞动起双手,一边用喉音叽里咕噜地念动着古怪刺耳的咒语。随着女巫念动咒语,一阵闪电一样的气味渐渐地笼罩在独角兽的四周。
“快点,把她装进笼子里。”女巫命令她的两个手下说,“在太阳升起之前,即使你们吵翻天,她都不会醒来了。不过,你们这俩蠢货,千万不要用手碰到她。快点,把第九辆车上的笼子抬过来,把她围起来。千万小心,不要碰到她的鬃毛,否则,我马上就会让你们的爪子变成驴蹄子。”她用刚才那种嘲弄的目光盯着那个瘦高个子说:“魔法师,休想耍花招,否则有你好瞧的。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天快亮了。
说完,巫婆转身回到了她的马车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那个叫卢克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