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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彼时已是四年之后。”
众人惊叹纷纷,她这分明是将整个天下都转悠了一圈!这人是不是闲的没事干专门浪迹七国去了。短短四年能将七国转个遍,张黑子果然厉害。
“原来你走了这么多地方。”秦太后喃喃自语,“可是你怎么不回家呢?”
“无家可归,自然不回。”
秦太后望着她的目光逐渐冷冽下来,“无家可归?你的亲族家人呢?”
“已亡者,不敢置喙。”张培青淡淡道。
听到这里秦太后的脸色不能用一般难看来形容,甚至有几分隐约的扭曲:“已亡?你竟敢说已亡?”
众臣觉得不对劲,纷纷看向她。秦太后这才惊觉失态,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恢复雍容华贵的模样,冷淡道:“那还真是个可怜人。”
张培青笑了笑,没吭声。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看待张培青的目光立即不一样了。看样子这张黑子好似和太后有点什么关系呢,等会儿,刚刚她是不是说,离开故土业、凉、城?
“张先生竟然是我秦国人吗?”信义君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其他人也不可思议极了,交头接耳议论,一时间整个大殿都有几分乱哄哄。
高座上的秦王瞪大了眼睛,惊异:“张黑子,你是我秦国人?那你怎么还到楚国去,你应该留在秦国为秦国做贡献!”
奉初矫饰等人面色阴沉。
秦国众臣却觉得,他们的大王总算是聪明一回,知道为国家做点事情了。真是想不到声名赫赫的张培青竟是他秦国人,在座的挺直了脊梁倍儿有面子感慨的同时,也为她的做法心痛。
“张先生,你莫不是曾在某处碰壁不得志,这才被迫离开故土前往楚国谋事?”一秦国大臣问道。
信义君赶忙道:“若真是如此,张先生可千万不要和那等不识人的蠢材计较,生长的故土才是最好的,先生不妨如今归家报国,相信大王和太后定不会薄待你。”
“只要你回来,寡人封你一个大官!”秦王十分爽快。
秦国人更加满意了,今天秦王真是给力。
矫饰差点没忍住拍案而起,却被大将军硬是拉住了。他不甘心地愤怒咬牙,这帮该杀的秦国人。
“多谢大王和诸君好意,只是我既然已经留在了楚国,就不能抛弃君主,这是大不义。”对上面无表情的秦太后,张培青眸光闪了闪,见她始终没吭声,不由得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自嘲。
到这种时候还对她抱有幻想,你真是越活越蠢了。
矫饰目露惊喜,感激地望着张培青。
秦国人失望连天,又劝说了好多话,张培青都不为之所动,最后秦王也没办法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太后。平日里太后最是礼贤下士,今日倒是稀奇的不见她说话。
“母后……”
秦王刚张开口,秦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吓得秦王立即乖巧地闭上嘴巴。
“张先生果然大义,既然如此我秦国断然不会逼你,今日是为了秦楚友好而设的宴会,还请楚国诸位贵客莫要客气。”秦太后面带微笑转向大将军奉初。
奉初拱手抱拳:“多谢太后款待。”
秦国人听太后都这么说了,只能面面相觑,心中遗憾极了。
宴会上有酒有肉,还有秦国火辣辣的美人。美酒佳肴,宾主尽欢。
张培青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时不时和秦王搭几句话。这秦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倒是和赵拓疆有几分相似。
两人相谈甚欢,秦王大叹遇到了知音。
王衡跪坐在她背后,目光没有放在心爱的食物上,而是定定地望着先生。他觉得先生在哭。
“阿衡,为何老是盯着我?”张培青狐疑地扭头,“莫不是我脸上有花?”
“先生。”王衡认真地道:“你现在笑的很难看,特别难看。”
张培青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下去,不咸不淡:“哦,是吗?”
“先生,我们回去吧,回到楚国去。”在楚国的先生,才是最快乐的先生。那里有曾经韩平晏留下的书,有季久申亲手种的树,还有他和先生的家。
秦国不是先生的家,故土故土,就让它永远故去吧。
张培青沉默地盯着他良久良久,忽而笑了,她用袖子掩面遮住眼底的泪光,“想不到你才是最了解我的人。”
王衡何曾见过这样的她。他的先生总是能谈笑风生,总是能镇定自若,无论前面的路再荆棘坎坷,他的先生何时哭泣过?
“先生,我们走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张培青放下袖子,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张培青。她笑了笑:“好,我同秦王和太后告个别。”
正享乐的众人见她忽然站起来,秦王扬手止住了钟乐声,“张先生,怎么了?”
“我忽觉脑中眩晕疼痛,怕是不能继续享受宴会了。”张培青捧住头很是难受的模样,连王衡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寡人给先生叫个巫医看看。”秦王担忧不已,张培青可是第一个跟他聊得如此畅快的人。
“随行的楚军中有军医,大王,臣可否斗胆先行告辞?”
“可以,你走吧。”秦王甩了甩袖子,有点兴味索然。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能理解他志向的人,哎。
矫饰和奉初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平常也没见张先生这么娇弱啊。
又和秦太后告别,秦太后淡然地说了些客套话,张培青便带着王衡离去,矫饰赶紧以照顾她为借口跟上了。奉初不好去,只能勉强留下来继续看宴会。
“张先生,你怎么忽然头疼了,严重吗?”跟出来的矫饰连忙问。
张培青弯起眼睛,狡黠道:“秦宫太沉闷,我出来透透气。”
矫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痛苦地哀嚎:“我的秦国美人!”
调侃了他几句,三人一共回到行宫中去,商量着既然饭也吃了,明天不妨就动身回去。
晚上张培青看罢书简,正要吹灯睡觉之时,王衡带着一个人过来敲开他的门,“先生,这个人说有要事见先生。”那人两人都认识,正是秦国信义君。
“信义君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张培青疑惑。
信义君望了望王衡,张培青便挥挥手,“阿衡你给我们沏壶茶来。”
“诺。”王衡瞅了瞅信义君,嘀咕一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信义君深深凝望着她,“太后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请先生你现在随我到秦宫中面见她老人家。”
☆、第93章 仁义
跟着信义君来到王宫之中,张培青独自走进太后的寝宫。
庞大的寝宫中摆设十分朴素,和赵国楚国相比,丝毫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宫太后的住所。
此时寝宫中没有一个人影,张培青迈着步子穿过外殿,偌大的寝宫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而单薄,就这般一步步走到内宫中。
雍容的妇人跪坐在软铺之上,优雅地煮茶。
她先是用镊子夹了一些茶叶放进火炉上的小陶壶中,待那茶壶中滚烫的沸水将茶叶烫过一遍之后,将泛着蜜色的茶汤倒掉,然后再次添水。
“来了。”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
张培青双手叠在一起,宽大的袖子垂下来,弓起腰背行礼:“外臣见过秦太后。”
秦太后煮茶的动作一滞,她似是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汤勺扔了出去,清脆的陶瓷撞击在地板上碎成好几段,秦太后满脸阴沉。
“这里没有别人,你大可不用装模作样。”
张培青直起腰,拢了拢袖子,不去看那惨不忍睹的汤勺,十分平静:“不知太后夜半找外臣有何要事?”
秦太后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死死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中带着泪光,“你为何总是这么倔强?”
张培青不语。
“德祯,四年不见,你难道没有如我思念你这般想念我吗?”秦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培青眸光闪烁了一下,依旧没吭声。
“坐下吧。”秦太后叹了一口气,好似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知道你一直因为厚诚的事情怨恨我,只是你为何不想想,当时那种境地,我也是无可奈何。”
张培青面容隐约抽搐了一下,隐藏着濒临失控的怒火,冷冷开口:“所以你就可以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推出去远送赵国作质子,你明明知道他身体虚弱、不堪病痛,你也明明知道当时有那么多公子,并不是非他不可,可你还是将他推了出去!”
她声音越拔越高,激动地说道:“厚诚根本不愿意去,是你以母亲的名义请求他,才让他离开业凉千里迢迢奔赴赵国,才让他一出秦国就因为旅途颠簸病死在路中,秦厚诚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何能狠心至此!”
“够了!”秦太后高声制止她,此时的她根本不像是白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妇人,被眼泪冲毁的精致妆容显得有几分狼狈和难堪,更多的却是厉色。
她一字一句道:“德祯,厚诚是我的亲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凭什么认为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不痛不苦?”她握紧了拳头一下下捶着心口:“当初那个贱人迫害你我母子,让我们沦落至荒凉的业凉,受尽了欺辱白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眸中燃烧着火焰:“我的儿子是秦国的长子,是未来秦国的君王,那些卑贱的人们他们凭什么羞辱他,他们怎么敢羞辱他?就是因为他有一个无能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让他的王位硬生生被仁后那贱人的儿子抢了去!
德祯,你可知是你哥哥亲自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我送他去赵国?你可知他之所以那么做,就是为了博取你父王的同情,让他接我们母女回宫过上好日子?可是你呢?你亲生哥哥用性命换回来的东西,你看都不看就扔了!”
张培青面色惨白,犹如一道惊雷劈过,脑中尽是嗡嗡声,“你说什么?”她颤抖着嘴唇:“你说是厚诚求你的?”
秦太后眼眶通红,伸手想将她搂进怀中,“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能忍心抛弃我和你哥哥,你怎么就能离开家四年一个消息都没有,你怎么能如此待我?”
张培青没有去看她悲戚的脸,她现在所有的心魂都放在那一句话上。
怎么可能是厚诚主动要去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可能会死在路上吗?
她忽而又想起当年在业凉城小屋中那个舍不得吃鸡蛋,小心地藏在破棉衣里,献宝似的捧给她,自己站在一边看的少年。
她想起那个在她不开心的时候,给她扎草娃娃玩偶哄劝她的少年。想起那个微笑看着她练剑,说她将来会成为最厉害剑客的少年。
秦厚诚明明只比她大三岁,却像个长辈一样宽容爱护她。他曾经说她是他最爱的妹妹,是他这辈子都要保护的人。可是他没有遵守承诺,在那一年寒冷的北风中,他死在前往赵国的路上,尸体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张培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天地都旋转起来,窗外被风吹开的浓郁夜色中,仿佛伫立着一个温柔的少年,他有着苍白的面色,温暖的笑容,对她张开双臂,轻轻喊了一声“德祯”。
“害死厚诚的不是我,是仁后,是秦王,是赵国,是这个天下。”秦太后擦去眼角的泪水,平静下来的面容透着冰冷和高贵:“所以那些该死的人都死了,属于我儿的王位,只能掌控在我的手里。”
张培青怔怔望着她。
见她这般秦太后的眸光柔软下来,涌上几分怜爱:“你哥哥没有白白牺牲,他为他的母亲和妹妹争取到了无上的地位,德祯,回来吧,你是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只要你愿意,母亲甚至可以把这个江山交给你。”
她轻轻地抚摸张培青的脸庞,“你和厚诚都是娘的孩子,你们才应该是这个秦国的继承者,没有任何人能拿走。”
张培青盯着她熟悉而期盼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动了动嘴唇:“不。”
秦太后面色一变。
张培青和她直直对视,“我不是秦国的公主,我也不想要这江山,我只是楚国的谋臣张培青,秦国于我毫无瓜葛。”
秦太后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为何?”
为何?她也想知道为何。曾经她以为最爱的哥哥是被她的母亲逼死的,而她身为这两个人的亲人,却不能阻止悲剧,于是她怨恨自己,怨恨母亲,离开故土四处流浪。
可是今天她竟然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样,那么她应该怨恨谁去?她的哥哥就应该这么白白死去吗?为了所谓的可笑的声名地位,那样一个善良而温柔的少年就应该去死?
深深凝望着她,张培青起身下了铺垫,给秦太后跪下叩头:“多年未能陪伴在你身边尽孝,是德祯的过错。”
秦太后眸光冰冷了下来。
张培青起身再拜:“日后未能尽孝,还望您能原谅。”
“你还是要去楚国?”她问。
“我曾经答应过楚太子,要帮助他建立功业,这个目标没有达成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秦太后讥讽地笑了:“怎么,你要率领那帮子楚国人来攻打秦国吗?你这个闻名天下的张黑子,要用那些外人的手,来毁掉你兄长父族的百年基业吗?”
见她不说话,秦太后笑的更加尖锐了:“张培青?这般幼时儿戏唤的名字,竟然被你拿来作真名,而你父母取的名字却弃之不用,果真是好的很呐。”
张培青神色镇定。秦国和楚国,迟早会有一战,只是这一战尚且在楚齐之后。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在毁灭任何一个国家,朝代更替才是这个世界的发展规律,秦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得到新生。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只要百姓在,就不算是毁灭。
张培青不求任何人能够理解她,只要她自己朝着这条路走下去,无论遇到什么都坚持走下去,那就足够了。
她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至于秦国的那些王室祖宗……
已死之鬼,与她何干。
“今日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就再也不用背负枷锁活下去了。”她露齿一笑:“曾经有很多次夜晚,我都在想哥哥会不会怨恨我不曾救他,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逝者已矣,随风而去,那个少年,她会永远祭奠在心中的。
“母亲。”她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放下了。”
她比自己背负的更多,她怨恨秦王的薄情,怨恨仁后的毒辣,怨恨所有欺辱她们的卑贱庶民们。现在的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秦太后,是秦国江山的掌权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秦太后怔愣不已,喃喃自语:“你让我放下?”她满是不可置信:“我怎么能够放下?你为什么能够放下?难道你哥哥的惨死,你幼年被人一次次下毒掴掌的屈辱,你都能放下?”
她竟然无法理解自己的女儿,眼前这个孩子明明是她的亲生骨肉,可是为何如此陌生:“为何?你为何能放下?你为何要放下?”
听着她一声声质问,张培青只能在心中叹息。
她就知道自己的劝说没有用处。
秦太后和她不是一类人,她的性格太刚强,正因为如此更加不能忘怀那么多年孤儿寡母被欺凌的遭遇。
是她做错了,她本不应该劝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如她张培青,如她的母亲秦太后。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她整了整衣裳。
秦太后沉默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张培青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忽然问道:“如果秦国有难,你会相救吗?”
张培青顿住脚步,过了一会儿,留下一个字:“会。”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荒凉的偌大宫殿中,再次剩下秦太后一个人。她拿过木架上鎏金宝石的铜镜,细细地整理起自己稍微凌乱的发鬓,直到镜中的人端庄而优雅,她才满意地笑了,只是那笑意中带着悲哀。
“我倔强,你也倔强,我们母女两个就像两条河,怎么流都流不到一块儿。”秦太后放下铜镜,端详起自己的手掌。方才她曾经抚摸了自己四年未见的女儿。
“何必说的那么狠心,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用着我张家的姓氏,唤着我母亲,还偏要摆出这般姿态给我看,跟小时候一样执拗。”她一个在深宫中愉快地笑了起来。
——
王衡拎着一壶茶水过来,发现屋子里头空空荡荡每一个人。想着既然先生和信义君在一起,索性关好她的房门,坐到她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巴等待。
夜虫时不时鸣叫两声,有点催眠的效果,王衡等着等着眼皮子黏在一起,歪着脑袋睡着了。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渐渐往前倾,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等他猛地清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院子外面走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
“先生!”他开心地拍拍屁股站起来,小跑凑过去:“先生你去哪儿了,茶都凉了。”
张培青顺着他的手指头看过去,青石板的台阶放着个矮小的壶。想着刚才进来看到大个子的他和小小的茶壶并排挨着的模样,她不由得逗笑了。
“和信义君到外面走了走,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我等先生回来。”王衡理所当然地说。
张培青深深望着他,露出温暖的笑意:“好,现在我回来了,你快去睡觉吧。”
“先生你睡不睡?”他问。
“当然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