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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龙连连摇头,道:“支不起,支不起呀。贤弟是不知道,这书籍之利最薄,养不起什么门人。不过倒也无妨,一旦印了出来,别的书肆也会转印,自然能够扩大声誉。”
钱逸群登时酒醒,心中暗道:是了,现在没有版权意识,书商出书赚不到多少钱,作者写书也赚不到多少钱。很多人自己手抄了看也就算了,有些还直接光明正大的盗版,广为散播,害得多少书生饿死?真该下阿鼻地狱!
“冯老何以担心那些阿堵物。”徐佛笑道,“周公子,文公子,你们说冯老阿是抱着金砖愁饭吃呢?”
周、文二人当然会意。周正卿颇为豪爽,当下道:“我家门下有两个书坊,只刻些大父的文集、佛经。平rì都没什么人打理,冯老若是有用得上,尽管拿去用就是。”
钱逸群心中感叹:果然是富家子弟,两个出版社附带印刷厂就这么让人拿去用……
文蕴和笑道:“我没务德兄那般阔气,愿以足银五百两入股,共谋此事,不知冯老是否见纳?”
钱逸群暗暗吸了口气,心中盘算了一下:五百两银子若是换chéngrén民币也要三四十万呢!大家酒桌上随便聊聊,你就定下了这么大的项目,不用回家说一声么?果然是豪门子弟!
徐妈妈大笑道:“若是凑股,怎么也不能少了我这一份。我归家院不敢盖过文公子,且出四百两,如何?”
钱逸群被这桌子上的“银两”砸得酒意全无,心中暗道:这件事若是真能办起来,可能影响力比我想的还要大些……该怎么分杯羹呢?
钱逸群想来想去,砰地一头砸在桌子上,发出呼呼鼾声,佯装不胜酒力醉倒过去。他这一醉,果然宴会气氛全无。徐佛让杨爱和另一个美jì扶钱逸群回房歇息,这边酒宴也很快就散了。
钱逸群躺在床上,任由杨爱给他脱了衣服,那热热的丝麻面巾擦了脸和手足,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明rì一早去找周正卿打秋风,无论如何借鸡生蛋不能错过这班好事。
第五十四章同船共渡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
翌rì一早,钱逸群闻鸡而起,让门下侍婢准备了牙粉清理口腔,洗了把脸,兴冲冲往周正卿房间去了。
周正卿还没起床,被钱逸群堵在床上,朦胧中只是庆幸昨晚没有让美姬陪寝,转念才想道:这钱九逸今早才来耍酒疯?
“务德兄,若是你觉得钱某可交,还请自报家门。”钱逸群一脸严肃道。
“你没喝醉吧?”周正卿一脸惊诧,“连我都不识得了?”
“你,我自然认得,我是说兄台家门。”钱逸群道。
“吴江周氏啊。”周正卿披上衣服,疑惑,“九逸兄,你没事吧?”
“我实在想不起吴江周氏到底是何来历,还请直言。”钱逸群追问道。
“唔,这不怪你,我大父为人极不喜招摇,门下子弟多是谨慎读书之人。”周正卿说走了瞌睡虫,来了兴致。这些rì子以来,他早就发现钱逸群并不知道他的确实来路,这让他十分郁闷,但又不能巴巴地跑上去解说族谱,那样会被当做是以家声为耀的纨绔子弟。
周正卿总算等钱逸群自己来问,心中憋的一口气总算可以尽数吐出来了。
原来吴江周氏以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为始祖,世代都是理学正宗。周敦颐九世孙周澳谪居江南,其子周德迁居吴江,由此开创了吴江周氏谱系。
“我高叔祖周恭肃公,讳用,官至吏部尚书。”周正卿见钱逸群面无余sè,估计他不知道自己高叔祖的分量,又道,“太仆寺卿周忠毅公是我堂叔,讳上宗下建。”
钱逸群见过《周恭肃公文集》的书目,也知道周用是明朝水利专家。至于周宗建是谁就有点茫然了,微微点了点头。
“就是骂魏忠贤‘千夫所指,不识一丁’的那个铁御史。”周正卿察言观sè,解释道。
钱逸群这才喔了一声,表示有所耳闻。
周正卿换了口气:“我大父曾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上书房总师傅、国史官正总裁,眼下致仕在家,优游林下……你该知道了吧?”
“失敬……”钱逸群心道:你说那么远干嘛?直接说你爷爷是吴江故相周道登不就行了?
周正卿自以为成功镇住了钱逸群,故作悠然道:“九逸兄怎么想起问这事来?”
“还是昨晚那事,”钱逸群在床边坐下,双目直视,“文伯温真是慧眼如炬,你不如他。”
“唔,何出此言呢?”周正卿涵养好,一点都不以为忤。
因为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就控制了人的思想。文家本来就有号召力,等《墨憨斋志异》广布天下,在其中暗藏自家臧否,那将是何等声势。
周正卿听钱逸群分说完毕,心中如擂鼓一般。他细细品过钱逸群的每句话,暗道: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若说文伯温也未必就看到了这点,否则也不会只拿出五百两来入股了。
“入股之事的确需要再议。”周正卿道,“这事我回去与家里长辈商量了再说。不过犹龙先生即将要去丹徒就任,恐怕有些麻烦。他们世言堂收录的秘闻,对于故事的编撰,恐怕少不了他们。”
“你家朝中关系这么过硬,就没点办法让他去不成么?”钱逸群觉得自己的经制正役很宝贝,但是人家的八品训导就不算什么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想通了这层关节,不由暗暗一笑,对自己的卑鄙无耻表示理解。
“哈哈,好你个九逸,竟然断人功名路。”周正卿大笑起来,好像心有默契。
“犹龙先生那等人物,肯定将世言堂发扬光大看得比自己功名重要。”钱逸群理直气壮道,“我们只是帮他铺路而已。”
“明白明白,”周正卿拉住钱逸群的手,“九逸兄,这事你是首倡。依你之见,我们该出多大的股本?”
“这事肯定不能一家来干,否则效仿蜂起,真假难辨,徒然内耗。”钱逸群想了想道,“这就看你们几家大户怎么分了。我先说一句,我钱家小门小户,留点汤水给咱就行了。”
“这没问题!”周正卿满口答应道,“余下的事交给我去办就是了,我还有个堂兄在吏部听用,能帮犹龙先生脱离泥淖重归坦途。”
两人相视而笑,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除了他俩,其他人对于昨晚酒宴上的记忆不深,直到送冯梦龙登船都没再提起这事。
送走了冯梦龙,徐妈妈也命人收拾妥当,要借周家的排场前往苏州,投靠她师妹。
忆盈楼是隐传,除了钱逸群之外的旁人都不知道详情。周、文二人只道是找她同学技艺的姐妹,便也没多问。
俄而整理妥当,一行人稀稀疏疏登上大船。因为已经走了陈象明那波人,归家院的杂役又飘零殆尽,所以看上去颇为萧瑟。
徐佛找了档口,让两个女儿拖住周正卿和文蕴和,与钱逸群单独寻了个舱室,紧闭门窗防人看见。
钱逸群心肝直颤,对这位看似二十实在四十的徐娘颇为纠结,即有采摘之心,又有作为嫩草的不甘。好在他心宽,转念又一想:自己前后两世加起来也有三十八年人生路,可算是徐娘的同龄人。顿时气沉丹田,暗道一声:有什么便来吧,小哥我还怕了不成!
“钱公子。”徐佛身带异香,既不是花jīng花露,也不像檀木沉香,隐隐之中勾人魂魄。
“徐妈妈。”钱逸群微微后仰,手臂已经感受到了徐佛纱衣下的体温。
“钱公子。”徐佛又娇笑一声。
“徐妈妈。”钱逸群只觉得异香灌鼻,浑身燥热。
“钱公子,”徐佛笑得花枝乱颤,“你我阿是要这么一直叫下去啊?”
“也未尝不可呀。”钱逸群正了正身。
徐佛盯着钱逸群的眼睛,突然敛容道:“公子似乎有所心虚。”
“呼,”钱逸群长出一口气,“欠了妈妈一个剑阵,怎能不心虚?”
“那高仁何尝按常理行过事?恐怕他自己都忘了。”徐佛换上一脸幽怨道,“我们这些苦命女子,早就习惯了恩客们出尔反尔,前说后忘,翻脸不认人……唉,这就是命呀。”
钱逸群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不过钱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故而奴家对公子是深信不疑的。”徐佛道。
“这是。”钱逸群心中泛起一丝jǐng惕,也不多说话。
“眼下就你我两人,身在这船舱,上绝于天,下不临地,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徐佛在钱逸群耳边柔柔说道,“公子就将西河剑的来历说与奴家听听吧。”
钱逸群顿时松了口气,道:“这是师长借我应急的,也就这么回事。”
徐佛一只手软软地搭在钱逸群肩上,微微靠着,语带哭腔幽怨横溢:“公子,我忆盈楼一脉恐怕是秘法界里最苦命的了……”
徐佛说着泫然yù泣,只是见钱逸群双目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之情,这才收了腔调,用正常语音说道:“自从创派祖师公孙大娘故去,我们忆盈楼总是遭人觊觎。原本有七支衍派,时人称为七秀……如今只有三脉尚存。别说剑阵支离破碎,就连心法也只剩下两套。”
“这个……”
“公子,”徐佛打断钱逸群道,“不瞒您说,西河剑是祖师的佩剑,非但意义非凡,本身也是锋锐无匹的宝贝。奴家不敢求公子赐下,只是剑中还隐了一套我脉失传百年的剑法,名为《剑器浑脱》。若是公子肯以此剑谱赠我,归家院上下尽听公子调遣。”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第五十五章少爷回家
所谓宝贝都是有德者居之,咬住是自己祖上的东西就去讨要,那绝对没道理。徐佛很懂事地避开了西河剑本身,只说《剑器浑脱》的问题。理论上来说,抄录一份给别人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况自己没什么损失。
然而钱逸群对于这个玄乎乎神叨叨的世界有了戒心,不知道取出这剑谱需要什么手续,万一像倚天剑屠龙刀一样,一定要毁坏剑体才能取出真经,那就得不偿失了。
“徐妈妈,这剑谱该怎么取出呢?”钱逸群问道。
“这个……”徐妈妈略一语噎,“其实奴也不知。”
钱逸群看着徐佛,松了口气,笑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
徐佛知道钱逸群误会他不肯说,连忙解释道:“家师弥留之时曾对我说过,《剑器浑脱》是借西河剑传代,所以只要宝剑出世,这剑术就不会失传。如今宝剑已经出世了,却真不知道该怎么让这剑谱出来。能否……借奴家几rì,好与师妹钻研一番。”
——怎么有种刘备借荆州的感觉?
钱逸群面露难sè:“这实在有所不便,我得还给师父他老人家销账呢。这样,我还剑的时候顺便帮你问问吧。这剑在他老人家手里这么久,或许早就知道了。”
徐佛见钱逸群油盐不进,也不敢撕破脸,当下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举手之劳,君子chéngrén之美嘛。”钱逸群一副助人为乐的好人面孔。
徐佛自信阅人无数,对于这个少年还真有点吃不透的感觉。有时候天真如蒙童,有时候却流露出一股狡诈的味道。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感觉聚在一个人身上,真是让人纠结。
两人从船舱里出来,正赶上周正卿大呼小叫地嚷着要打马吊。
钱逸群混迹市井这么多年,学得一手好牌技,自然应允。周正卿、文蕴和都是豪门子弟,平rì无非是跟清客打着玩,落在钱逸群手里,就如羊入虎口,真真成了送钱羊牯。
更何况他们还不知死活地拉了徐佛一起。
徐佛有求于钱逸群,百般奉承,各种喂牌,让钱逸群做大,直杀得周、文二人昏天黑地犹然不觉。二人输红了眼,命船公绕道只走水路回吴县,免去换车的麻烦,最终只是挤出时间多输了几两银子。
船到吴县,钱逸群怀揣迎来的十几来两碎银,心满意足地下了船,朝还要继续前行一段水路的三位朋友挥了挥手。
徐佛这番借花献佛深得钱公子的欢心,自己也觉得任务完成圆满。
本想解闷的周、文二公子却郁闷得想吐。
钱逸群从码头出来,亮出捕快的腰牌,搭着一辆进城送货的牛车回了家。
玳瑁正好在门口清扫,见了少爷,连忙上前见礼,接过钱逸群的包裹行囊,往里奔去,口中喊着“少爷回来咯”。
一路的疲劳顿时消散一空,钱逸群步履轻快,进了门厅。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sāo气,乃是正宗的狐臭。
钱逸群在长方形的天井里打量一番,见狐狸脖子上系着铁链,被拴在天井角落。不知谁好心,给它搭了个歪歪斜斜的棚子,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作用。
“你还真是舍得回家呢!”钱小小抱着一个竹篾编的平底小箩,里面放着一堆针线、几片绸缎。
钱逸群对自己妹妹没什么好挑剔的,从小就这么过来的。他指着平箩里的绸缎笑道:“要给心上人做香囊么?”
“呸!”钱小小啐道,“有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么!没个正经!”
钱逸群撇了撇嘴,道:“我妹妹十七了都定不下个人家,做哥哥的心里多着急?”他见小小又要作sè,连忙转过口风:“不是香囊却是什么?拿来我看。”
“还不是因为你么?”钱小小没好气道,“娘从玄妙观给你求了个护身符,让我做个锦囊盛起来,好让你戴着。爹爹又不知怎么想的,花了五两银子给你买了一把沈少楼做的扇子,喏,这不是连扇袋都做好了?”
钱逸群心中暖暖的,笑道:“辛苦妹妹了,明rì哥哥给你去阊门买上好的胭脂水粉回来。”
“你收收心吧,舅舅回来跟爹爹说了,你要留在盛泽玩几天。爹爹当天没说什么,第二天下了班就隐隐有些难看。”钱小小压低声音跟哥哥通风报信道。
“唔,无妨,这次是吴江故相周学士的孙子留我,文家公子敲边鼓,爹爹能体谅我的。”钱逸群大声道。
钱大通早听了玳瑁的通报,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等儿子进来请安了。过了半天都没见人,实在忍不住就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探看。他只道自己做得小心翼翼,哪知钱逸群五感灵敏远胜常人,早就察觉了。
钱小小又给了哥哥一个白眼,催哥哥快去请安,径自回去做女红了。
钱逸群快步进了堂屋,见父亲才刚刚坐定,也权当不知,连声告罪说自己贪玩。
钱大通心道:我儿就是义气为先,明明是人家拉着他的,偏自己把罪责担当下来。确确是我钱家好儿郎!
“算了罢,下不为例。”钱大通好歹也要拿出父亲的威严。
不过这威严持续了不到两个呼吸,钱大通已经由内而外笑了出来:“你这一走,家里那只老狐真是闹翻天了。”
“哦?它怎么了?”钱逸群随口问道。
“你走了不过两天,那老狐就像是疯了一般,见人就要咬,凶得唻!”钱大通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忍不住皱眉摇头,“还好那rì乡下送米来,好几个青壮才把它拴住。我让来顺给它搭了个棚子,它就对那柱子又撞又咬,弄榻了好几次。”
“唔,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家的时候它还好好的。”钱逸群道。
“我跟你说,老狐是要成jīng的东西,等闲人养不得的。”钱大通认真道,“不过我儿回来了,估计就能镇住它了。”
钱逸群微微笑道:“再不听话,直接叫了张屠子来一棒子打死,剥了皮给娘做条围脖。”
钱大通面露惊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看它已经有成jīng的模样。我跟你说,要不是它不会说话,我真当它是人呢!这几天估计是想你想得急了,你好好安抚它两rì就没事了。”
“那先拴着吧,不拘明rì后rì,儿子带它去虎丘洗洗干净再带回来。”
钱大通点头道:“如此甚好,家里这股气味也的确难熬煞了。”
钱逸群借口舟车劳顿,辞别了父亲,又去给母亲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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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青楼红袖招
钱逸群回到卧室,闩上房门,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直到确定外面没有动静,方才走到屋子中间,将西河剑放在桌上,自顾自倒了杯水,沉声道:“出来吧。”
原本静谧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粗布摩擦的声音。
床架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继而是一条腿,接着出来了半个身子。
钱卫本是干瘦佝偻的一个小老头,这几rì安定了心思,住在钱逸群家里有得吃有得睡,再加上一言咒的福利加成,现在背不驼了,血气也渐渐丰盈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钱卫站起身,上前弯腰打躬,给家主见礼。
钱逸群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狐狸是什么时候走的?”
钱卫手缩在袖子里,暗中算了一下rì子,道:“是初十夜里。那戴世铭从后院进来,寻小人不着,便走了。第二天夜里便弄了只野狐过来,把狐爷调包带走了。”
钱逸群早就知道自己这么一走,戴世铭肯定不会放过机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盯着钱卫,不过看此人顺手牵羊的xìng子,必然成不了大事。
“你没露出马脚吧。”钱逸群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