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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逸群穿着深sè衣服,染的血迹并不明显。只是被剑划破的地方难免露出里面的皮肉,在火光下暴露无遗。
张文晋心中暗道:“伤成这样都不着急逃跑,莫非他真的没事?”他这种人本来就对谁都不信任,刚才听家丁报说钱逸群也受了重伤,犹自沾沾自喜,现在却又起了疑心。
钱逸群本来就想没想过要逃。以他的身体状况,即便不去捡戴世铭的尸体也跑不远,最终还是会被追到。与其这样,还不如翻检一番,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救命的宝贝。
而且也的确找到了宝贝,只可惜天命丹的副作用太大,要往嘴里送实在需要极大勇气。
或者,像高仁那样没心没肺地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也可以吃得毫无压力。
不过……
旁人又不知道他钱逸群现在就是一副虚架子!
“庆嘉兄,别来无恙啊。”钱逸群站在原地,淡定自若。
张文晋见钱逸群叫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索xìng冒出头,双手紧紧抓住身边家丁的胳臂,好随时当人肉挡箭牌。他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速速与我去见县尊老父母,说不定还能轻判!”
“我来此查探盗贼踪迹,你家人不问青红皂白,要打要杀,是何道理!想包庇贼人不成?”钱逸群提起一口中气,大声喝道。
“你自己鬼鬼祟祟,让人误会,怪得谁来!”张文晋本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被钱逸群这反客为主一激,气势便弱了三分。
“若是大张旗鼓,还怎么抓贼!”钱逸群往前踏出一步,“既然说这是误会,我们去县尊面前说去!”
“你束手就缚,我与你去县衙分说!”张文晋反应过来,当下顶了上去。
“不用了,”钱逸群冷笑一声,“你当我孤身一人没个帮手么?老狐!速去把兄弟们喊来!”
张文晋脑袋一懵,心下道:“这家伙竟然还有帮手!糟了!让那姓胡的跑回去,今晚的事岂不是我们理亏?”他再看看这一地尸体,心中又有不甘:“这么多人命,难道就白死了么!”
钱逸群趺坐地上,将两柄剑放在面前,静静道:“我刚吃了戴老师的天命丹,还要调息片刻,你们若是想杀就快些动手。”
桑园之中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我这就领人回来!”
这声凑趣的回答让张文晋心跌到了肚子里,摔得比羊杂碎还碎。他暗叫不好:“原来他不是唬我,竟然真有帮手!”
钱逸群听了却心有余悸,知道是红娘子没有走远,只是猜不出红娘子为何不上来拣便宜。
一旁管事的低声对张文晋道:“少爷,要不派人追上去?”
张文晋刚想答应,转念一想不对:追上去又能如何?难道连那个也干掉么?自家本来是受害者,怎么莫名之间就变成了横行乡里的恶绅?
“放屁!”张文晋怒斥道,“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让衙门里的人来,让他们看看着一地的尸首!”
一旁蓄着三络长须的清客也凑上来,赞道:“少爷说得有理。咱们又不怕见官?等老爷从浙江回来,苏州府尊见了我们也得客客气气!”
张文晋缓缓点头,再看钱逸群时却觉得此人面目可怖,便道:“派人盯在这里,我先回去。”说罢便悄悄分开仆从,退了回去。
钱逸群见空城计得售,心中总算放松许多,暗道:“这败战计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行的,吓出我一身毛汗。”他见张文晋不敢动他,索xìng彻底放松jīng神皮肉,让灵蕴早些恢复。
恍惚之间,钱逸群突然闻到一股焦味。待他睁开眼,细细分辨,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喊:“走水了!走水啦!”
众人皆是一惊,回头看时,张府之中火光映天,焦味越来越重,竟不止一处起火。
江南水乡,大户人家必有池塘、湖泊。天井之中也必有大水缸蓄水,平rì接雨水名为“接天财”。夏rì在缸里养睡莲,风雅又好看。一旦走火就用来灭火,十分便捷。再加上屋舍楼阁都被园林里的植株小径分割,离得较远,所以很少有这样大的火势。
“是白莲教妖人纵火!”钱逸群猛地站起身,差点头晕摔倒。他指着大火喊道:“白莲魔教的人纵火,还不去救!”
那些被留下的家丁心头一紧,想想自己的多年积蓄都在这院子里,哪里肯就此逃亡?纷纷返身回去救火。也有人听信了钱逸群的话,心道:这白莲妖人恐怕不是好得罪的,还是早点跑路,留得xìng命重要。
无论是跑路的还是救火的,顷刻间如鸟兽散,跑得一个不剩。
钱逸群一把抓起地上的两柄剑,转身就跑。刚才打坐时间太短,还不至于恢复,不过这场及时火给予的jīng神支持却十分巨大,就好像真的得到了老天爷私生子的认证,哪怕身上创口再疼都压得过去。
他也不敢冒冒然跑进桑园,谁知道那个魔教妖女红娘子是不是守株待兔?钱逸群打了个小弯,便朝小河跑去。
故老相传,那小河是当年吴王夫差为了给西施运花而挖掘的,因此得名香溪。如今灵岩山顶的馆娃阁早已成了灵岩寺,再寻不到西施的倩影遗存,倒是这条香溪悠悠千载不曾断流。
苏州是有名的水城,有河必有船。钱逸群只要上得一艘小船,安然回家的机会便多了许多。
钱逸群跑到河边,果然有一条带篷小船停在岸边。他心中一喜,正要跳上船去,只见小船一晃,船篷之下走一个人来。
“九逸兄何以如此狼狈哉?”那人拱手作礼,朗声大笑。
第六十九章故人重逢
月光洒落下来,照在这人脸上。
钱逸群看得分明,正是相貌堂堂,目若明星,一口洁白亮丽的牙齿晃得人眼花的——李岩。
“这才几天功夫,李兄的伤势就恢复了么?”钱逸群暗道屋漏偏逢连夜雨,竟然在这个地方遇到了李岩。他去却不知也亏得是李岩,否则红娘子早就出手抢他的宝贝了。
刚才红娘子躲在桑树林中,正要出手杀人,报仇夺宝,却被寻来的李岩及时拦了下来。并非是他们宽宏大量不想杀钱逸群,而是有一位极有分量的人要见钱逸群。
“九逸兄可愿意随我前去?”李岩抽出扇子,哗啦分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轻扇动。
此时月凉风冷,李岩犹自扑扇,颇为风流。
钱逸群却知道他不光是装模作样,更因为此人的功夫全在扇子上。看似附庸风雅挥扇示意,其实也是亮了兵器,钱逸群若是不肯去,李岩九成九便会动手——看他去求亲的方式就知道此子一贯先兵后礼,前倨后恭。
“请带路。”钱逸群紧随李岩话音说道。
李岩微微一愣,暗道此子真是爽快,xìng子颇似北人。他欠身一让,道:“请九逸兄上船。”
钱逸群也不寻踏板,勉力跳上了船,不愿露怯。
船上无人摇橹划桨,只见李岩轻轻拍打船帮,小船自然分开水面往西行去。
钱逸群看着渐渐远去的张宅火光,空气中的焦味也淡了不少。此时他颇有被挟持的屈辱滋味,可恨自己偏没有还手之力,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先跟去看看怎么回事。
若是前景不妙,好歹还有天命丹可以赌一把。
李岩也不说话,与钱逸群分占一头。
钱逸群趺坐船板,凝神归真,珍惜每一点时光恢复元气。
李岩却笃悠悠体会着江南风光,水乡情调。他是中原人,很罕见香溪这种小河。坐过的船也都是在黄河里行驶的大船,哪曾品味过这等小巧jīng致之美。
小船越行越快,渐渐分出水声,船尾翻起白浪如带。
钱逸群灵蕴恢复了一半,心中有了点底气,睁开眼睛舒了口气。眼下只是伤口未收,否则也可以放手一搏,占据主动了。
小船正好拐过一座石桥,由望西改为南行。
又行了不久,便见两旁暗胧胧的农庄田亩一时尽去,湖风扑面,月华洒在水上,银光粼粼,是个不小的湖泊。
钱逸群是吴县土著,当即在脑中勾勒出一幅地图来,心下暗道:这里便是下淹湖,再往顺着这水道走就要入太湖了。那可是李岩老巢,不妙不妙啊!
还好,小船进了下淹湖,径自往一处松木码头靠去。
李岩先跳上了码头,也不系缆绳,朝钱逸群招呼道:“九逸兄,咱们到了。”
钱逸群松了口气,跳上岸,极目张望一周,果然是铜观音寺的后山门。
铜观音寺乃吴中最老古刹,历经千年,原名光福讲寺,是高僧大德讲经传法的地方。唐末乱世时毁于战火,北宋年间有和尚在这儿挖出了铜观音像,故而化缘建寺供奉,叫做铜观音寺。
这寺是姑苏名胜,钱逸群也曾来玩过,与寻常寺庙别无二致,只有寺后光福塔颇得趣味。那塔本名舍利佛塔,据传塔下藏着光福寺开山祖师——悟彻和尚的舍利子。每年元宵,寺里都要供游人登塔看灯,钱逸群也曾凑过热闹,故而一眼就认了出来。
寺里僧人在后山门到码头这段小路上种满了梅花,此时虽然不到时节,却隐隐传出枝木的清雅芬芳。
钱逸群随李岩走了几步,眼见一点光亮高悬。又走近几丈,方才看清那光亮是一盏素面灯笼。因为刘宗敏展臂高持,所以远看就像是悬挂起来的一般。
灯笼下方站着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长宽相近,圆肚短腿,像个大矮酒桶,正是那rì换船离去的高仁。
高仁身边那人清瘦高挑,身穿道袍,头戴羽冠,是个道人。
钱逸群见了高仁便彻底放下了心,他跟高仁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授受之实。这种关系之下,高仁即便顽心再重,也不会看着自己丧命。
李岩上前朝高仁拱手道:“前辈,钱九逸来了。”
高仁呵呵一笑:“小九,上前来。”
——小九是怎么回事啊!
钱逸群心中腹诽一句,几rì不见,就想出了新外号么!
“高老师。”钱逸群上前一躬到底,身上伤口撕裂,差点痛晕过去。
高仁打量了钱逸群一番,啧啧作声道:“你怎地伤成这副模样。”
“刚才跟沧州戴世铭打了一架,被他飞剑伤了。”钱逸群瞟了一眼高仁身边那道士。
那道士目不斜视,接口道:“你不用看我,我与那人不相干。”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心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哈哈哈,”高仁大笑一声,“看来我赢了。”
这话却是对那道人说的。
钱逸群不知道两人打了什么赌,也不知道这道人输了多少钱,只见道人脸上铁青,就连月光照shè,都没让他看上去白一点,不由暗道:看来我不小心成了高仁的赌注,可得找回点jīng神损失啊。
高仁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钱逸群,道:“我吃过你的天命丹,这药算是还你人情。”
钱逸群接过瓶子,觉得这青花瓷瓶颇为眼熟。他拔了木塞,捅破封蜡,一股更为熟悉的气味直冲鼻腔,整个人jīng神一振。
“九花玉露丸?”钱逸群望向高仁。
“唔,我捡来的。”高仁朝钱逸群眨了眨眼睛,又朝那道人瘪了瘪嘴,意思是:你懂的。
钱逸群长长喔了一声,表示自己懂了。当即抖出三五粒,嚼豆子似地扔进嘴里。他当rì灵蕴耗尽回到归家院外庄,徐佛就给他吃的这灵丹,知道这药没有副作用,有伤疗伤,无伤养身,所以吃多了也不怕。
“刚才我跟铁杖道人打赌,他说红娘子今晚必死,我说不会,有人会替她死。他还不信,哈哈哈。”高仁朝钱逸群解说道,“输了还不肯认,硬要见见你这变数,所以我就让小石头把你找来了。”
——小石头……看来我的绰号还是不错的。
钱逸群看了一眼高仁身边的李岩,心中暗道。
李岩轻摇折扇,抬头望天,像是赏月,像是遥思,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那道人上下打量了钱逸群一眼,问道:“你杀了戴世铭?”
“是。”钱逸群听他说与戴世铭不相干,所以也不避讳。
那铁杖道人手藏袖中,捏动指诀,心算如筹,良久惊道:“此子竟然可以夺人星命?”
钱逸群一愣:“什么叫夺人星命?我夺了么?怎么夺的?”一连串的问题充斥脑中。
李岩停了摇扇,目带惊疑地看着钱逸群。
高仁又是大笑一声:“我在见到这小子之前也不相信,试了几试方才确定。有他在,是不是就有趣得多了?”
铁杖道人傲然道:“虽然你胜之不武,道人却愿赌服输。你开下盘子来吧。”
高仁急火火嚷了起来:“我怎地胜之不武?莫非我出手助他了不成!”
“你与他结缘,一应交关自然明了。”道人说道,“我却不曾见过他,哪知竟真有人命中无星的!咦,等等,他不是无星……他这是……”
“星未入命。”高仁摆了摆手,大笑道,“总之我胜得堂堂皇皇!”
铁杖道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团怨气,道:“废话少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收此子为徒。”高仁斩钉截铁说道,不像临时起意。
钱逸群心中一喜,暗道:“常言道人以类聚,能跟高仁打赌的人,绝非泛泛。”不过转念一想:“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本事,我又不想学占卜算命那套。”
铁杖道人看着钱逸群,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却又没有出声。钱逸群看得云里雾里,望向高仁。
高仁走到钱逸群身边,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动,他在读你的命数。”
钱逸群知道玄术奥妙,没想到能奥妙到这种程度,当下不敢动弹,让这位未来师尊好好读读。
铁杖道人读了足足有两刻钟,长抒一口气,举起袖子在额角按了按,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道:“收不下。”
高仁一把扳过钱逸群的肩膀,上下左右看了看,道:“连这牛鼻子都收不了你?你怎么生出来的?”
“家师或许能收他,不过得看他机缘。”铁杖道人道,“你重说一个吧。”
高仁摸了摸头,为难道:“好不容易有件事让我记了这么些rì子,你突然让我再说一个……好吧,这小子在拜师之前,你先教他。”
铁杖道人眉头微蹙:“他若是带艺拜师,恐怕难上加难。”
“九成九只有等王大真人来收了,”高仁不依不饶道,“所以你教一些底子也没关系吧。”
“即便同门之中,师父所传也有不同,我怎么能乱教?”铁杖道人连连摆手,“你再另说一个,哪怕是陪你狎jì我也认了。”
钱逸群还在揣测那“王大真人”是不是铁杖道人的师尊,猛然听到关于“狎jì”的话题,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那咱们去狎jì吧。”高仁大笑道,“我跟吴下徐佛倒是老相好,不妨去照顾她生意。那个谁,你知道徐佛现在在哪里吧?”
第七十章相约穹窿山
钱逸群见高仁问他,头皮一麻,答道:“老师,先把我拜师的事敲定,我带你去绮红小筑找徐妈妈……”
铁杖道人轻咳一声,道:“拜师得有缘分,修行人非天命、人事不可妄收门徒。你这事……”
“我不管!”高仁挥动大袖,“你怎么也得先带他回山打底子,等真人来了再说教不教的事。”
铁杖道人略一思量,暗道:“我入门时,三年挑水三年打柴,三年挑水打柴,足足九年才蒙准入经堂听经,又听了九年才开卷诵经……是了,这小子怎么可能坐得住这一十八年苦修?且先带回去,免得这老鸦聒噪,吵得人烦。”
“你要我带他回去也行,”铁杖道人轻咳一声道,“我便将我修行之法先传他,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跑了,可不怨我。”
“那是那是,”高仁喜出望外,“生死不论,一切都交给你。”
钱逸群心道:“你又不是我爹妈,说什么生死不论是否有些过分啊!”不过能有个世外高人传授修行秘法,这也是不可多得的际遇,钱逸群自然不能放过。
“多谢老师!”钱逸群作势要拜。
铁杖道人大袖一甩,托起钱逸群:“莫拜我,等rì后入门时有得你拜。”他顿了顿又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家住哪里?”
“学生姓钱名逸群,小字九逸,是本地人氏。家住县城东门里。”光福镇也归辖于吴县,故而钱逸群只说是本地人。
“你且先回去养好伤势,待我寻访你街坊邻里,知你根底,便带你上山。”铁杖道人道。
钱逸群心道:“原来还要政审。”不过想想这道人如此郑重其事,看来不是随便应付敷衍,想来自己虽然名声一般,但总不是什么恶人,这审查不至于过不去。
“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高仁不屑道,“他若是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你收不收?”
——咦?名声不好也没关系?
钱逸群心中疑惑。他看这道人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名门正派”人士,难道并不在乎名声?
铁杖道人铁青sè的脸顿时被憋得一红,道:“我总要知道个大概,否则监院师兄问起来怎么答他?”
“我说,”高仁又道,“你可不能故意刁难他,把他逼走。”
“我只保证当年师尊如何教我,我便如何教他。”铁杖道人认真道,“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走了,你莫来扰我。”
“学生一定刻苦修行。”钱逸群顿了顿,反问道,“老师,咱们入的是哪座山?逢年过节能回家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