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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呀,”埃蒂说着指指海滩。“达得—啊—切克,达姆—啊—嚼嚼,就是那些狗屎呗。我想它们会喜欢我们的,罗兰——它们会把我们都给吞了,不会嫌我们个头太大的。”
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罗兰明白了埃蒂喂他吃的那些白里透红的肉食是什么玩意儿。他愣了;他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埃蒂从他脸上看出了他要说什么。
“你在想我忙乎什么来着?”他几乎是咆哮起来。“叫来了红色龙虾外卖?”
“这是有毒的,”罗兰低声嘶着嗓子说,“这就是——”
“没错,这就是你失却战斗力的缘故。罗兰我的朋友,我不过是给你来了一道餐前小吃。至于说到毒性,响尾蛇有毒,可人们还吃它呢。响尾蛇的味道可真不赖,就像是鸡肉。我在什么书上看到过的。这些东西在我看来也跟龙虾差不多,所以我决定不妨试试。我们还有别的什么可吃吗?嫌脏?我打死一只,把他妈的活活煮熟了。它们也就什么都不是了。说实在的,味道还是不错。我有天晚上太阳落山后干了一只。天黑透之前它们看上去都是死翘翘的。我看你也并没把它呕出来嘛。”
埃蒂露出微笑。
“我喜欢这么想,我吃下去的是它们当中吃了杰克的那一个。我喜欢这么想,我吃下去的是他妈的鸡巴。就这念头,让我心里平静下来,明白吗?”
“它们当中的一个从我身上咬去了……”枪侠沙哑的喉咙终于出了声儿。“两个手指和一个脚趾。”
“那也挺酷的,”埃蒂仍然微笑着。他的脸色还很苍白,苍白得像鲨鱼肚皮……但病恹恹的神色不见了,一直萦绕着他的死亡的晦暗气息也消散了。
“操你妈的!”罗兰沙着嗓子说。
“罗兰来了精神头儿了!”埃蒂喊道,“没准你不会玩完了!伙计!这可是我的功劳!”
“活着。”罗兰的沙哑声又变成了嘶嘶声,好像鱼钩重新扎住了他的嗓子。
“是吗?”埃蒂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自问自答。“是啊,我猜着你的意思了。一旦我想到你要做什么,我就知道你做了什么。这会儿看来你想要好起来。我猜这些解毒药还挺管用,可是我猜想实际上是你自己硬撑着要好起来。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他妈的要在这肮脏阴暗的海滩上苦苦挣扎呢?”
塔,他的嘴巴在嚅动,这会儿他连嘶嘶啦啦的声音也发不出了。
“你和你他妈的塔,”埃蒂说着蹙过身子,马上又转了回来,吃惊地看到罗兰的双手并在一起像戴了一副手铐。
他们互相对视着,埃蒂说:“好吧,好吧!”
朝北,枪侠的嘴唇微微翕动。北边,我告诉过你了。他跟他这么说过吗?好像是的,但记不住了,在洗牌中忘了。
“你怎么知道的?”埃蒂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沮丧中冲他吼叫。他扬起拳头,作势要打罗兰,却又放下了。
我就是知道——你干嘛还要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他想回答,还没等出声,那牌在
洗牌
被牵拽着前行,一路不停地颠簸摇晃,他的脑袋无精打采地啷当着,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好像是躺在一架古怪的滑橇之类的东西里,被他自己的枪带拖拽着,颠簸着往前走。他听到埃蒂·迪恩在唱着一首古怪的歌,这歌听来挺熟悉,一开始还以为准是走入了神志失常的梦境:
嗨,裘迪……别把事搞糟……带上这首歌……事情会好起来……
他在哪儿听到过?他想问。你听到过我唱这首歌吗,埃蒂?我们现在在哪儿?
可是还没等问出声
洗牌
要让柯特瞅见这稀奇古怪的装置,准会把这小子脑袋砸扁,罗兰在想,看着他在里边躺了很长时间的这个滑橇似的玩意儿,他不由笑了起来。这笑声倒更像是一阵海浪劈头盖脸地拍打着海滩。他不知道他们走多远了,但这一路跋涉足以把埃蒂弄得精疲力竭。这会儿,在拉长了的光影里,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膝盖上搁着一把枪侠的左轮枪,没贮满的水袋搁在一边。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小块地方鼓凸出来。这是从枪带后面取出的子弹——所剩不多的“好用的”子弹。埃蒂从自己衬衫上撕下一条布缕把这些子弹扎在一起。“好用的”子弹之所以很快少下去,是因为每射出四五发子弹就会碰上一颗哑弹。
埃蒂快要打瞌睡了,这会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笑什么?”他问。
枪侠否认地摆摆手,又摇摇脑袋。他意识到,弄错了。柯特见了这滑橇似的玩意儿也许会猛敲埃蒂脑袋,这玩意儿看着怪模怪样,走起来一扭一拐的。罗兰又想,没准柯特也会嘀咕几声表示赞赏呢——对于一个几乎得不到什么赞赏的孩子来说,这会使他不知所措;他会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活像一条从厨桶里捞出来的鱼。
这担架由两根长短粗细差不多的杨树枝绑成。枪侠揣度,怕要散架了。他这玩意儿用的树枝太细了,上面乱七八糟地绑了各种各样的带子和绳子:有枪带、埃蒂绑过他那些魔粉的胶带,甚至还有从枪侠帽子里抽出来的生牛皮带和埃蒂的运动鞋带。他把枪侠的衣服当作褥具铺在担架上。
看来柯特不至于来揍他,因为他都病成这副模样了。但不管怎么说,埃蒂是值得赞扬的,他至少没有一屁股蹲在地上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他至少还做了什么,至少是尝试了。
这样的尝试连柯特都有可能出乎意料地给他一个难得的夸赞,因为这玩意儿虽说模样怪诞,却挺管用。这滑橇似的玩意儿拖出的长长的印迹沿着海滩向后延伸,在目力不及的远端跟海面形成透视的灭点,那儿正是他们出发之处。
“你看见它们了吗?”埃蒂问。太阳正在落下,在水面上劈出一条橘黄色的通道,这倒使枪侠想起他这回清醒过来已超过六小时了。身体感觉有点力气了。他坐起来俯视着水面。从海滩到大地,目光渐渐移到群山西侧的斜坡上——这些都没有什么大的改观;他可以巨细无遗地看清整个地表地貌,包括所有的碎石砾屑(比方说,在他们左面大约二十码到三十码更靠近海水的地方,有一只死海鸥,撂在沙滩上,风吹动着它的羽毛),别管这些了,现在他们也许恰好又是处于起点的位置上。
“没有,”枪侠回答。接着又说:“是的,是有一只。”
他指过去。埃蒂斜过眼睛,点点头。太阳沉落得更低了,那道橘黄色渐而转为一片血红,第一批大螯虾似的怪物从海浪里钻了出来,爬上海滩。
两只怪物笨拙地朝死海鸥赶过去。先到的那只扑上去,一下撕开猎物,把死海鸥身上那些腐烂的残肉塞进口里。“滴答—啊—小鸡?”它问。
“达姆—啊—嚼嚼?”落败者回答,“滴答—啊——”
咔—砰!
罗兰的枪中止了第二个怪物的问题。埃蒂跑下海滩把它拎到背后,一边小心翼翼地留神着另一只会不会跟过来。那一只一点也没事;它正在死海鸥身上忙碌着呢。埃蒂带着他杀死的猎物回来。那东西还在抽搐着,爪子还一伸一缩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动弹了。它的尾部最后一次拱起,随后就毫无弹性地耷拉下来。拳击手似的爪子也默然垂落一边。
“晚餐很快就好,大人,”埃蒂说。“你可以选择:爬行动物里脊,还是里脊爬行动物。哪样更对你胃口,大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枪侠说。
“你当然明白,”埃蒂说,“你只是缺乏任何幽默感。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准是在哪一次战争中给搞掉了。”
埃蒂听了笑起来了。“你今晚好像有点活过来了,罗兰。”
“是啊,我想也是。”
“嗯,那么也许你明天可以走一点儿路了。我得老实告诉你,朋友,拖着你走可真把我累坏了。”
“我会试试。”
“你就该这样。”
“你看上去也好点儿了。”罗兰试探地说。他说话时在最后两个词上有点咬不准音,像是一个小男孩的声调。如果我不赶快停止说话,他想,我恐怕就不能再开口了。
“我想我会活下去的。”他神情呆板地看着罗兰说,“虽说你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有那么两三次,我离死亡有多近了。我拿起你的枪顶在自己脑门上。扳起击铁,举了一会儿,还是拿开了。松开了击铁,把枪搁回你的枪套里。还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发作起来。我想那是第二个晚上吧,不过也说不准。”他摇摇头说了一通枪侠听来似懂非懂的话。“现在对我来说,密歇根①『注:密歇根(Michigan),这里似指美国人玩的一种纸牌游戏。』就像一个梦。”
他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他知道自己本来不该说这些话,虽说如此,枪侠还是明白了其中一点意思。“是什么阻止你扣动扳机呢?”
“嗯,那是因为这儿只有两条裤子,”埃蒂说,“最后一刻我想到,如果我扣了扳机,我就永远不可能起来再做这件事了……如果你拉屎弄脏了裤子,你得马上去洗掉,要不就一直臭下去。亨利告诉过我的。他说他是在越南时学的。而且那是在夜里,大螯虾已经出来了,更别说它那些朋友了。”
不料枪侠听得大笑起来,简直笑晕了,只是嘴里时而冒出嘎嘎的喘气声儿打断了他的笑声。埃蒂只是微笑,说:“我想,你从战场上下来大概只保留了胳膊肘以下的幽默感吧。”他站起来,想去斜坡那儿,罗兰猜想他是要去找些生火的东西。
“等等,”他哑着嗓子低声叫喊,埃蒂看着他。“怎么,什么事儿?”
“我想你大概是需要我。如果我自杀了,你也得死去。在那一刻过后,你重新站起来时,我也许,我想,我得重新审视一下我的选项。”他环视四周,深叹一声。
“得了吧,罗兰,在你的那个世界里像是迪斯尼乐园或是科尼岛之类的地方,你知道到现在为止,经历的这一切都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他走开去,又站住,回头看着罗兰。他脸上阴沉沉的,虽说还留着一些苍白的病容,但现在那种痉挛只是一阵偶发的震颤了。
“有时,你其实并不了解我,我说得对吗?”
“没错,”枪侠哑着声音回答,“有时我并不了解你。”
“那么我来解释给你听。是有人得依靠那些需要他们的人。但你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在利用我,到时候扔开我就像扔掉一只用过的纸袋。上帝操你吧,我的朋友。你真是太聪明了,这会害了你的,你就这样聪明地玩下去好了。这对你没有好处。如果我躺在沙滩上喊救命,在我和你的该死的塔之间,你一定会奔塔而去,从我身边走过去把我扔在一边,难道不是这回事吗?”
罗兰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埃蒂。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这样。有些人就需要那些需要他们的人。就像芭芭拉·史翠珊歌里唱的那样。虽然老套,却是真话。这是另一种交友之道。”
埃蒂凝视着他。
“可是,就算交情到了那分上,你也是毫不在乎,是不是?”
罗兰看着他。
“除了你的塔。”埃蒂笑出一声,“你是个塔迷,罗兰。”
“那是什么样的战争?”罗兰低声问。
“什么?”
“到底是哪一场战争让你失去了崇高感和目标感?”
埃蒂见罗兰伸手来拍他便缩开了。
“我得去打点水来,”他三言两语地交代说,“留神那些爬行的家伙。我们今天虽说走出老远了,可我还不敢确定它们是不是互相通过气了。”
他说着转身而去,罗兰在红彤彤的落日余晖下瞥见他脸颊上已是湿漉漉的。
罗兰转身眺望海滩。大螯虾们爬行着询问着,询问着爬行着。看上去这些玩意儿毫无目的;它们是有一定智能的,可是还没达到能够互相传递信息的程度。
上帝并不总是让你明白他的所为,罗兰想,大部分时间里他会让你明白,但并不总是这样。
埃蒂回来时带了些木柴。
“嗯?”他问,“你在想什么?”
“我们都挺好的,”枪侠沙哑着嗓子说。埃蒂也嘀咕了一阵,但枪侠实在太累了,便仰面躺下,透过天穹的紫色华盖凝视着第一批闪现的星星,然后是
洗牌
此后三日,枪侠情况愈见好转。胳膊肘上蔓延的那道红丝样的痕迹第一次开始消退,然后慢慢淡下去,淡下去,终于消失了。接下来那天他有时自己能走几步了,有时让埃蒂拖着他。再接下来的一天,他已经完全不需要拖拽了;他们常要坐下来休息一两个小时,等他腿上缓过劲来再走。在他们歇息的当儿,还有就是晚饭后,篝火燃尽之前,他们将入睡之际,枪侠总会听到关于亨利和埃蒂的事儿。他还记得他们兄弟遭遇的惨痛之事,每当埃蒂带着那种切肤之痛满腔怨愤地唠叨起来时,枪侠本可以劝阻他,本可以这样告诉他: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埃蒂,我都能理解。
但这样的劝告对埃蒂毫无用处。埃蒂并没有说要怎么帮衬亨利,因为亨利已经死了。他只是不停地在说该怎么像样地打理亨利的后事。其实这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亨利已死,而他,埃蒂,还活着。
所以枪侠只是听,什么也不说。
要点其实很简单:埃蒂相信是他偷走了自己兄弟的生命。亨利也确信如此。亨利也许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相信这一点,也许他会这么相信,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常常这样教训埃蒂说,他们,亨利和她,为埃蒂付出了许多牺牲,所以埃蒂才能和这个城市丛林里的其他人一样平安地活下来,所以他才能像其他那些活在这个城市丛林中的人一样幸福,所以他才不会像他那苦命的姐姐那样一命呜呼(他几乎都记不得这个姐姐了,而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上帝也爱上了她)。她现在和天使在一起了,那肯定是一个很棒的地方,可是她还不能让埃蒂去跟天使在一起,不让他在路上被喝得烂醉的司机给撞上——像他那可怜的姐姐一样;也不想让他因为口袋里揣了二十五美分而被那些疯狂的吸毒小子给剁了,五脏六腑往人行道上扔了一地,只因为她觉得埃蒂还不想跟天使混到一起,他只是更喜欢听大哥的话,照大哥说的去做,总是记住亨利为了对他的爱而做出牺牲。
埃蒂对枪侠说,他不知道母亲对他们做过的事是不是心里有数——从林考街的糖果店里偷来连环漫画小人书;在柯豪斯街上的压焊电镀板厂后面偷偷抽烟。
有一次,他们看见一辆停在那儿的雪佛兰车还插着钥匙,虽说当时亨利只知道怎么点火起动——他十六岁,埃蒂八岁——他把弟弟塞进车里,说他们这就上纽约城去。埃蒂很害怕,哭了起来,亨利也很害怕,朝着埃蒂大吼大叫,让他闭嘴,说他别来这套他妈的娃娃气,他有十块钱,埃蒂手里也有三四块,他们可以在电影院里泡上他妈的一整天,然后在佩勒姆马勒街搭上火车,当母亲把晚饭摆上饭桌,还没弄明白他们上哪儿去了之前就能赶回家。但埃蒂就是哭个不停,快到昆斯波罗桥时,他们看到旁边路上有一辆警车,埃蒂虽然很清楚车里的警察甚至都没朝他们这边看,还是喊了一声嗨,亨利用吓得发抖的声音问埃蒂那些公牛是不是看见他们了。亨利脸色变得煞白,赶快把车停到路边,车速太快差点把消防栓都给撞断了。他沿着马路向街区跑,而陡然受惊的埃蒂这时还在使劲扳动着不熟悉的车门把手。亨利停下脚步,跑回来,把埃蒂拽出车子。他掴了埃蒂两下。这会儿他们只好走路了——说实在是提心吊胆地挪着脚步——这样一路走回布鲁克林。那一路走了大半天。妈妈问他们怎么弄得一身热汗涔涔累得要死的样儿,亨利便说他在附近街区的棒球场里教埃蒂怎么打“一对一”。后来又来了一帮大孩子,他们就只好跑了。妈妈吻了一下亨利,对埃蒂露出微笑。她问埃蒂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大哥。埃蒂说知道。这是真心话。他真是这么想的。
“那天他和我一样害怕,”望着海面上最后的落日余晖,埃蒂这样告诉罗兰。眼前的光亮转而便是星星的映射了。“他比我更怕,真的,他还以为那条子看见我们了,可我知道他没看见我们。所以亨利跑了,却又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他又回来了。”
罗兰什么也没说。
“你听明白了,对吗?”埃蒂咄咄逼人的眼睛看着罗兰。
“我明白。”
“他总是感到害怕,但他总是会回过头来找我。”
罗兰倒是觉得,如果情况正好相反的话对埃蒂也许更好,对那天他俩的一路狂奔都更有意义——如果当时亨利或者是谁拔脚开溜的话。可是像亨利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这样做,因为像亨利那种人总是会回来的,因为像亨利那种人确实知道怎样利用。首先他们会把信任转变为需要,然后把需要转变为毒品,一旦这个搞定,他们就——埃蒂怎么说来着——推。是的,他们就会推你做毒品买卖。
“我想我会坚守自我。”枪侠说。
第二天埃蒂接着往下说这些事,但罗兰已经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