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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和五成兵马司的那人哪里耐烦管这些,都是码头漕运的领头管事常爷负责的。”
秦遥的眉心紧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果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贡院内每隔二十步都悬挂着灯笼,却仍然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森和静谧。
打更的梆子声遥遥而来,号房里的灯烛已经大半熄灭,很多人卷着铺盖蜷缩在狭小的吧木板上,做着登阁拜相的黄粱美梦,却也有少数几个人正在微弱烛光下奋笔疾书。
景语写完卷面的最后一个字。小心的吹干墨痕,然后将之卷起收在一边,气定神闲的态度好似这不是在会试,而是在家中信笔赋词。
门槛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衙役提着灯四处检查火烛安全,对上他的眼那一刻,微不可见的朝他点了点头,景语颔首回以微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堤岸那边。一切工程看起来是毫无破绽的,他们确实是在加固堤防,而京城这里几条街人多眼杂,若是有人发觉地下被挖出一条额外的地道来,一切就会暴露——幸好,这一切都顺利完成了!
他闭上了眼,想小寐一阵,心中却是情绪激荡,不能入睡。
午夜的灯光有些飘渺,照得他眼皮微微颤动——他想起父亲当年。也是在这贡院考的——那时候,他的心情怎样,是否也跟他一样,惦念着家人,思念着所爱,默默的笔耕不辍?
风声在暗夜里呜咽,宛如地底的冤魂和英灵,在朝着他低低诉说,他感觉浑身的血脉都在这一刻奔流翻涌!
这么久以来的苦心谋划,千般算计。终于到终局的时候了,虽然时间略显仓促,但他们已经没时间了——朱棣准备要迁都,而他本人将在第一批离开!
幸好。如郡找到了那只木盒,而他也从她和如瑶手里夺到了木盒和玉钥,总算找到了皇宫的地下线路图,顺利完成了布置。
狂风骤雨即将开始,而他就是独坐将台的大帅,等着接下来的惊天好戏!
他原本以为自己该激动兴奋的——大仇即将得报。凶狠残酷的篡位暴君,以及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都将在涛涛江水中化为浮尸!
但他终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心中诬陷疲惫,胸口空落落的,周围的黑暗和寂静,都似乎在朝他逼压而来。
如郡……
他闭上眼,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个曾经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如郡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段彼此失散的漫长岁月里,他因为血仇和怨恨,一步步走向复仇的深渊时,她曾经是他心头唯一的阳光和甜美而此时,如郡却因为他的设计,受伤被悬吊在锦衣卫的碉楼旗杆上!
夏夜露深,她的伤势有没有恶化,那个姓沈的小子有没有好好照应她……而她,有没有对他恨之入骨,伤心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拒绝自己再想下去——这一切,还有最后六天就要彻底解决!在那之前,他不该去想如郡,也不能去想!
如郡,对不起……
他的鼻子有些酸涩,暗夜的烛光下,眼角依稀有晶莹的微光闪过。
又到一日之中最炎热的午后,日光近乎变为淡金白炽,小古被放下来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广晟把她抱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心里刀割一般。
“哟,沈指挥使真的好艳福啊,这么一个大美人搂在怀里!”
东厂那边奉命来视事的宦官嗓门尖利,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着,显得格外猥琐。
广晟脸色一沉,却是仍然没放开,一双桃花眼看向这宦官,唇边笑意艳丽而冷冽,小古看到这熟悉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要犯坏了。
果然——
“小李公公,这男女之间的事,你都没尝过滋味,因此只有这纸上谈兵的经验啊!”
这一句一出,顿时那年轻宦官脸上一阵发青,周围人发出一片嗤笑声,七嘴八舌的起哄。
“那是当然,都被割了卵蛋了,连女人的胸脯都没见过摸过吧?”
“你这话就说偏了,人家弄不好有宫女姐姐对食?”
“什么呀,欺负我没见过世面是吧,能弄上对食的,起码得是少监这一档的,否则人家如花玉的姑娘凭什么跟你?”
锦衣卫上下对东厂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又有顶头上司亲自毒舌,于是各个七嘴八舌的嘴贱起来,气得那宦官脸色涨得通红,手握刀柄目光恶狠狠的看向众人。
“都给我住口,怎么可以这么编派东厂的公公呢,真是太没规矩了。”
第三百十二章 灭顶
广晟懒洋洋的笑道,口气轻飘飘根本不是斥骂下属的,随即话锋一转,轻佻笑道:“不过这位公公,你确实是太青涩了,看到一男一女抱着紧些,就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我们锦衣卫审犯人,无论男女都有全身不着寸缕的,那样你岂不是要看直了眼?”
他啧啧了两声,将怀中的小古交给聂景,随即缓缓走近那人,低沉的嗓音分外魔魅,“不过,也许公公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呵呵,所以看到男女抱在一块,才这么大惊小怪……公公,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凑着他的脸说的,那般眼波流转,比女人更精致绝丽的容颜,顿时让那个宦官面红耳赤,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只是喃喃回答道:“是,是……”
周围爆燃而起的大笑声让他蓦然惊醒,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回答了什么,看着周围锦衣卫的人抱着肚皮狂笑不已,他的脸色红了又青,最后简直是发黑了,再也不敢啰嗦半句,窜得比兔子还快。
趁着这一阵热闹,聂景将小古扶进房里,趁着上药的空档耳语悄然,已经把情况三言两语说了。
“也就是说,码头和临近皇宫的几条街,都有常四哥的人出没?”
“是的……不过今天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听说是沟渠已经疏通完毕了。”
“不好!”
小古眉头一挑,断然道:“只怕他已经将堰塞的地道疏通整理完毕,就等着潮汐和堤坝那边开动了!”
她见聂景仍然有些懵懂,拿起一支炭条,在地图上比划指点:你看江潮每日好几次,但随着季节时令的变化,潮汐也有高峰低潮,他们修缮堤坝是假,只怕要引水断流,让长江暂时改道!”
她又圈出最中央的皇宫和街道。“你再看这里,建城的时候下面就有陶瓷水管,为的是怕路面积水,如果挖一条长地道。将这两处勾连起来,堵塞江面引水灌入,再让它汹涌而入皇宫,整个计划就天衣无缝了!”
“到时候,皇宫里的人首当其冲会被彻底淹死。接下来就是全城百姓,地势高的也许可以逃得一条命,但是住在低矮地带的穷人百姓绝对难逃一死!”
她忧心忡忡的看向聂景,“现在他们已经在街道底下挖通了,就等着合适的潮汐到来——对了在,会前说的下月初四!”
她皱眉有些奇怪,“下月初四并不是潮汐最大的时候,为什么选在那一天?”
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嗓音接了她的话,“那是因为。那一天是徐皇后的忌日,汉王要出城祭拜,只要弄出点刺杀啊谋反这类事,整个京城立刻就要大乱!”
小古和聂景惊愕转头,却见广晟银袍翩然,雪肤俊颜,正在站门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这个男人是谁?你还要瞒我到何时呢?”
这话明明是正经的质问,听起来却带着醋意,没等小古回答,广晟皱眉沉哼道:“这又是你组织里的人吧?”
他手握剑柄还没出鞘。小古急忙道:“八哥不是景语的人!”
叫的喊真亲热啊……广晟暗暗嘀咕,目光在聂景身上打转,发觉他虽然不算俊美,但胜在气质端方。目光停留在两人一起拿着的图卷上,面色又有些发黑,“你们靠得这么近做什么,赶紧分开些!”
“你胡说些什么!”
小古气结,聂景平日行医倒是比这两人都懂得人情世故,顿时心内明了。恭谨有礼的拱手道:“我跟十二妹宛如手足一般不顾嫌疑,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这话说得广晟面色总算好看些,但看着那张地图,目光有些不善,“你偷偷进来跟她会面,又在窃窃私语什么?”
他不等小古说话,攥住她的手腕,取出那卷地图,仔细看了看,皱眉道:“你果然也发觉了。”
随即凑在她耳边怒声道:“到现在都要瞒着我吗?”
装作药童的聂景见两人面色古怪,有些僵持的态度,咳了一声道:“我先出去开方子。”
“八哥你停下。”
小古低喊道,随即看向广晟,“你保证不会等他出去就逮人?”
广晟脸色都黑了,咬牙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彼此立场有别。”
小古凝视着他,眼中情意盈盈,却仍然保持清醒,“我知道你对我有心,但我们金兰会,却天生是朝廷的宿敌。”
“都这时候了,你们觉得自己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广晟怒喝出声,勃然之下双眸精光熠熠,好似利剑一般刺入她的心中,“就算有千般冤屈孽恨,事情总要过去的!朝廷对你们确实狠辣,但是夺位之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血腥之路!”
“这个道理我也懂,我还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小古打断他,眼神浮上悲凄毅然,“可哪朝哪代,家眷族人或是流放,或是一死,也没有这么作践人的!”
广晟默然,他也知道,朱棣虽然在朝政上是个英主,但为人确实刻薄残酷,有时候狂怒起来行为令人发指!
别的不说,剥皮实草这个酷刑,虽然是洪武皇帝首创,但终究只是对贪官污吏的,朱棣这种大肆残杀和军妓轮营,说起来简直是骇人听闻。
“但他毕竟老了,将来总有一日……”
广晟这话已经是犯大忌讳了,他顿了下,低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们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再说,你们那位景语大哥,可不是一心一意为你们着想的,你们真的要跟着他把路走到尽,走到绝吗?”
他凝视着她,随即看了一眼旁边的聂景:“景语居心叵测,诡计将发,我也知道你们不算他的人,也不打算跟着他走,但是置之不理等于纵容,意味着拿全城人的性命来做牺牲!”
这一句让小古身子一震,两人目光相对,广晟肃然看着她,“你真要看着这金陵城被大水淹没,成为一片泽国吗?”
“不!”
她用力摇头,几乎不敢想象这个事实,急促道:“我会设法阻止他!”
第三百十三章 手刃
“光凭你无法阻止得了他!”
广晟怒喝道,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和挣扎,心中又酸又痛,一句质问脱口而出——
“你还是惦记着这个混账?”
小古顿时气得眼眶浮现泪花,“你,你混蛋!”
聂景见两人又因为儿女情事有闹翻的趋势,咳了一声,劝道:“大家都消消气,现在会首的计划箭在弦上,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了!”
“全城人都快喂了长江龙王了……”
广晟冷哼一声,偷偷看向小古,却发觉后者也正在凝眸瞥他。
“你……”
“我……”
两人再次语塞,彼此不知怎的居然有些羞窘,广晟叹了口气,低声道:“对不住,我又向你发火了。”
“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景语他这一次,真的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小古幽幽道:“就算不跟他走,我们也不能跟朝廷沆瀣一气。”
“不是跟朝廷,而是跟我!”
广晟抚摸她的脸,灼热的掌心让她身子一颤,抬起头正好看入他浓若点漆的眸子,“你信我吗?”
她睁大了眼,半晌,才点了点头,“可惜,你做不了皇帝的主。”
“可我能说动太孙殿下——他是唯一能影响今上的人!”
广晟说起太孙朱瞻基,语气也带着几分信任和亲近,自从上次大理寺着火以后,朱瞻基碍于身份,虽然不能公开跟他来往,私下却彼此送过好几回东西,可算是莫逆投缘了。
朝中的局势诡秘难辨,太子跟朱棣互相猜忌,父子之间近乎闹僵,汉王似乎威风得很,但他却是目光如炬:只要太孙还在一日,朱棣就绝不会罢黜太子!
根据锦衣卫的眼线报来。宫里一直就有个隐晦的传言……
他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可怕的秘密,转而劝说道:“我们握手言和吧,起码在这一次。两边必须合作,必须阻止他的疯狂行为!”
小古的神情却有些恍惚,她缓缓看向窗外,外间日光明灿,行人络绎不绝。远处还有卖花生和糖食的悠扬喊声——多么静谧而美好的平常生活,难以想象,在景语的双手拨动下,它将在巨大浪潮中被狠狠吞没!
不其然的,她的眼前又浮现那熟悉的少年清朗笑容——那曾经在她年幼悲戚时,微笑着将她搀扶起的少年,那个曾经长夜撰书,温言劝慰她的人,那个手握她的庚帖,却最终在烛焰里静静烧成灰烬的男人……
阿语!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低下头,只觉得胸前好似破了一个无形的洞,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低声喃喃道:“阻止他的疯狂行为吗?”
目光潋滟处,她合上了眼,“阿语的计划,从来算无遗漏,对上他,我并无太大的胜算,况且。他这是赌上自己的所有啊,一旦被破坏,他这一生的执念和奋斗,都将化为乌有!”
广晟心头一凉。苦涩的滋味渐渐泛上,却听她继续道:“可是,若不破坏他的计划,只怕是这座城池,都会化为齑米分。”
她深深凝望着窗外的街道和行人,极目远眺。那是无尽无垠的纵横交错,街道与坊市、小巷与深宅,烟波浩渺的秦淮,以及高山城墙边的鸡鸣寺……
这一切,都要因为那个男人的复仇执念而覆灭吗?
她默默的摇了摇头,再转头时,神色之间已经不见茫然,嗓音轻微沙哑,然而却是坚定,“你说得对,为了阻止他,我愿意信你一回!”
她随即看向站在一旁的聂景,“八哥你怎么看?”
“我全家都死在暴君手上,我跟朝廷是不共戴天。”
聂景眉宇间罕见的毅然冷凝,随即却话锋一转,“可这是朱棣欠我的,跟整个金陵城的百姓无关!拿他们的命来做垫脚石,这样做跟那暴君又有什么差别?你们的合作,算上我一个!”
广晟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顿时也对这看来温吞软糯的男人刮目相看,“金兰会中,果然是卓才远见之士。”
聂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听小古有些踌躇道:“还不知道七哥的意思呢?”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长笑,“傻丫头,你还惦记着我呀?”
三人愕然转身,却见屋顶的椽梁上有人一跃而下,一身蚕丝黑袍随风飘洒自如,清俊华美的容颜上虽然带笑,身形却瘦削清减了不少。
“七哥!”
小古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冲过去扑进他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七哥,我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她欢喜又激动,感觉着眼前这人熟悉的气息,好似找到了最大的慰藉和靠山,整个人都喜极而泣了。
秦遥的眼角也隐约有水光闪烁,他端详着小古的气色,发现她胸口有伤,顿时面色沉了下来,皱眉看向广晟,“我以为你会好好照顾她的!”
广晟也皱起眉头,有些不爽他这般熟稔加质问的口气,心头又开始发酸,但他终究知道两人是手足兄妹般的情分,于是说了之前发生的事,有些愧疚道:“我只以为宣灵郡主喜欢痴缠些,没料到她会暴起射箭,等再想找她,她已经一溜烟逃回宫里了。”
“确定是红笺吗?”
秦遥眼中泛起杀意,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宛如一柄出鞘名锋!
“是她,我们锦衣卫的王舒玄想告发揭穿她,却被人暗杀了。”
广晟把王舒玄死在街头的事说了,秦遥微微皱眉,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尸体吗?”
事出突然,内中又有蹊跷,王舒玄的死讯虽然通知了他家人,却仍然在锦衣卫殓房里封存着。
两人匆匆离去,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又回来,秦遥的脸色变为凝重,“是会首大哥下的手。”
“景语?!”
小古跟广晟都发出一声惊呼,却听秦遥肯定道:“我曾经在万花楼那次跟他交手过,他招式的走势就是这样。”
秦遥的武功底子,小古是生生佩服的,她不禁看了一眼广晟——前天是会试入场的日子,如此紧迫的情形下,景语居然能手刃王舒玄!
第三百十四章 合作
“从时间上来说,他大概是飞马过来跟死者见面后,立刻去了贡院。”
广晟的眼角闪过一道冷光,“连他重要的科举都险些错过,就为了杀王舒玄,显然,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地位非凡。”
他说话的时候,不知怎的,目光看向小古,别有深意,后者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肯理会,秦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虽然感叹,却还是说了公道话,“红笺在他心目中,只是个利用的棋子而已。”
小古接口道:“对他来说,红笺的重要价值,在于她所执行的任务吧——我想,应该是红笺的地位身份,对他的任务有很大影响,景语不得不保住她。”
“区区一个宣灵郡主,虽然住在贵妃娘娘宫里,但也只是个陪伴的亲眷而已,再说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