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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神色我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只不过练儿陪在铁珊瑚身旁不好随意抽身,便丢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到绿儿身边听她附耳几句,也蹙了蹙眉,两指一招,向练儿悄悄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出去说话。
见我也叫她,练儿只得又轻声劝了铁珊瑚几句,才起身,留下两名亲信和医师继续照看她,随同我一起离开了草庐,也不在近处说话,拉着手走了到数十步开外,才驻了足,望空长出一口气,瞥这边一眼,道:“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说不可?”
“我也不想,可确实是要紧事,而且还绝不能给珊瑚听到。”自己苦笑答道:“你吩咐了去做棺木吧?如今有底下人报上来说现成就有,但不知是谁要用,身量如何,唯恐尺寸不妥,不得不来打听,请寨主大人你去看看,这事你不过过目,怕也是不能放心的吧?”
一听说是有关棺椁之事,练儿就安静了下来,过了半晌,吁了口气,黯然道:“穆九娘实在是个不错的人,又与珊瑚如此情深,这样惨死,真正可惜!”说着,竟有些湿了眼角,不过她毕竟不是伤春悲秋之辈,虽也难过,却不待谁安慰就立即抬袖揩了揩眼,再放下时,神色已从容许多,道:“……罢了,这件事,我确实不亲眼看看不放心,咱们走一趟吧。”
自日出时分闹至此刻,已是过了晌午,都是一夜未眠,水米未进,却半点也不觉得疲累,全没心思去在意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到来,皆要人处理,那棺木原是为这次闯城时可能战死的姊妹们事先备着的,谁想却派了这用场……练儿还嫌木质太软了看不上眼,嘱咐先备着,再打造一副好的来替换。
借着这短短一段同行的时间,趁隙对她把事发过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提及返山寨兵受雪崩阻路之事,她们退入林中没有给养,其中有些还受了伤,此事也是急需解决,加之寨中人手本就有限,练儿再无心出头,商量下来也只得与我分作两路,由她负责带了剩余部下去清出一条道来,而我负责留下看着铁珊瑚。
明明心里压有千言万语,却是无暇说起,怕如今说多了也只是给她徒添烦恼,所以留了关于师父的一半没讲,练儿行事从不拖泥带水,说做就做,她领人出发,自己也只来得及做一些简单叮嘱,目送队伍远去后,就返身又回到了药庐处。
一推开门,伴随着呕吐的声音,就是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怎么了?”抬头一看,那医师和矮个儿的绿儿正在床边忙不迭地围着铁珊瑚转,端盆的端盆,擦拭的擦拭,只有阿青有空过来,抱拳回复道:“竹姑娘,我们在喂药,这药是解铁头领身上毒砂掌之毒的,需要每隔半个时辰服一剂,寨主之前喂她服下是第一剂,如今到了第二剂的时间了。”
“那怎么……她不愿意服么?”见床边忙碌的两个人,再想起刚刚呕吐声,不难得出这个结论,毕竟之前铁珊瑚在昏迷中已是本能拒绝服药,失去意识时还骗得了她一时的手段,如今却再骗不了第二次。
“不是……”出乎意料的,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铁头领她愿意服,眉头也不皱一下就喝了个涓滴不剩,只是……”那阿青回头看了看床榻,轻声道:“只是,刚刚服下,碗还没搁稳,就又吐了出来……她,好似不是存心这么做……之后咱们又给她端了第二碗来,也是一样,喝了就吐。”
顺她目光看了看床榻边上的小桌,果然放了一个黑瓷药瓮,里头还冒着热气,旁边搁着几个碗,其中两个已经被药汁染脏了。
不期然拧紧眉,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晃了晃那药瓮,里面还剩了一些,悉数倒出也有大半碗的样子,就拿个碗倒出来端在手中,静静待床榻边收拾完毕,才走过去,将药递到她面前,只是说了一个字:“……喝。”
铁珊瑚已然吐了两次,照理说该是难受不已,却更干脆,看我一眼,接过碗来就要往嘴里灌,反而是旁边那做医师的妇人,不知是心疼药还是心疼人,赶紧上前一把按住她手,对我求道:“使不得,算上之前昏迷时,铁头领已经吐了三次了,这般下去对她有损无益,只是徒劳浪费药罢了。”
“浪费?浪费了再去熬就是,大不了安排人手整日整夜不断守着药炉,寨里储的药材,应该也够她连着吐上好几天了吧?”
如此回答道,拉开了那妇人的手,作为当事人的铁珊瑚对我们这段交谈恍若未闻,手被按住,就停下,手得了自由,就又端起碗往唇边凑,仿佛机器一般。
可她终究不是机器,也并未精神恍惚。“你为何要喝药?”被问及这一句时,那端碗的手就顿了顿,却不答,自己也没有期待她答,径直自问自答道:“我猜,你是否觉得心如死灰,怎样都无所谓了,不求死,也不求活,所以你愿意吃药,却也不介意吐掉,是么?”
她仍是不声不响,也不看人,连动作也没变,已将药碗凑到嘴巴小口小口喝,我亦不管铁珊瑚是什么反应,仿佛只在于空气说话般,接着道:“可我又觉得自己猜错了,其实你分明是想求死的,你不知道吧?之前在昏迷不醒时,这药就是怎么灌你也不咽,若非求死心切的人是断不会如此的,你当时就已经想要死,只是被我骗了,我将九娘弄暖了放在你身边,那碗药你才愿意喝下去,而且是好好地,半点没吐……”
说到这里,那喝药的动作就僵了一僵,铁珊瑚还是面无表情,但若没看错的话,端着碗的右手,却似是微微有些抖。
“你喝了药,安然醒转了,如今再喝药,却又莫名其妙的开始吐了,我就想……”打铁要趁热,自己当即继续说道:“我就想,你或者不是无所谓,你见了九娘尸身,骨子里还想陪她一起死,你不想吐,却也不想不吐,由着身体去折腾,因你不能主动毁了自己,你不是不想死,而是没资……”
话没说完,耳边响起了惊呼声,有什么迎面而来,只来得及闭上眼,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温热与药味。
“关你什么事……”再睁开眼时,终于见到了一张有表情的脸,听到了一个有情绪的声音,虽然那表情和声音皆是愤怒,铁珊瑚泼出了碗中剩余的药渣,瞪了我,咬牙切齿道:“关你什么事?啊?关你什么事!”
情绪的爆发突如其来,却不能持久,受伤的身体根本受不了这样激烈叫嚷,以至于她只嘶喊了一句,就开始咳嗽,手中药碗也无力地松落,掉在床榻上,转了圈微微磕了穆九娘小臂一下,铁珊瑚顿时连咳嗽也顾不上,手忙脚乱把碗一推,牵起那手臂心疼的揉了又揉。
不以为意地抹了一把脸,好在碗里药汁已剩得不多,也算不得太狼狈,接过旁人忙不迭递上的手绢擦拭两下,转身拉了桌边的椅子坐下,看着她平静道:“不关我的事,真的么?还记得在几个时辰前,在那雪峰之上,我是怎么出现在你们面前的?”
铁珊瑚一味低头揉着穆九娘手臂,并不作答,但我知道她在听,甚至不期然在回忆,便说下去道:“没错,我是从雪坡后转过来的,之前我就见过九娘,当时她为了救你,用一双手生生掘出了一个雪洞,手指连血色都没了,我有短剑,要帮她,却都被她拒绝,她求我去前面拖延,接应,因为只有拖延和接应才能救你一命,她最后对我道,珊瑚的命就拜托给你了……她求我了,珊瑚,她拜托我了,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盯着对面女子,如此逼问道,她仍是垂首低头,手仿佛无意识的继续揉着,指尖神经质般微微痉挛,她只不过是一个痛失所爱的脆弱少女,这个时候,她最应该得到是温暖和宽慰,体贴和体谅,以及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不是步步逼迫。
可自己偏偏是在逼她,逼着她逼迫自身。
“我说的是什么,其实你明白的,珊瑚,你是知道的,九娘要你活下去,你打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所以你醒来后,平静,喝药,配合,可你骨子里却仍不想活,于是你放任了身子,对么?你想着这身子自己不行就与你无关了,对么?你在骗谁?珊瑚,九娘就在这里,你骗得过自己,骗得过她么?”
一字一句,不得不逼,算不算是为了她好?此刻谁也说不清,活下去未必是好,所以并不是为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只是为了九娘,为了那一诺,为了我自己,为了心中认为应该维护的东西,竹纤原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心肠。
或者是逼得太紧,铁珊瑚猛然间捂住嘴,喉中又发出了类似反胃的声音,旁边人赶紧想上前照顾,却被我起身一伸手,悉数拦了下来,“照顾好你自己,珊瑚,管好身体。”不去帮忙,只盯了她,沉声道:“一个注定要活下去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管好身体。”
眼前这具身体不断轻轻颤抖着,弓着背,肩头绷紧,小腹不停收缩,铁珊瑚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用力却牵住穆九娘不放,一时间,屋中只有她与自身做挣扎的声音,终于,在漫长难捱的片刻之后,但见她蓦地一仰头,那咽喉处微微抽动了几下,生生将几乎已经到了嘴边的药汁又给抑了下去。
压下了一处,却有另一处决了堤,决堤之水顺面颊而下,晶莹的几近透明。
铁珊瑚终于还是哭了出来,虽然只是小声小声的啜泣,虽然涕泪横流的像一个小孩儿。
这或者是她最后一次做小孩儿了。
负手转身,不说,不劝,不听,不看,只是默默地等着,等待她用泪水去完成一场祭奠,祭奠那逝去的两个人,穆九娘……和铁珊瑚。
。
☆、定律
…
本以为这场发泄式般地哭泣,最后会以晕倒作为结束,毕竟她重伤在身,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精力可用来折腾,若是晕倒了其实也算不错,那是身体控制与保护自身的一种手段。
但是时间渐渐过去,铁珊瑚竟自硬撑着没有倒,只是这一场哭由泣不成声的呜咽到默然地泪流满面,最后终于渐渐止了。
再多的眼泪,也有流尽的一刻。
哭累了的铁珊瑚没了体力的支撑,在榻上重新恢复了半躺不躺的斜倚姿势,一双红肿的泪眼无神睁着,茫茫然没有什么焦距,乍一看好似回到了之前的恹恹,只是细一瞧,那眸中却分明盛满悲伤,再不是之前如物般无悲无喜的漠然。
逼出了感情,只是漫漫疗伤路的第一步,心创难医,最后多半只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战斗。
狠话也说了,效果也见了,自然再没必要继续扮恶人下去,叫人打了盆温水来,拧干了想帮她擦擦又红又肿的双眼和面颊,本还担心她会拒绝,但或者是哭累了,又或者是发泄过情绪了,铁珊瑚倒没什么反应,随便我怎么擦拭,她只顾一言不发地抱紧怀里的人不撒手,似乎防备着别人碰到。
我自然不会去碰,只是小心的轻轻拭了两遍,在第二次转过身将热巾扔回盆中时,听到了背后一声细微的低语:“你……也自己擦擦吧……”
回头看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略感有些欣慰,铁珊瑚并没有迷失本性,骨子里,这孩子终究是一个善良体贴的人。
如此一通折腾下来后,屋中又归于了平静,有手下端来了点心和茶水,铁珊瑚也都悉数吃了,吃完再服一剂药,这次反应就愈见缓和,几乎没什么不对的情况出现,剩下唯一的异常,恐怕就是她不肯躺下入睡。
重伤之人,养精蓄锐最是重要,本想劝她休息的,可想想还是作罢了,有张便有弛,若是事事都逼迫她太紧,也未见得是好,铁珊瑚抱着穆九娘不闭眼,自己也就静坐桌边陪着她,彼此间一言不发,各自想各自的心思,门口立着候命的绿儿也不吱声,屋中静谧,却不再有之前沉重到几近凝滞的压抑。
端坐不语,脑中念头却是此起彼伏,一会儿这般一会儿那般,近三年的安稳生活在这短短两天中被彻底掀翻,仿佛转瞬间就发生太多状况,令人应接不暇,终于难得静了下来,总算可以好生想一想,想想那些江湖,朝廷,恩怨,生死,以及,宿命……
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默默整理着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时,屋中的沉寂,突然被一个声音轻轻打破。
“……她,从未许过生死……”这声音太小太虚弱,根本不足以惊到人,所以只是默默抬起眼,却见床榻之上铁珊瑚并没有看向这边,所以她的话,并不是想说给我听,更似出神地喃喃自语一般,说道:“她从未对我许过生死,我每次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都会被笑,她总笑说这根本是拜把子结为兄弟姐妹才会发的誓辞,总说我胡闹……”
她不是说给我听,她只是需要一名倾听者,所以自己并没有开口,只是收起思绪,静静听着。
“其实,我也明白的,她老这样把话岔开,因为她有她的顾虑。”铁珊瑚定定瞧着怀里之人,落寞继续道:“九娘比我大十余岁,这十余岁,若是搁到一男一女身上根本不算什么,可她却总觉得比我老太多,将来也怕要比我早死,以前她就拐弯抹角的对我说过,这辈子我们俩只相依为命,却绝不生死相随。”
“她大好年华时,我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爹爹买她进门时,我才五岁,最是受宠,以为多了一个后娘,以为爹爹不记挂娘亲了,没断过给她使绊子看脸色……她从未发怒过,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好……如今回想起来,在当时的铁家,在我和爹爹面前,她一个十来岁的孤苦女子,就算打落了牙也只能和血往肚里咽吧?”
“她服侍爹爹照顾我,那么些年,却连个正经名分都得不到,对此她耿耿于怀,却不知,这除了是爹爹的主意,也是我的主意……我长大了些后,喜欢和她相处了,却不喜她和爹爹相处,见到便烦,那时我以为,是因为我把她当姐姐,不是长辈,更不是娘亲……”
“我明明知道她在铁家过得不快活,明明知道她心里苦,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没事总要她陪,她陪我时会对我笑,我就爱看她笑,她对我笑时,我就会真的忘了她心里其实是苦的,只当她和我一般快活……”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句子,跳跃的语言组织,一段段零碎无序的片段,渐渐糅合成了一个故事,我想,此时的铁珊瑚,当然并不是要对谁讲述这个故事,只是如今,整个故事戛然而止,落下了大幕,徒留下意犹未尽的她,只能翻出记忆中的一个个片段来重温,来回味。
此时旁人无法为她做任何事,除了做好一个象征性地,无足轻重的听众。
可惜,即使如此,也帮不了她哪怕一点点。
再细细的重温与回味,也同样会有结束的时候。
故事说到了最后,也就说到了最伤心处,可铁珊瑚并没有随之垂泪,她仿佛又再经历了一遍,如今耗尽了心力,终于渐渐似要阖上眼皮了,轻手轻脚起身过去,拉过之前被掀在一边的被子,正往她身上盖时,却又听到了她开口说话。
或者是因为刚刚完整地回忆了一遍全部,此时她迷迷糊糊记起来要交代得是:“告诉那岳鸣珂,说铁珊瑚死了,和九娘一起死了……从此以后,我与他形同陌路两不相干……再不要看到他半眼……因为九娘不喜欢……九娘不喜欢……”
声音越说越小,终于在我低声回答一句“知道了”之后,含糊到再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有节奏的呼吸声,她面色极差,若不是这呼吸声,和穆九娘躺在一起,真不知道谁是生,谁是死。
只是那手上的力气还一点不减,即使沉睡中,也分不开她们。
只轻轻试了一次,就明智地选择了作罢,任凭她们相依相偎着,将两人一起盖住好后,转过身来,轻声叮嘱留守的人要照看好,既不能出什么意外,也不要打扰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眠,然后才蹑手蹑脚推开门,悄然离开。
去到了屋外,自然是有事,走出几步,轻吐一口气,招招手叫来了远处的岗哨,问道:“今日寨子里的两名男客在哪里?还住原来那个地方么?”
事多乱心,自己几乎要把这两个不太关怀的存在抛到脑后了,若非铁珊瑚提及,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不过,既然被她提醒,受她嘱托,也就生起了去看看的念头。
这两人果然还是落脚在那处僻静角落的临时客舍中,走到时,他们刚刚用过晚膳,今日山寨中连番发生大事,人手不足,备下的饮食也非常简单,待客之道是称不上的,好在他们心思不在这上面,是以并不介意,见面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谈话就拐入了正题。
“之前我陪岳大哥一起归来,练寨主曾经急急忙忙来过一次,问我要那阴风毒砂掌的解药方子。”卓一航问道:“是不是寨中有谁被这掌法所伤?现下如何了?”
他这么问时,一旁岳鸣珂就满心希望地抬起头,说满心希望或许不太妥当,那是于绝望中想要抱以希冀,却又不敢期待的眼神。
若是我早些时候来,或者还会带来能令人宽慰的好消息,但如今……“有几个姐妹在山下混战时被金独异伤了。”闭目摇摇头,道:“霓裳把还有救的带回来,如今正有寨中大夫在为她们治疗,应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