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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迦急剧地喘息着,全身各处的皮肉绽开了无数深浅不一的伤口,长袍已被鲜血染得通透。反手拭去唇角溢出的温热液体,他缓缓地抬首,对上摩利亚皇的眼神,笑道:“是么?”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眸,没有眼白瞳仁之分,存在的只是完完全全的黑色球体,当它们在对视时,你会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这狰狞的恶魔之眼面前战栗哭泣。
玫琳惊骇地望着全然陌生的摩利亚皇,复又将视线投向撒迦。她的周遭早已被一层朦胧而柔美的银色光晕所笼罩,适才的力场裂变并不能伤及身体分毫,但强烈的眩晕感却于此时无声袭来,冷冷侵袭了她的意识之海。
长公主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了那头恶魔的同类,昏厥前的最后一点残存神志却告诉她,那绝对不再与人类有任何关联。
岩重城外,地底。
地行族群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千名“大汉”,无疑已代表了当今世上最强有力的一股掘进力量。当然了,伟大的地行之王却并不这么认为。
为了掩人耳目,地行侏儒分成了数十支小队,由各个方向分头赶向毗邻岩重城的塔里南行省。在那里他们很轻松地聚到一起,随后于荒郊处刨开地面,只留下了几名收尾的侏儒。整个大队开始向着帝都皇宫方向疯狂潜行,除了戈牙图之外,所有的侏儒都在不要命地挥动着手臂,像是和看不见的一方做着拼死竞争。
地行侏儒天生就是掘进的好手,他们指端探伸的利爪坚若钢铁,且不会随着年龄的衰老而停止生长。想要磨短这些硬家伙的方法之一,就是不断地刨挖土石。一般来说地行侏儒都很懒,有时候他们会为了植物块茎和美味的黑蚯蚓钻进地底忙上一阵子,但没有人喜欢长时间呆在黑乎乎的洞里闻土腥味,即便是地行族,也同样对阳光有着无法割舍的依恋。
虽然地洞起始处距离估算中的皇宫所在地足足超过六十里路,但戈牙图的淫威还是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就无法想象几千个摒弃懒惰秉性的地行侏儒齐心掘进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那就像是一条大口吞噬土石的巨龙在沉暗的地底矫游飞翔,龙的每一片鳞甲,每一寸骨骼,都由地行侏儒组成。当这些矮小的生灵以从未有过的狂热劲头紧密合作时,他们便令这条龙获得了生命,完全独立的生命。
“扑你老母!就算老子用两只脚也要比你们刨得快!嘿,怎么了?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戈牙图饱含嘲讽的话语仍在黑暗的地洞中回响,鞭子般抽打着侏儒们的心,“阿林,你这王八蛋说说,昨晚究竟在干嘛?”
“在睡觉,伟大的王。”被点到名的倒霉鬼诚惶诚恐地回答,手底下的动作暗自加快了几分。
睡在一张藤制软榻里的戈牙图翻了个身,怒气冲冲地拍拂着遍体的土屑:“睡觉?你自个儿么?还是和隔壁的那几个寡妇?干你娘的,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两脚发软啊?!再他奶奶的偷懒,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地行侏儒天生的夜视能力,使得戈牙图清楚地看到了周遭族人脸上现出的恐惧。重重地哼了一声后,他再次躺了下来。虽然软榻中尽是散落的土石碎块,但他还是对几名侍卫的殷勤感到了满意??想想潜回摩利亚的那趟远程,戈牙图就开始觉得两只手又在发痛,与其相比,现在的处境无疑正是天堂。
“去几个人,看看到哪儿了,动作都给我小心点!”早在血炼之地的时候,地行之王就一度潜入过皇宫,目的自然是为了满足他邪恶的偷窥心理。时隔多年,当初入浴的嫔妃早已成了昔日黄花,戈牙图对潜入的确切路线多少也有些记忆模糊。
数名侏儒应声转向直上,大队则屏息静气地停止了掘进。等到清冷的月光悄然无息地洒落地洞中端,一条壮硕的黑影伴着长长惨呼声猛然自缺口中坠落,直把戈牙图身边的几个侍卫压得叫苦不迭。
戈牙图直愣愣地看着那摩利亚士兵的制服,只觉得口中隐隐发苦:“禁卫军?!”
“砍他!”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几千名侏儒如同发了疯般蜂拥抢至,刮刀入肉的沉闷声响立时大起,可怜那士兵顷刻间便被斩成了一团肉酱。
“万能的王,我们已经到了城门外边,这溜小号的家伙尿了我一身!”探路的侏儒回转禀告。
戈牙图努力压抑着惊恐的情绪:“还有没有别人看见?”
“他离哨卡远着呢!这片地上鬼影都没一个!”那侏儒得意洋洋地答道。
戈牙图重重一记耳光扇去:“扑你老母!还不去把洞口给老子填上?!等到那些大兵发现莫名其妙地少了个人,我发誓他们会把这一带翻过来!”望着抱头鼠窜的手下,地行之王阴骛的目光逐渐转向围拢在周遭的部众:“是谁让你们弄死他的?难道就没有人想要试着去问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帝都今晚的禁卫布防?我操,一群饭桶!”
“王,您说过,我们是来砍人的。。。。。。”侏儒群中响起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
“如果我会什么狗屁魔法禁咒,我绝对会现在就干掉你们,全部干掉。”戈牙图满怀遗憾地看着自己的手,久久之后,方才虚弱地叹息,“走,快走!我们必须去救那个混帐小子,他曾经也救过我的命。”
“啊!我的眼角怎么湿了,我是在哭吗?就算是像我这样坚强的地行战士,居然也会哭?赞美神明,您赐予了吾族一位品德如此高尚的王者,我只能说我愿意为了这男人之间的伟大情感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你小子以前干过吟游诗人么?王只是在为自己的慈悲心肠找理由。这是理由!懂吗?我们的王又怎么可能需要别人来救?他只要一抬手,什么神族魔族,统统都得完蛋!”
“话虽然没错,但是不经历战斗冒险,那人生岂不是太无趣了?我想王一定是厌倦了无敌的生活,这才让那小子勉强做了回英雄。。。。。。”
四起的颂扬赞美声中,地行之王苦恼地蜷起了身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将要身处的境地会有多么凶险,摩利亚皇的可怕直到今天还深深地烙在记忆深处,就连丝毫也难以抹去。戈牙图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的抉择,犹如每个懦弱的灵魂一般,唤醒勇气的过程,是无比痛苦而漫长的。
一边是魔鬼,一边是朋友。后者帮助戈牙图重新夺回了一切,但真正令这圆滑侏儒下定决心的理由,却是因为他知道,撒迦已是他唯一的底牌。
议事厅的灯火,逐渐恢复了通明。
那些浓重的黑暗早就如朝日初升后的薄雾般,寂然散去无踪。撒迦与普罗里迪斯仍在对视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眸子都已经恢复了原色。
“我听说,你在授勋仪式上亲手袭击了枢机主教?”撒迦平静地打破沉默。
普罗里迪斯起身抱起玫琳,将她靠在就近的椅子上:“是啊,总是有更多的敌人。”
“他不是你的敌人。”撒迦冷笑。
“现在是了。”普罗里迪斯似是记起了什么,忽展颜笑道:“我想一个死人不应该成为我们的话题,能在空间乱流里活下来的生命,几乎不存在。”
“默克尔和两名黑巫师,他们在哪里?”撒迦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老守夜人始终是他心里最牵记的。
“他们合力发出的六道禁咒,撕裂了结界内部空间。那里面所有的人都被风暴卷走,没有幸存者。”普罗里迪斯凝视着他,温和地道:“我的孩子,你是从那以后觉醒力量的么?”
撒迦心头痛楚,唇边却现出讥嘲笑容:“你的力量也很有趣,至少。。。。。。”略顿了顿后,他将目光投向玫琳周身仍在缭绕的银芒,“看起来那似乎是双面性的。”
“唯一能够克制魔罡的力量,就是光明神族的圣光术。为了更有效地追杀他们口中的‘异端’,早在几百年前侍神者们便得以修习各种中低阶的神圣属性魔法,其中也包括了部分掌控圣光的能力。我恰巧会一点这种术,为了不让玫琳受到伤害,刚才就冒险试了试。幸运的是,它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效。”普罗里迪斯微皱了眉头,道:“你应该学会如何收敛,而并非肆无忌惮地释放力量。如果不是整个皇宫都在魔法结界的笼罩范围里,现在恐怕已经有成百上千的教廷圣裁赶来了。”
撒迦默然良久,缓缓道:“我也曾经听人说起过,这种暗系精神力叫做‘魔罡’,算是暗魔一族的异能。看起来,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关系,比方说,同族?”
普罗里迪斯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奇异神色:“不,我是个完完全全的人类。而你,坦率的说,我无法确定。还记得在边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你身上隐约散发的精神力真的让我感到了吃惊。暗魔族的体貌特征和人类有着很大的差别,你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却拥有着最纯粹的黑暗力量。就像是一个握着宝库钥匙的孩子,你随时可以变成世上最富有的人,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打开那扇门。”
“一把再完美不过的刀,不是么?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挥挥手,扫清眼前的障碍,然后等待着刀磨利的那天就已经足够。”
普罗里迪斯略微摇头:“神族的爪牙遍布整个大陆,我不能让你在还没开始之前就匆匆结束。我承认,私心始终是存在的,但这些年以来,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为了你。每个先天拥有暗系精神力的生灵,只能靠着自身去觉醒力量,而不是他人的协助。如今你已经打开了那扇门,我需要做的,就是教会你掌控。”
“你就不怕我会杀了你?”撒迦淡漠地接口。
“我说过,总有一天,神明都会在我们脚下哭泣。可惜的是,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孩子,如果这世上有一位强者能够登上入云的颠峰,我希望那会是你。”普罗里迪斯走到宽大的落地窗旁,掀开幕帘,月色下的皇宫建筑尖顶高耸,巍峨宛若神迹,“你看,这所有的全部,以及整个摩利亚,将来都是你的。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当你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玫琳和薇雪儿都不是能够统治帝国的人选,而你,却完全可以继承我的理想,在千千万万的敌人尸骸上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不灭王朝。”
“或许我这样说很不识趣,但是你不觉得我们还有点别的恩怨没算清么?”
普罗里迪斯转过身,深深凝注着全身黑芒悄然腾起的撒迦:“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有些事情却没有做完。如今的你,是杀不了我的。”
“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来这里。事实证明,我好像错的很厉害。你比我预想中还要强大,魔罡并帮不了我什么。”撒迦的十指细微扬起,双眸已赤红,“说起来有点可笑,我尝试过忍耐,想要等到更稳妥的机会。可是战争就要来了,巴帝和蛮牙中的胜出者,迟早会把摩利亚作为目标。我怕你死在别人手里,或者流亡他国从此不知去向,所以不管成功的概率有多少,我现在都得试着去完成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一夜之间失去全部的那种感觉,那令我就连发梦都在想着要亲手割下你的头颅。”
“有个人,或许会让你改变主意。”普罗里迪斯平伸右臂,窗棂缝隙间随即透入大股烟气,那只血鸦再次现出形态,飞上了他的手背。
议事厅半掩的大门,在一阵“咯咯”微响声中被推开。一个束着及腰长发的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他的身上套了件残破的军制皮甲,厉目浓眉,密密的短须布满了下颚,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头全盛时期的猛兽。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撒迦就已经彻底怔住。直到两行清冷的液体自眼眶中滑落,坠下地面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响,他才如惊觉般拭上脸颊,嘴唇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撒迦曾经以为,自己只会再流血,但此时此刻,他已泪如雨下。
门口那人,正是他的父亲,卡姆雷。
第四十八章 再造
苍穹的边缘,曾经存在着一块遗弃之地。
那里的大戈壁终年喷薄漫天沙暴,嗜血兽群出没其中,贪婪掠食着本已寥寥的生机。在戈壁的彼端,死沼狰狞铺展身躯,蛰伏于地表。无数鸟兽的尸骸早已腐烂成惨绿色的泥浆,当一团团气泡从沼泽中相继涌起,浑浊浓厚的瘴气便会随着轻微爆裂声响扬散开来,凝结成大片灰雾。
没有风的日子里,它们宛如云层般积压沉霾,难以消融。
沼泽像是扇难以逾越的门,阻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其中之一温暖而安定,另一个则荒凉肃杀,漫山遍野探撑枝桠的黑犀树与荆棘刺团,是这片贫瘠土地上唯一还能生长的东西。
生存在这般严酷环境中的,除了些不知名的鸟兽虫类之外,还有一群男人。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似乎已经亵渎那身象征荣誉与尊严的军服??杀戮掠劫一如马贼,每次风般呼啸过罗沙山谷总是会留下遍地的血淋尸骸。
天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为了永绝后患,他们比戈壁中的妖兽要更为残忍凶戾。商队往往在失去全部货物的同时,也失去了每个成员的生命,从无幸免。
直到有一天,士兵首领在死沼的边缘发现了一名弃婴,渐渐的,驻地中的欢笑开始多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这条有着琥珀般纯净眸子的小生命究竟从何而来,但毫无疑问,他已将那些男人的希望再次唤醒。
在此之前,他们的心是死灰色的。
一样是被人遗弃,不同的是方式和对象。同病相怜的汉子们在婴儿身上倾注了所有关爱,一如孤独的狼群于冰天雪地里偶遇同类的弃崽,迎接后者的不是尖锐獠牙,而是体温的依偎。
小生命的每次哭泣,每次呓语,都会立即引来略显笨拙的抚慰。随着时光流逝,他从开始蹒跚学步到满山追逐鸟兽为乐,身边始终呵护着双双粗糙的大手。
有时候那些满载而归的虎狼汉子会抽出血迹未干的长刀,劈下马车上的坚木雕上几块诸如小羊小马的玩具扔给撒迦,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欢呼玩耍。
是的,这小小的男孩,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
自记事时起,撒迦心目中的父亲就像屹立在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高山。卡姆雷不仅给了他能够给予的全部,并且始终在努力想要让这份爱变得更加完整无缺。
关于撒迦身世的善意谎言,就这样一直到别离时刻才被卡姆雷亲口说破。尽管对于前者而言,这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但正是因为如此,多年后每每思及这一幕的他才更为痛苦不堪。
每个人都渴望着情感,无论付出或得到。
撒迦的童年回忆,除去那部分跃动着血腥音符的暗黑旋律之外;更多的则是卡姆雷高大魁伟的身影。是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男人让他懂得了世上不仅仅只有欲望、争斗和仇恨,还存在着另一种温暖的情感。
撒迦还记得,马蒂斯曾经称之为??“守护”。
当年的孩子已经长成,他学会了拔刀,变得坚忍而阴狠。杀戮早就不再是件困难的事情,性格中的怯弱与善良似乎再也荡然无存。撒迦正在一步步向着卡姆雷希望的那样转变,却活得并不快乐。
死去的都已经死了,就像流风抹过的碧空,再无半丝云雾。撒迦不曾想到有生之年会再次与卡姆雷相遇,他原本以为只有到了亡灵横行的冥界,团聚才可能变得现实。
而现在,卡姆雷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站在那里。
种种惊诧狂喜的情绪交织糅合,海浪般卷袭撒迦的心绪。略带着些茫然无措,他举步行到近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那具魁梧身躯!
“父亲。。。。。。”他低声叫道,整个人在巨大的喜悦中颤抖不已。
玫琳已悠悠醒转,望着这一幕不由怔住。普罗里迪斯神情如常地掠了眼长女,微现笑意:“很感人的场景,不是么?”
并未过得多久,撒迦就已经感觉了异样。松脱双手后,卡姆雷依旧如泥塑木雕般站立着,曾经冷锐凌厉的环眼中空洞一片,泛着死灰似的沉暗色泽。
“你把他怎么了?”撒迦没有转身,语气中杀意隐现。
“我试图重塑他完整的灵魂,但可惜的是,当年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就只找到了他的一小半火种。”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他死了,站在这里的,是个再造体。”
撒迦表现得没有他想象中般惊讶:“肉体再造黑巫师也一样能够做到,可我听他们说,施术者必须拥有操控新生亡灵的能力才可以。我父亲的灵魂,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的?自始至终,你不是一直在强调自己当时离开边云了么?”
“昆沙和亚察。。。。。。他们似乎对你很不一样。”普罗里迪斯欣慰地笑了笑,纠正道:“不是灵魂,是火种。每个独立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火种,甚至连草木也不例外。当宿体的机能衰竭到极点时,死亡来临,火种则消散。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它们的形态是肉眼看不见的。一些强大的火种在死后仍然保留了某种意识,有时候是仇恨,有时候是对亲人的牵记。不死生物中最低等的亡灵,就是这样形成的。”
“至于现在,他的火种还残缺了很大一部分。”
摩利亚皇的瞳仁中骤然燃烧起两簇幽深的妖蓝,正前方卡姆雷身躯立颤,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