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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晔紧蹙着眉心,欲言又止几次,抱歉的话就是说不出口。生死之前,抱歉两字实在太轻。
胡地罗拍上他的肩膀,“回去吧,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更加危险。”
包南海陪在宫晔身边,问道:“祁西城,现在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是。”
钟裘蹲在地上验看尸体,其他人帮着寨民们收敛死去者的尸身。村寨东北,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坟包。因为死去的人实在太多,许多又面目全非难以辨别身份,又或者来自外寨,所以许多坟前就连墓碑也没一个。
清欢不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尸体,心情却比上一次,公仪修带她闯出隳帝追捕时,更为沉重。当真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但是,什么又是天呢?
同时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隳国南部山坳间的淡上村,无数化作猫脸的村民,同样也是这样锋利黑长的指爪。但那里的情况与这里相似又好像有些不同,清欢只觉这其间关联飘忽不定。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字差
“陛下。”包南海压低了声音与宫晔道,“钟太医已经察看,这些人得的绝非寻常病症。臣以为眼下最得当的法子,还是我们赶紧回去星熠,命人向三神天司求助。”
祁西城守奏报所言,浑无他们所见这般严重。兹事体大,地方上必不敢刻意隐瞒。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不足半月之内,情况已经飞速恶化到如此程度,确实已非寻常人力可以掌控。
宫晔缓缓点头,举目望去,却见胡地罗与存活下的寨民们,依旧站立坟包之前,良久未动。
宫晔走上前去,看着胡地罗。
胡地罗严肃坚毅的面孔竟忽然浮现一个笑靥,“赶紧走,说不定哪天晚上,老子也会变成那副鬼样*******晔道:“离开,跟我们一起。”
“外乡人,你的根不在这里,但哈德人的根在这。哈德部有句老话,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门口。”胡地罗道,“你会因为自己的家破了,漏了,就不要这个家吗?”
清欢想说,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跟在哪个地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眼下莫说轮不到她开口,就算她能说得上话,她也知自己绝说服不了眼前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甚至他身后的寨民们,眼中虽然有悲痛有晦暗,却也都是坚定的,他们对自己的故土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依恋、归属感。哪怕这片土地,并不是那么美丽。
宫晔没有叹气,只是面向那无数大小坟包,然后,弯膝下跪。
帝王千古一跪!
他这一跪,钟裘、包南海、玄家兄弟等都忙跟着跪下,然后二皇子也跪了下来。
这一跪,许多寨民都跟着呜咽起来,胡地罗眸光颤动两下,有些莫名,又有一些感动。
男儿膝下有黄金。
那么帝王的膝下呢?
清欢不知道。但她觉得宫晔这一跪,是在跪拜他的江山万民,又或者,是这大好河山上正在受苦,而他却未能及时救他们于水火的黎民百姓。
离开哈德部的时候,宫晔只对胡地罗说了两个字,“等我。”
胡地罗的面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好像有些了然。
马车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匆匆行驶。
快要离开苍西范围的时候,宫晔反倒生起病来。也不见具体如何,但就是额冒冷汗,面白发虚,一整日里连水也喝不进去几口。
钟裘诊治过后,说是车马劳顿,思虑过重,众人却仍不放心,宫晔自己却坚持要求赶路。
一行人赶至苍中凉城附近,终需进城采买食水,稍作休整。马车还未进城,便见城郊一处田庄之外,聚集了好大群人,好似推搡着爆发争吵,隐隐还有女子哭声。
宫晔今日精神稍济了一些,便命玄家兄弟停了马车,上前去察看是何事,自己也微掀了帘子,侧耳倾听。
清欢与薛景熙跟着玄烈、玄凌一起上前,却见一名膀阔腰圆的中年大汉,正趾高气昂地一手拿了个字据样物。在他身前,一名老汉并一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相拥着哭泣,一旁还站了个年届三十的青年人,这三人俱是农家人的打扮。
男青年对那中年大汉怒目相向,面上却又颇多无奈。
围在一旁的,则是那中年大汉的家仆亲随,以及看热闹的民众。
玄凌左右一打听,方知那中年汉子名唤熊柏年,原在军队里面打过仗,甚至还因军功加身,干到过百夫长的位置。后来退役从商,走在路上也比别人牛气许多,本就颇殷实的家底变得更丰厚。
此处田地就是他卖给那姓毛的祖孙三人的。毛老头一家本以为总算可以不再租种别人的田地,而凭自己的力量丰衣足食。谁想这瞧着肥沃的农田,却只是最表面上盖着一层薄土,其下是成片的硬石,庄稼种下去,就连秧苗也长不出半根来。毛老头的孙儿憨厚老实,不明就里,择田地的时候竟挑中了这样一块废田。
“熊老爷,您行行好,这可是我儿子儿媳的卖命钱呐,您给坑了去,可要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我孙子快三十的人了,可还没娶亲呐……”毛老头抹着老泪,压弯了身子说道。
“你孙子娶不到媳妇,还要我给他说媒保亲不成?”熊柏年与他身后家仆,一起哄笑起来。
毛小姑娘瞧着他们就更怯了,眼泪淌得更凶。
“还有啊,毛老头你不要胡乱说话,什么叫我坑了你们,咱们可是白纸黑字立过约的,现在你们想毁约,可不是你以大欺小,在坑我么?”
毛老头听了他这番言语,徒瞠着老眼,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知是何约定,可能让小生一见?”
清欢正听得蹙眉,循声望去,却见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挤进人群中来。众人皆识得他,乃是这庄上唯一的文化人,韩俊彦,平日里颇有些才名。
熊柏年上下瞧了他一眼,仍不改面上得意神色,大手一伸,便将那协约递给了他。
韩俊彦扫了两眼,向那毛老头的孙儿问道:“你们是交了订金了?”
那姓毛的青年点头称是。
“八十个银锞?”乡下人不识字,韩俊彦一字一句问得仔细。
瞧那青年点头,韩俊彦向熊柏年道:“哦,原来这交易还未完成,只是对方先付了订金了。”
“不错。”熊柏年道,“他们现在想要毁约,按照律法,那是半个铜方也不可能退还的。”
“为什么呢?”韩俊彦笑道。
熊柏年冷哼一声,傲然道:“《大苍商律》第四百五十一条规定,定金作为双方交易的前提和保证,如果买方违背协约,那就无权要求索回定金。”
围观群众皆被他唬的一愣一愣,毛老头一家一听是律法规定的,也就更绝望了。
韩俊彦却是一笑,“原来如此。”说着低下头去,在随身挎包里当真翻出厚厚一大卷的《大苍商律》来,说道:“然而这律法上所言,作为双方交易前提和保证的定金,乃是约定之‘定’,这协约上所写,却是修订之‘订’。《大苍商律》第四百五十三条规定,订金的话,不买那是可以退还的。”
清欢与玄凌、玄烈一起鼓起掌来。围观者或还有些不敢,但见有人带头,却也都跟着表示大快人心。
“你!竟敢跟我咬文嚼字!”熊柏年露出一脸凶相。
“哎,非也。”韩俊彦道,“熊伯长既是通情达理,依律办事之人,那小生也就跟您讲道理。《大苍商律》上确实是这么规定的,非是咬文嚼字。何况即使没这一字之差,那商律第四百六十六条也有言,作为交易和保证的定金,不可超过整体金额的三成,否则便被视为无效。”韩俊彦低头又看了看那协约,“而这定金,竟是已超了八成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帝王钥
人群此时更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掌声,熊柏年眼看形势对己无利,冷哼一声,丢还八十银锞,率人离去。
“有才学,亦有伸张正义之心。”宫晔与包南海耳语,“此子不错,可命地方官员多加留意。”
包南海应下,却见人群逐渐散回田庄,玄家兄弟及严冬、严夏两个少年,都走了回来。
玄烈道:“老爷,那庄子里有农家客栈,老爷如不喜进城,可要进这庄子暂宿?”
他自宫晔登基便一直在御前护卫着,自是知道他的喜好。
宫晔眼看暮染斜阳,便道:“也好。”
一行人便进田庄留宿。那毛老头一家以及韩俊彦,也都住在庄上。
是夜,宫晔等人尽皆歇下,清欢心觉烦闷,便出了庄子行走,远处城池轮廓在星夜里面若隐若现。她蹲在田垄上,伸手拨弄了两下草叶,身后忽来一股十分奇异之感。
清欢回过头去,一下子就看到了薛景熙的那张脸,然而,这自然还是月无瑕。
清欢站起身子,却听月无瑕温柔道:“心情不好么?”
她一听见他这语调,就觉得头皮发麻,退开半步冷冷道:“难道你心情很好?”
“当然。”月无瑕微动了下唇角。
清欢冷哼一声,掠过他便往庄子里去,走了两步却又不甘心地定住脚步,回过头来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纵使明知不可能有答案,但她就是不甘心做一只无头苍蝇。
月无瑕凑近她,手指爬上她的肩头,语气暧昧,“当然,是做我想做的事情。”
清欢不理他了,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庄子。
路经一处农家别院的时候,清欢忽然住了脚步,因为屋子里头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音。有些像是哭声,又像是女子十分痛苦的呻吟声。声音虽然被压抑着并不很大,但凑近了听却听得分外清楚。
“好听么?”月无瑕在她耳边说道,唇带三分戏笑。
清欢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声音了,红了面颊狠狠瞪了月无瑕一眼,飞快走了。
回到客栈房间,薛景熙还未睡。连日来二人多宿同一房间,他一直恪守以礼,总搬了屏风等物遮挡在房中,分隔开两张床铺。两人也都是和衣而眠。
清欢给自己倒了杯水,目光投向窗外。由此望去,恰能望见她方经过的农家院落。
薛景熙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说道:“我听玄凌说,毛老头一家极是可怜,他儿子儿媳跟着城里郎中上山去采药,却双双失足坠入峡谷,才赔了这一小笔钱,置办了房产。”
“那里,真是他们家?”清欢差点洒了杯子里的水。他们方进庄子的时候,她好似真有听人提及,因未留意,所以也就不确定了。
“是啊,怎么了么?”
清欢面上闪过挣扎迟疑神色,“他们家,是不是就那小姑娘一个女人……她应该,还未成婚的吧?”
“你问这些干嘛?”薛景熙更加莫名。
清欢有些焦急起来,“我刚刚路过的时候,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薛景熙还没明白过来,“你听到什么声音了?”
清欢正不欲与他解释,却见月光底下,那农舍里面窜进窜出数道黑影。这一下,不用说也知道那毛老头一家必是出了事了。
清欢拉着薛景熙,两人直接从窗子上跳出。恰巧隔壁房中,玄烈、玄凌也都还未歇下,乍见他二人跳窗,便也都跟了下来。四人齐奔毛老头家而去。
方一靠近,便听得两人说话声音,其中一人的声音他们俱都识得,正是白日里那欺诈不成的熊柏年!
玄凌直接越过竹篱进了院子,正瞧见那几条黑影一下子从后门穿出,投入夜色没了影子。四人也不及追赶,直接进屋察看。却见房门半掩着,方一推门,便是极刺鼻的血腥气!
清欢一下子捂住眼睛转过身去,差点撞入薛景熙怀内。
薛景熙拉了她至房外,呼吸也是好一阵急促。
房间之内,如何触目惊心的一幕!
竟是有四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赫然便是毛家三口以及颇受宫晔赏识的那书生,韩俊彦。毛老头与他的孙儿倒在靠近房门的位置,韩俊彦与那少女尸身,则尽皆****着,横死房中。身上,竟然满是刀斧砍凿之伤!
小小的农家院落,很快就被田庄各处赶来的庄稼汉给包围了,又有人连夜去报了城中官员知晓。宫晔听罢玄凌四人回话,面孔气得煞白。此时方听人说起那熊柏年平日里便欺诈乡邻,颇为强势,此趟还是首次吃瘪,怕是为的杀鸡儆猴,震慑乡里。
城中很快派了人来,清欢四人作为人证,也一并与那些官差们前往。但对方却只出面三两衙役,草草问了几句话,便让他们离开了。
四人回至田庄,天犹未亮,却见发生血案的农家已经被封,尸身也尽被拉走。客栈门前,月无瑕长身站立。清欢望向他时,他的唇边甚至还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讽笑。
清欢一下子就怒火攻心,她第一次路过那院子时,月无瑕是与她一起的,以他的能为,又怎会不知一墙之隔所发生的异变!
清欢瞪着月无瑕,身子竟是僵硬了许久,方能再次挪得动脚步。
宫晔一夜未眠,本就在病中,面色就更憔悴了。天方一亮,就让玄烈、玄凌出去打探消息,一面却又忧心着苍西之事。
玄家兄弟竟然很快就回来了,两人面色都极不善。
“老爷,毛老头一家的案子,已经结了。”玄烈道。
“哦?这么快?”
清欢等人也正想着,此地官员办事竟然如此高效。
却听玄凌道:“他们判的是,韩俊彦挟恩图报,留宿毛家。趁毛家人都入睡,便对那毛妮儿实施****,结果被爷孙两人发现,双方产生厮打,同归于尽!整桩案子,根本提都未提那熊柏年!”
但闻瓷裂之声,竟是宫晔将手中杯盏生生捏碎,一时掌中血流如注。
钟裘忙取过药箱,要为他包扎。宫晔却探手结印。一点金芒由他的眉心落至指尖,光芒散后,现出一枚状若十字的金属样物。
宫晔将此物递于月无瑕道:“景熙,你先回去星熠,朕就留在这里,看他们小小一个城守,一个百夫长,要如何一手遮天,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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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返国都
月无瑕恭谨接过那枚带着血的苍帝谕钥。
如此谕钥天下共有五枚,分为五帝所有。离国为隳所灭之后,离帝所拥有的那枚便被三神天司收回。除去是向国中三神天司派出的使臣下达命令的唯一信物之外,受帝王本人相嘱,三神天司贯以法力加持,帝王谕钥也是开启国中一些秘地的灵钥。
换种程度而言,这谕钥是比传国玉玺更重要、更珍贵的帝王物什。
薛景熙神色立变,失声道:“陛下!”
除清欢与月无瑕之外,一屋子的人皆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一路上极少言语的少年。
月无瑕偏过头来,含笑望了薛景熙一眼,薛景熙滚至唇边的话语,硬生生吞了回去。
宫晔道:“怎么了,严冬?”
薛景熙愣怔半晌,结着舌道:“我、我是想说,陛下的手,血流不止,还请快些上药包扎。”
房中气氛此时方得恢复正常。
清欢瞥见月无瑕眼中一闪即逝的锋芒,心头涌起一股十分强烈的不详预感!
苍帝谕钥。
难道这,就是月无瑕的目的?
他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取得这样东西?可是得到之后,他又想要干什么呢?
清欢觉得,她好像离月无瑕的心思近了一些,关键之处却仍蒙了浓雾,猜测不出所以然来。而她,似乎只能坐视,事态往越来越莫测的方向发展。
不,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清欢方才打定主意,却见脚下月无瑕的黑锦迅捷而飞,竟当真是往星熠方向而去!
月无瑕轻飘着脚步,落至清欢身前,探手抚上她的面颊,面上露出笑意。
薛景熙瞧他那轻佻之举,怒从心起,对着那张自己的面容,猛一拳砸了过去。
月无瑕侧头避开,这一记自是落空。但他却似心情极好一般,并不发怒,而是笑道:“薛将军,何必动怒呢?”
言语间,他的身形已如鬼魅一般,再次出现在清欢的身侧。一探手,便将她面上人皮面具揭了下来。清欢面皮一痛,心头却微舒口气,闷在那样一张人皮里,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好受的。
“你不觉得,这张面孔,才更美丽吗?”月无瑕看着薛景熙,缓缓说道。
薛景熙冷哼一声,步至黑锦边缘。
月无瑕又对清欢道:“你看,我把你照顾得多好。宫城遥,该要怎么感谢我呢?”
薛景熙的背脊僵硬了起来。
清欢喝道:“你闭嘴!”
月无瑕长笑一声,竟真的闭了嘴了。
脚下丝锦仿若黑海,翻涌起令人眩晕的浪花。在此黑海之上,时间仿佛格外漫长。
清欢与薛景熙坐在一头,月无瑕独自斜倚在另外一头,唇指间,竟又开始摩挲起城遥的那块玉坠。
清欢忍住继续盯着他的冲动,心里想着等将这玉取回,必然要洗刷上个八百遍。
薛景熙微叹口气,低声道:“不知小徽等人,现在如何了。”
清欢抿了抿唇,她自然也担心宁颢她们。但是此时,该担心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从淡上村到断忘川再到哈德部、祁西城,所有的事情几乎都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清欢趁着月无瑕好似没注意他们这边,压低了声音问薛景熙道:“你知道,陛下是要怎么跟三神天司联络的吗?”
薛景熙不动声色点了下头。
清欢回了他一个将有动作的眼神,薛景熙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