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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夜里十点过半,洛克·拉莫瑞走入觐见室,站在大厅中央。他右手握住刺剑剑柄,凝视着静悄悄坐在三十码外的灰王。洛克呼吸沉重,当然不仅是因为这段南行的旅程。他偷了匹马,是一路跑过来的。
握着雷纳特的刺剑剑柄,一时间恐惧和狂喜的情绪在洛克心中夹杂。他知道自己在正面交锋中可能处于劣势,但体内早已热血沸腾。洛克幻想着怒火、速度和希望会帮他撑过接下来的战斗。他清了清嗓子。
“灰王,”洛克说。
“卡莫尔荆刺。”
“我很欣慰,”洛克说,“我本以为你可能已经溜走了。但是很抱歉……你需要那艘轻帆船,不是吗?我请一位好朋友,也就是琥珀晶女伯爵把它送进了该死的旧港海底。”
“过不了几分钟,”灰王用疲惫的口吻说,“这件事就会变得索然无味,我向你保证。金·坦纳在哪儿?”
“还在路上,”洛克说,“还在路上。”
洛克·拉莫瑞慢慢向前走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半。
“我警告过驯鹰人,别把坦纳当作儿戏,”灰王说,“显然这个忠告他没听进去。你们不可思议的恢复力令我十分敬佩,但恐怕我要帮你个忙,在盟契法师们展开报复前送你们上路。”
“你认为驯鹰人已经死了,”洛克说,“但你错了。他还有口气在,只是,哦,只是没法再演奏任何乐器了。”
“有意思。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些事的?为何死亡女神不屑于像吹蜡烛一样把你吹灭?我真希望能问个明白。”
“让你的希望见鬼去吧。你为何要对绅士盗贼团下手,卢希亚诺?你为何不能试着同我们诚恳合作?这一点是有可能办到的。”
“‘可能’,”灰王说,“我的字典里没有‘可能’这两个字,拉莫瑞先生。只有我的需要。你有我需要的东西,等我把它抢到手后,再让你们活着就会变得过于危险——你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你为何不满足于把钱抢走,”洛克说,“我愿意交出所有钱,换取卡罗、盖多和小虫儿的性命。我愿意交出所有钱,只要你跟我把话讲清楚。”
“有哪个盗贼会把自己的财富拱手相让?”
“只要他有更重要的东西,”洛克说,“对我们来说,偷盗的意义比拥有更大。如果我们那么在乎所拥有的财富,早就找些见鬼的方法把它们花掉了。”
“事后放空话总是那么容易,”灰王叹道,“如果他们还活着,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们从贵族手中偷钱,你这狗杂种。我们只从他们手里偷钱。有那么多人可以欺骗……你试图把我们干掉,等于帮了贵族们的忙。你送了你最痛恨的人一个天大的礼物。”
“也就是说你在帮他们摆脱金钱的烦恼,拉莫瑞先生,在行动中还谨小慎微地不肯伤及性命……我应该为此鼓掌喝彩吗?我应该称你为并肩作战的兄弟吗?他们总有更多的钱可赚。光靠偷盗无法让他们尝到本该尝到的教训。”
“你怎么能这么做,卢希亚诺?像你这样失去了血亲的人,像你这样对巴萨维恨之入骨的人,怎么能对我做出同样的事?”
“同样?”灰王站了起来,手里擎着刺剑,“同样?为了保护一个谎言,你的父母就在睡榻上被人杀害了吗,拉莫瑞先生?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妹妹死于屠刀之下,永远不能长大成人向凶手报仇雪恨吗?”
“我有三个兄弟死在你的手中,”洛克说,“我差点失去第四个。你不需要这样做。当你认为已经把我解决了之后,还试图残杀数百人。包括儿童,卢希亚诺,儿童——你父母被巴萨维杀害后很多年,他们才诞生在这个世界。自以为正义的感觉一定很棒。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就像他妈的神经病。”
“他们得到了秘密和约的庇护,”灰王说,“他们是寄生虫,生来就罪责难逃。省省你的辩辞吧,祭司。你以为过去二十二年难以计数的夜晚中,我没有想到过这些论点?”
灰王往前迈了一步,剑尖缓缓抬起,指向洛克。
“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他说,“就会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将我家人的姓名写在灰烬中。”
“Ila justicca vei cala。”洛克低语道。他迈步向前走去,直到两人间的距离只有区区两码。他把雷纳特的刺剑从鞘中抽出,站定防守姿态。
“正义是红色的。”灰王面对洛克,双膝微弯,刺剑的锋刃冲着地面。这种架势被卡莫尔剑客们称为伺机之狼。“正是如此。”
灰王这句话还没讲完,洛克就扑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突刺的钢刃在两人之间切出一道残影。灰王挡住洛克的攻击,用靠近护手的剑身卸掉了剑尖的力道,随即以凌驾于洛克之上的速度还了一招。拉莫瑞笨拙地往后跳去,僵僵躲开这一刺。他落地后顺势一蹲,张开左臂保持平衡,避免在硬木甲板上摔个仰面朝天。
洛克借助惯性,谨慎地转了个身,勉强由蹲姿站了起来。一柄匕首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左手中。洛克拿着它转了几下。
“哦,”灰王说,“请别告诉我你想用维拉式格斗法。我觉得那个流派很无聊。”
“随你的便吧,”洛克挑衅地晃动着匕首,“我会努力不让你的斗篷沾上太多血渍。”
灰王戏剧化地叹了口气,从腰带上的两柄窄刃匕首中取出一把。他抬起双臂,将两把武器举在身前,摆出一张巨口,随即夸张地往前跳了两步。
洛克利用间不容发的机会瞥了一眼灰王的脚步,差点没能及时看出他的意图所在。拉莫瑞往右一闪,勉强用匕首做出格挡。灰王的刺击被他滑开,从他左肩旁一寸的位置擦了过去。洛克的反击撞上了灰王的匕首,似乎这招早被看透。这次交锋灰王仍然比他快得多。
在孤注一掷的几秒钟里,两人缠斗在一起。他们的剑刃在空中织出银色幽影,交错与分离、突刺与格挡、佯攻与伪装的佯攻。灰王的攻击幅度更大,也更加有力,洛克闪避得相当勉强,而灰王则以轻松准确的动作化解了洛克的每次扑击。他们最终向后跃开,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瞪视对方,眼中都充满斗犬那种难以平息的恨意。
“哦哦,”灰王说,“这次交手,真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他近乎随意的抖了下刺剑,洛克再度后跃,用剑尖无力地挡开剑尖,就好像刚开始接受训练的孩子。灰王眼神发亮。
“真是长见识,”灰王又是随意的一刺,洛克继续后退,“你根本就不擅长剑术,对吗?”
“如果你这么想对我有好处,不是吗?”
听到这话,灰王不禁哈哈大笑。“哦,不。不,不,不。”他果断地把手一挥,将斗篷和罩衫甩在地上。狂野的微笑在灰王瘦削的面容上刻出深深皱纹,他的表情中写满期待。“虚张声势到此为止,游戏也到此结束。”
话音未落,他就冲了过来,步法快到化作一团残像,那凶猛的攻势洛克前所未见,在刀锋之后,是二十年的实战经验和二十年最强烈的仇恨。洛克心中有块微小而隔绝的部分,冷静地意识到自己实力明显不足。他拼命施展出一次又一次格挡,当灰王的钢刃刺透了他的衣物和血肉时,洛克的双眼和双手尚自追踪着突刺的幻影。
一次、两次、三次——喘息之间,灰王的刀刃呼啸而来,刺入洛克的左腕、小臂和二头肌。
惊诧感对洛克造成的震动,比剑锋留下的疼痛更强。温热血水从他汗津津的皮肤上流过,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痒,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底往上翻。短刃从他左手掉落在地,刀锋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
“咱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你再也没法靠伪装和欺骗脱身,拉莫瑞先生,”灰王一抖手,把洛克的血珠从剑尖甩掉,看着它落在木甲板上,四散飞溅。“永别了。”
他又动了起来,炼金灯球的酒色光芒在他的剑锋上涂了一层猩红颜色。
“艾赞·基拉,”洛克轻声说道,“为我朋友们的死,请赐予我正义。为我兄弟们的死,请赐予我鲜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终变成咆哮。洛克刺出一剑,失手后又是一剑,将心中所有仇恨和恐惧化作孤注一掷的力量注入每次攻击。他有生以来从没使出过这么快的剑招,但灰王还是挡住了他的攻势,将其轻易化解;还是从洛克的剑路中闪开,就像在戏耍一个孩子。
“拉莫瑞先生,看来你我之间决定性的差别在于,”灰王一边出招一边说道,“我留在浮坟等待与你决战时,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不,”洛克气喘吁吁地说,“你我之间的差别在于,我会报仇雪恨。”
冰冷的疼感在洛克左肩爆发。他低下头,惊恐地看到灰王的长剑扎进他心脏上方,深入血肉三寸有余。瑞沙残忍地扭动手腕,抽出剑锋的同时刮蹭着洛克的骨骼。强烈的痛觉让洛克膝盖一软,跪向甲板,他本能地探出左手,想要稳住身子。
但此时本能也背叛了他。他的左手狠狠撞在硬木甲板上,掌心向上弯成了难看的直角,手腕在整条胳膊的重压下折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洛克惊讶地喊不出声来。片刻之后,灰王又是一脚猛踢在洛克头侧,他的世界变成痛苦的万花筒,翻来倒去变幻不休。蜇人的泪水从眼眶溢出。雷纳特的刺剑当啷啷滚落在甲板上。
洛克意识到木甲板紧贴在后背上,意识到鲜血和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意识到炽烈灼烧的疼痛从断裂的手腕向四周扩散,还有肩头伤口处湿漉漉的痛苦。但此时最强烈的感觉还是他心中满溢的羞耻,对失败的恐惧,以及卡罗、盖多和小虫儿带来的重负。他们未得雪耻,也未得安息,这都是因为洛克·拉莫瑞失败了。
洛克猛地深吸口气,又在胸口和后背燃起一片疼痛的火花。但此刻它们汇成一种痛苦,一股血色疯狂,驱使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洛克大吼一声,再没半分理性,他双腿弯曲,向前疾冲,试图抱住灰王的腰,把对方绊倒。
刺向洛克心脏的杀招,击中了他的左臂。剑锋带着灰王的凶残,完全刺进洛克瘦弱的小臂,透过肌肉从另一侧穿了出来。洛克疼得狂性大发,向前向上扬起胳膊。与此同时,瑞沙也努力想要抽出刺剑。两人扭作一团,剑刃前后拉扯,在洛克的血肉中割出可怕的伤口,但仍旧留在他的肌肉间。
灰王的匕首逼近洛克的双眼,动物本能驱使他调动起唯一可用的武器。洛克的牙咬进灰王握住刀柄的前三根手指,他尝到血腥的滋味,牙尖撞上坚硬的骨骼。灰王惨叫一声,扔掉匕首;它碰到洛克的左肩,反弹后落在甲板上叮当乱响。瑞沙用力扯出左手,洛克把大佬的血肉啐在他身上。
“认输吧!”灰王嚎叫着一拳捶向洛克的天灵盖,随即砸过鼻梁。洛克探出没有受伤的右臂,抓向对手刀鞘中的匕首。灰王把他的手扇开,放声狂笑。
“你赢不了!你赢不了,拉莫瑞!”随着一声声怒吼,灰王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洛克身上。拉莫瑞不顾一切地抱着他,就像溺水之人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瑞沙发出狂野笑声,不住捶打拉莫瑞的头颅、耳朵、前额和肩头,甚至碾向他不住渗血的伤口。“你……不可能……打败我!”
“我不需要打败你,”洛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冲灰王露出疯狂笑容。他脸上挂着一条条血污和泪痕,鼻梁断裂,嘴唇破损,视线阵阵模糊,眼前不住发黑。“我不需要打败你,狗娘养的。我只需要把你缠住……直到金……赶来!”
灰王愤怒地发出嘶吼,用力把洛克抖开,挣脱出足够的空间去拿刀鞘中的匕首。当他把左手从洛克的右手中挣出时,拉莫瑞从袖筒里甩出一枚金币,让它落在掌中。他孤注一掷地抖动手腕,金币飞向灰王身后的墙壁,反弹时发出很大回声。“他来了,狗娘养的!”洛克厉声叫道,鲜血喷在瑞沙的衬衣前襟上。“金!帮帮我!”
出于对金·坦纳的恐惧,灰王下意识地扭过身去,带着洛克转了半圈,这才意识到他肯定是在撒谎。这个动作只用了半秒钟,但洛克愿意为这半秒钟向任何肯听他祷告的神祇乞求,正是这半秒钟救了洛克的性命。
这转身的半秒钟,刚好能让洛克探出右臂,绕过灰王的腰,从挂在皮带上的刀鞘中抽出匕首。他在痛苦和狂喜中发出最后的吼声,把匕首插进灰王背后,正好刺入脊柱右侧。
灰王腰杆一弓,嘴巴张得老大,在震惊中不住抽着冷气。他抬起双臂,使劲推搡洛克的脑袋,似乎只要把拉莫瑞从身上扯开,就能让他的伤口愈合。但洛克抱着他不放,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轻声说道:“卡罗·桑赞。我的兄弟和我的朋友。”
灰王后退两步,仰面倒下。洛克趁灰王撞上甲板之前,把匕首从他背后抽出,紧跟着摔在对方身上。他再次举起匕首,用力扎向灰王胸口中央,从胸腔下方刺了进去。一时间鲜血飞溅,瑞沙四肢抽动,就像只被钉进标本盒的甲虫。洛克把匕首继续向下捅去,又开口说道:“盖多·桑赞,我的兄弟和我的朋友!”
随着最后一阵痉挛式的抽搐,灰王把温湿的紫红色血水啐在洛克脸上,伸手抓住钉在胸前的匕首。洛克将绵软的左侧身躯向下压去,同时撞开灰王的双手。他抽噎着把匕首从瑞沙胸口拔出,将猛烈颤抖的右臂高高举起,砍向他的喉头。洛克用刀刃锯开气管,直到灰王的脖子断了一半,大股大股的血水在他们身下的甲板上流淌。瑞沙最后颤抖了一下,再也没有动静,惨白双眸瞪得浑圆,依旧盯着洛克的双眼。
“小虫儿,”洛克轻声说道,“他的真名是伯蒂里昂·盖德克。我的学徒。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他的力量终于枯竭,身子一软,滑倒在灰王的尸身上。
“我的朋友。”
但他身下的敌人未发一语,洛克明显感觉到,自己耳朵下面应当起伏的胸口,脖子底下应当跳动的心脏,全都没了动静。他开始哭泣——这疯狂的抽泣撕扯着他的身躯,从饱受蹂躏的神经和肌肉中带来新的苦楚。慰藉、狂喜、疼痛的红色雾霭,外加上百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令他错乱疯狂。洛克躺在宿敌的尸体上,哭叫得像个婴儿,在覆盖灰王身躯的温热血液中添加了咸湿泪水。
他躺在寂静的大厅中,在红灯的光芒下颤抖不已,独自享受着胜利的快感,完全无法移动身体,静候失血而死的结局。
10
刚过两分钟,金·坦纳就发现了他。大汉把洛克翻过来,从尸体上抱下。这个动作让他几乎失去意识的朋友,发出一声毫不作伪的痛苦哀号。
“哦,诸神啊,”金·坦纳叫道,“哦,诸神啊,你这该死的白痴,你这可恶的狗杂种。”他用手按住洛克的胸口和脖子,好像能以此让鲜血流回他的身躯。“你为什么不等等?你为什么不等我?”
洛克昏昏沉沉地盯着金·坦纳,双唇微张,形成小小圆环,露出一脸关切神情。
“金,”洛克严肃地轻声说道,“你是……一路跑过来的。你的身体条件……不适合战斗。而且灰王……非常合作。我无法拒绝。”
金忍不住哼了一声。“见你的鬼,洛克·拉莫瑞。我给他送了封信。我想也许能把他多留一会儿。”
“祝福你的心灵。但是,我的确……杀了他。我杀了他,还烧了他的船。”
“原来是这么回事,”金柔声说道,“我看见了。我从木废墟另一侧看到了那团大火。我看见你走进浮坟,就好像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尽可能加快速度赶到这儿来。但你根本不需要我。”
“哦,不,”洛克咽了口唾沫,尝到自己血水的味道,不禁做了个苦相,“我把你的名声……派了很大用场。”
听到这话,金·坦纳一言未发。他眼中孤寂凄苦的目光让洛克感觉彻骨清寒。
“咱们的仇已经报了,”洛克喃喃说道。
“是的,”金低声说。
几秒钟后,又是一股泪水从洛克眼中涌出。他闭上双目,摇了摇头。“这可真是桩烂事儿。”
“是的。”
“你只能把我……留在这儿了。”
听到这话,金·坦纳猛地直起身来,就好像被扇了一巴掌。“什么?”
“把我留下,金。再过几分钟……我就要死了。他们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东西。你还能逃掉。求你了……把我留下。”
金脸色绯红,即便在炼金灯球的光芒之中,这种红色也清晰可见。他拧着眉毛,脸上每根肌肉都绷得很紧,甚至让昏昏欲睡的洛克感到慌张。金·坦纳紧咬牙关,牙齿磨得咯咯响,颧骨像高耸的山脊从脂肪中突出。
“你居然敢跟我说这种话,真他妈操蛋,”金最终用洛克听过的最平淡最沉闷的声音说道。
“我犯了个错误,金!”洛克绝望地嘶声说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在我靠花招取胜前,就给了我致命打击。向我保证……向我保证,如果你找到萨贝莎,就……”
“你可以自己去找她,白痴,等咱们离开这见鬼的地方再说!”
“金!”洛克用没受伤的右手,无力地抓住金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