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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荒野之中,已经扎上营帐。身为大都督庶子,这次王瑸也没带多少人马,只是三百鲜卑骑兵。神情也都极为放松,若是不知,还以为是回乡探亲的呢。
这样的安排,确实没有敌意。就连奕延,也暗中松了口气。梁峰可不在乎这个,策马到了营帐前,刚刚翻身下马,就见一队人迎了出来。
最前方,是一个三十上下,身着戎装的男子。见到梁峰,便拱手笑道:“未曾想府君姿容比传言之中还要盛上三分!在下王文焕,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
梁峰拱手回礼:“王将军客气。久闻王公大名,如今见到将军,方窥麟角。”
王瑸虽然是王浚庶子,但是王浚前面三任妻子都未能生下嗣子,如今的续弦刚刚产下嫡子,还不到六岁。因此这几个长大成人的庶子,都在王俊帐下效力,其中以王瑸最得重用,如今已经官至乌丸校尉,乃是四品,比梁峰的官职还高上一级。
这话说的妥帖,王瑸哈哈大笑:“你我本是姻亲,何必客气?我在家行四,唤我四兄即可。”
礼后是亲,让人如何推拒?面对那双亲亲热热伸过来的手,梁峰一笑,也不客气,与王瑸携手走进了营帐。
在两人身后,一双泛着冷意的眸子在梁峰背后悄然划过,一触即收,隐在了笑语之中。
第179章
在大帐中分主宾落座; 王瑸叹道:“可惜来的仓促; 未带乐伎。否则于子熙踏春游兴; 也是件妙事。”
士族出游,讲究的就是个风雅气派。就像这宽大到能够摆宴的帐篷,和王瑸身后摆设一样的美貌婢女。哪怕带兵远行赴约; 这人也未曾全然放弃享受。
而自己这边,就太过简陋了。梁峰轻叹一声:“四兄考虑周到,只是国丧期间,难免从权。”
这话即像是为自己找个台阶,也像是点明国丧还是不能太过放肆。王瑸看了眼梁峰身上素服; 哈哈一笑:“可惜因这事; 耽搁了贤弟的婚期。等到七娘过门时; 愚兄一定会随一份厚礼!”
梁峰敛眉微笑,算是默认了这个调侃。
见他这副模样; 王瑸一哂:“不过娶了七娘; 也未必省心。太原那帮人啊; 还是太过在乎身家; 说不得以后还有烦心事。”
快速建立友谊的办法,不是有相同的朋友,而是有相同的敌人。这话说得粗率,但是透露的东西可不少。
梁峰眉峰一挑:“出身虽重要,但是时局纷乱,哪里比得上真才实学。王公与四兄这样的英豪,可比太原那些浮华之辈要强上太多。”
王瑸和他父亲王浚一样,都是庶子出身。平素最讨厌的,就是因出身摆出傲慢姿态的嫡脉族人。听梁峰这么说,他面上不由浮出笑容:“似子熙这般真名士风度之人,又有几个?如今太原也是不济,都是些沽名钓誉的浮浪子弟。”
该拉的关系拉了,该吹捧的也捧了,王瑸话锋一转:“不过风度再佳,若嵇中散那般,也是枉然。相比起来,子熙在上党的作为,可就惊人了。火化天雷,何等震撼!如今夺了阳邑,并州局面怕也好上了许多。”
嵇中散指的自然是嵇康,才名闻天下,但是终归还是死于非命。但是梁峰现在闻名的,可不仅仅是才气了。
听王瑸提起日食之事,梁峰摇头叹道:“此事也是偶然,惹来的麻烦实在良多。不如王公麾下鲜卑精骑,才是实打实的本事。若非王公驰援,东海王又哪能那么轻易打下长安?”
这话像是在盛赞,但是也逃不掉另一件,就是鲜卑人贪于劫掠长安,未曾护送圣驾,导致天子暴亡的事情。
王瑸闻言不由莞尔:“时也运也,又岂是我等凡俗能够料到的?不过前些日子的天变,还是让人忧心啊,如今两帝并立,着实不是吉兆。”
戏肉来了!梁峰看了眼面前那笑容不减,毫无忧色的男子,淡淡道:“此事,只有洛阳城中的贵人,方能定夺。”
“那是自然。不过成都王所立的行台,如今远在荆州。北方战事反倒无人关注。就像东燕王,据说要转镇邺城,还不知并州会是何等模样……”王瑸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家父倒以为,并州匈奴实乃大患,可是鞭长莫及,无力驱敌。怎么说,太原也是王氏根基,恐怕只有换个子熙这般精明强干的人物,才能守住一州之地……”
什么?就算有十足的心理准备,梁峰也吃了一惊。这是要推他做并州刺史?王浚好大的手笔!若是其他条件,梁峰说什么也不会接。但是并州刺史这样的职位,却不是他能够轻松舍弃的。那可是整个并州啊!
没法轻易回答,梁峰闭上了嘴巴,露出一副沉思模样。王瑸也不催促,反而笑道:“这一路车马劳顿,子熙不如先下去稍事休息。待到入夜,你我二人再摆宴欢饮,通宵达旦。”
这是给他充分的思考时间了,梁峰拱手道:“那便多谢四兄了。”
按照礼数道别之后,梁峰并未留在王瑸的大帐中,而是带着奕延,回到了自家营帐。虽然不如王家的大帐那么奢华,但是这里安全性要好上许多。
也顾不上仪态了,梁峰箕坐在帐中的裘毯上,皱眉问道:“若是我当了并州刺史,会如何?”
奕延心中一跳:“主公若为刺史,并州一地,都可似上党一般。不出两年,匈奴就要尽数撤离!”
这也是梁峰心中所想。如今郡学也办起来了,只是一州之地,基础官员应当足够。而并州有这么无主的荒田,只要好好开垦耕作,不出两年,也能养活十数万,乃至更多人口。有了人,就有了兵。也就有了击退匈奴的可能。
这样唾手可得的机会,让人如何能不心动?
“若是为了当上刺史,要听命与人呢?”梁峰又问道。
这下,奕延皱起了眉头,想了想才道:“那人品性如何?”
这一下,可问道了点子上。梁峰不由苦笑:“绝非易于之辈。”
王浚实在不是个简单人物。不论是邺城还是长安,他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纵容那些如虎似狼的鲜卑兵马滥杀劫掠,生生搬空了两都积攒了百余年的财富。这样狠毒贪婪的品性,又岂是良善之辈?
而且尚在国丧期间,他就能派亲儿子来跟自己这样的小小太守面谈,商议夺取并州之事,又是何等的心思?至少,他是没把洛阳和宫中那位天子放在心上的。甚至连司马越,也未必能看在眼里。
与这样的人物交好,简直是与虎谋皮。
深深吸了两口气,梁峰压下了胸中那点蠢动:“也罢。上党如今还不宜加入乱局,还是推掉更好。”
利益再大,也要看是跟谁分享。就算王浚出自太原王氏,也不是个好选择。反正他要联姻的是王汶那一脉,还怕出什么岔子吗?
不再纠葛这些,梁峰一展袍袖:“去找件新衣吧,晚上怕是还要有场硬仗。”
※
“章参军,你看梁子熙如何?”另一边,王瑸也招来了心腹。
“只看梁太守带来的二百骑兵,就非比寻常。半数乃是羯胡,与都督帐下的鲜卑精骑相差无几。”章典上来就点明了那队骑兵的厉害。
王瑸眉峰一皱:“梁子熙有佛子之称,用胡人也不算奇怪。”
“是不怪。但是上党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强兵呢?”章典反问道。
这点,王瑸倒是也不吃惊。梁子熙能在并州官兵连连败退的时候,取得大胜,必有其过人之处。事实上,就算对方有些野心,他也不惧。反倒是无欲无求,才难掌控。
“一郡之地,又能养得起多少兵?”王瑸轻哼一声,“若是个能战的,反而更好。”
“就怕此子不肯归心。”章典的语气,更是沉重了一些,“公子还当谨慎才好。”
章典是王瑸手下心腹,之前也给他出过不少有用的计策。王瑸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参军所言甚是。且看看今夜,他会如何作答吧。吩咐下去,备好酒宴,静候贵客!”
见主上下定了决心,章典立刻闭上了嘴,退出了大帐。从这里遥遥望去,两里之外,便是梁府营帐。那二百骑兵早早便扎下了营盘,领兵者应当颇有才干,把营地扎的滴水不漏,又丝毫没有针锋相对之感。很是内敛。然而看到这样的营帐,更让章典心中,如同烈火烹油般烧了起来。
这就是七娘要嫁之人!
章典其实也是并州人,而且出身太原王氏附庸的小族。自幼,他就知道自家依附的那户高门,是何等的强盛。见惯了王氏的豪奢,让他心中也渐渐生出了向往和野心。因为聪颖过人,他混入了王氏别枝为客卿,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王七娘,也使出手段,勾住了她那颗稚嫩的芳心。
那是个娇俏可人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姓王。就算不是嫡脉,也是太原王氏所出。只要能娶了那个王氏女,何愁自己不飞黄腾达?
为了这个目标,章典甚至咬牙都离开了太原,来到幽州这样的苦寒之地,投身王瑸门下。如今他已经当上了参军,再过几年,说不定能混个太守当当。有了初步的地位,再去求娶,又有七娘拼死相嫁,还愁娶不到手吗?
可是没想到,只是两年功夫,并州就天翻地覆。七娘也被父亲许给了上党太守。当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是何其的愤怒!一个丧妻,又体弱的中等士族,凭什么能娶王氏的适龄女子?只凭一个太守的身份吗?!
因此,当得知自己能前来并州,陪同家主私会这位梁太守后。章典就下定了决心,要让这门亲事毁于一旦。
可是再多的计划,也没有亲见那人来的可憎。章典对自己的容貌是相当自负的,若是没有这副英俊面孔,他也不可能轻松骗到王七娘的芳心。但是那梁子熙,比自己还要俊上三分!没有意想之中的病弱,没有让人鄙夷的粗陋,这样一个让人见之倾心的名士,又如何能出现在七娘面前?!
仅仅毁掉亲事,让王梁两家恶交,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让此子一命呜呼,方才能斩断一切可能!
好在,办成这事,不算太难。
压下心底那如同熔浆一般沸腾的毒液,章典敛敛衣袖,向着帐后走去。
第180章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篝火和火把替代星月; 照亮了整个营地。当那身影从墨色中走入光华时; 就连王瑸眼前也是一亮。洗漱完毕,又换过了新衣,梁子熙身上仅剩的疲惫之色也一扫而空; 只剩下绰约风姿。别说跟那些战马、军士毫不相称,就连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太原王氏所出,都比不上对方的高渺气度。
难怪此子,会被眼高于顶的王茂深看上,聘为佳婿。若是自己有女; 也想嫁给这样的出彩人物!
笑着迎上前来; 王瑸道:“半日未见; 子熙风度更甚,我这粗陋营帐; 都要羞于见客了。”
梁峰轻笑:“若四兄这营帐还算粗陋; 鄙人真是不敢在附近扎营了。”
哈哈一笑; 气氛也就到了位; 两人相携走进营帐,分主宾落座。
命身后侍女奉茶,王瑸叹道:“不知子熙可尝过全羊否?鲜卑最善炙烤,一只全羊,皮焦肉酥,油脂满溢,最是美味。今日来的匆匆,只得用这俗物,来馈嘉宾。”
梁峰闻言一笑:“这两日风餐露宿,只是听四兄说起烤羊,便食指大动。况且沃野苍穹,明月清风,何俗之有?”
有这样贴心的客人,怎能不让主家开怀。王瑸大笑击掌,婢女们连忙捧出银盘陶碗,送上案前。盘中,是片好的羊肉,没有丝毫焦糊,表皮金脆,内里嫩红,一看就是烤到了恰到好处。三只小小陶碗中,则分别放了盐、椒、酱,可自行粘取。
对于钟鸣鼎食的门阀世家而言,这样的烤羊确实算不得精致。但是于荒野之中吃上这等美味,也不算差。没有伴奏的雅乐,两人倒是没有干巴巴对坐不语,而是边吃边聊,非但是说了不少幽州风物,还提及了朝堂中的不少事情。
司马颖在荆州称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凄惨。毕竟天子暴亡和日赤如血的异状,还是让一些人动了心思。而且他的旧部公师藩实在是个不消停的,翼州乱的已经不成样子了,连王浚都要出兵弹压。
“……不过汲桑一众胡骑虽然凶悍,却也不敌鲜卑骑兵。”王瑸冷笑道,“只待成都王败亡,翼州就能安稳下来。”
这话里话外,都是对翼州的染指之意。梁峰叹道:“可惜并州还不知何时才能平定。”
王瑸闻言,微微一笑:“子熙何必忧愁?刘元海此人虽有奇志,然则匈奴兵力早已不如汉时,不过比官兵略强一些而已。若是碰上鲜卑人马,十不当一啊!”
“鲜卑骑射天下无双。当初东燕王也曾邀鲜卑精骑共抗匈奴,结果伪汉兵马节节败退,都逃到了司州。”梁峰顺着答道。
话是如此,但是当初帮助司马腾的,可不是王浚手下的段氏鲜卑,而是居住在并州的索头部拓跋鲜卑。这点,王瑸如何不知:“可惜,拓跋部如今内患重重,否则东燕王也不会舍了并州,跑去邺城。不过子熙手里这些胡骑,也不比鲜卑差多少,当初大败匈奴,也是靠的他们吧?”
梁峰苦笑摇头:“上党地贫,哪里养得起这样的精兵?不过只百来人而已。光是安置流民,就要了我的老命。之前也是因为匈奴冒进,才侥幸胜了一场,但是损耗之大,着实让人头痛……”
他说的情真意切,王瑸的眉峰却抬了抬。这明显是不想跟匈奴硬拼的意思啊!难道他不想当并州刺史吗?
“子熙这样说,可就见外了。”王瑸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当初东燕王靠着索头部,方能取胜。如今上党自己就能抵御外侵,若是多些帮手,岂不轻轻松松就能赶走匈奴?”
梁峰长叹一声:“征战一事,能避还是当避,何必用身家性命与人硬拼?”
帐中,气氛稍稍冷了下来。一幔之隔,章典站起了身,快步走到后面的厨房。只见两只陶碗偎在炉上,里面浓稠粥水散着异香。他低声问道:“羊头羹好了吗?”
厨娘连忙道:“已经备好了,可要送上去?”
章典看了看两碗羹汤,指向其中一只陶碗:“这份是客人的?”
主宾用的陶碗,并不相同,倒是不难分辨。那厨娘颔首道:“正是这碗。”
“色不够美,再加些香葱。”章典淡淡道。
厨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上面吩咐了,总得招办。然而在她转身取调料的一瞬间,章典从袖中拿出了纸包,飞快把里面装着的粉末倒进了碗中,又用旁边的羹匙一搅,那点粉末就混进了浓汤之中。
厨娘拿过葱末,碎碎撒上,刚才翻动的痕迹也被掩盖的一干二净。章典这才点头:“快些送上去,帐中急要。”
厨娘慌忙端上盘子,走到帐外,两个侍婢接过托盘,向着帐内而去。
看着那两条身影,章典唇边露出了些隐晦冷笑,又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原来的地位,仔细听帐内情形。
这厢,王瑸哼了一声:“若是能避,谁不愿避?可是祸至家门,光是退避又有何用?而且我可是听闻子熙已经占了乐平一县,也未见避之不及啊。”
“乐平不是太原。而且天子之丧,终归还是要有个说法的。”梁峰也不再避讳,说出了根子上的问题。
不论谁当下来的并州刺史,都要向朝廷负责,为横死的先帝讨个说法。如此一来,跟匈奴交战在所难免。
看着灯下那人浑身的柔弱文气,王瑸在心底暗啧一声,终归是个不经事的。这年头,连硬仗都不敢打,还有什么用处?
心电急转,他放下手中之箸:“若是朝廷,也无暇自顾呢?”
梁峰眉头微皱,心觉不妙!
王瑸轻轻一笑:“幽平已在手中,若是再有翼并,还有何惧哉?”
他还真说出口了!都到这时候了,梁峰怎么会不知道王浚的真实想法。不过就是占领北地大部分地盘,最后威逼洛阳罢了。而他和上党,不过是对方的踏脚石,是他们鲸吞并州的马前卒。也正是不想跟这号只有野心的家伙一条路走到黑,梁峰才不接对方递来的橄榄枝。
谁料这人竟然真把话说出来了。要如何应对?
正当此时,帐外,两个侍女端着食盘走了进来。王瑸像是被转过了注意力,笑道:“可是头羹来了?子熙,这可是羊身上的精髓,脑、舌、唇、颊汇作一碗,滋味无穷,又有‘麒麟顶’之称。”
一只飘着葱花的陶碗摆在了面前,梁峰这时哪会拒绝,笑着拿起羹匙:“幸而之前未曾饱足,否则就尝不到美味了。”
说着,他用勺子搅了搅羹汤,喝在了嘴里。这是用羊脑为底熬出的鲜汤,为了避免腥膻,里面还长了不少香料姜蒜,汤色红稠,入口鲜咸。不过梁峰的心思并不在汤上,而是暗自思索要如何回答。
都已经图穷匕见了,势必要给出个姿态。
可能也是清楚这事需要思考的时间,王瑸并未催促,两人就这么喝起了羹汤。因为是羊头汤,分量并不很多,不大会儿功夫,陶碗便见了底。
放下羹匙,王瑸用帕子擦了擦嘴,笑着问道:“这头啖喝起来如何啊?”
梁峰轻轻摇了摇头,推开空碗:“头啖鲜美,但是味过艳浓。只是久病之身,还是怕补益过甚。”
王瑸目光一凝:“怎么,子熙不愿尝这头啖了?”
“不是不愿,只是……时机有差。”梁峰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