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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曾旺姆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心思,只想快点找到心上人,哪怕是和他一起处死,这么多乡亲的加入让她倍感温暖,是的,她是不幸的,但她不是孤独的。
年轻人自动组织起来,轮流背着虚弱的仁曾旺姆。其他人相互搀扶着,鼓励着,就这样在寒冷的高原上无言地走着。有时,他们唱起仓央嘉措写的歌,只要有一个人起头,其他的人就会马上接上,瞬间形成壮观的合唱。这些歌声振作着他们,更振作着仁曾旺姆那颗已经濒临绝望的心。
这群用双脚丈量高原的人们,一路走一路打听,每个地方都有好心人和仓央嘉措的信徒告诉他们活佛的行踪,每到一处都有新的乡亲加入他们的行列,队伍越来越壮大。当他们走到仓央嘉措曾经养病多日的那曲时,仓央嘉措早已经和蒙古兵们离开了。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习惯了,但没有人放弃。每一次他们都再次出发,不追上他绝不罢休。
几乎和这支队伍同时,还有两支队伍怀着不同的目的,也在焦急地追赶着仓央嘉措。一支是青海的策旺阿拉布坦派出的卫队,另一支是混乱中逃出来的桑吉和他的兄弟们,他带着已经罹难的卓玛交给仓央嘉措的东西,和仓央嘉措当年的几名贴身侍卫也在追赶着。
青海的策旺阿拉布坦本来是支持拉藏汗废除仓央嘉措的。但是,他看到各族百姓都无比忠信于仓央嘉措,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押解仓央嘉措的队伍必定会经过青海,自己要拿住仓央嘉措实在是太容易。如果趁这个机会把仓央嘉措在路上劫持下来,那广大青藏高原都会听命于自己,于是他得到消息后马上派自己的卫队去迎接仓央嘉措,并暗暗嘱咐,如果不行就强行把仓央嘉措抓来。
康熙四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706年的10月。萨都尔带领的队伍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浩瀚的青海湖边。病体一直未能痊愈的仓央嘉措在困累之中再次病倒了。
萨都尔有一个不祥的预感:自己的使命可能永远没有希望实现了。
雪山注视下的青海湖,水面微微波动,纯粹而深醇的蓝色几乎要从水中流溢出来。这是藏族和蒙古族百姓心目中的圣湖,也是中国最大的湖。青海湖如同一个童话,留存着各族人民最美好的梦。它是一个栖息诗人灵魂的地方。这里的空气那么清新可人,一股淡淡的咸味飘散在扑鼻而来的每一阵气息中。这咸味有着奇特的治疗效果,让人感到舒适妥帖。
天空中,白云不知疲倦地翻卷、分解、消失,然后重新聚集——这是大自然最盛大的舞蹈,人类的任何东西都影响不了它们,它们只能高高地仰望,叹息芸芸众生。
从湖边一直到雪山的脚下,夏天那绿毯一样的草地已经泛黄,那黄色热烈、刚强,仿佛大地对青海湖蓝色的回应。
天空和大地孕育了人类,但是从来不会解救她的儿女们,也许,这是因为人类的纷争和痛苦太平常了。但天空和大地永远在等待着收容她的儿女们,收容他们的身体和一切。
青海的蒙古大汗策旺阿拉布坦的卫队出现了。他们策马绕过平静的青海湖,一路打听着向仓央嘉措的驻地奔来。
卫队的首领是一个高大的汉子巴根,他没想到在这人烟稀少的青海高原上要寻找那支押解的队伍竟这么难,总是刚打听到一点消息后就发现仓央嘉措已经离开那里。他焦急万分,如果仓央嘉措离开青海,自己就无能为力了,策旺阿拉布坦大汗的命令也就无从执行。他们之所以找不到,自然是因为萨都尔有意变换着行程,故意甩开各路追赶的人马,他知道在青海的地面上,策旺阿拉布坦肯定要有所行动,自己要做的是尽快离开,怎奈仓央嘉措的病体日渐加重,越想快反倒越恶化,萨都尔着实左右为难。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被巴根的队伍追赶上了。
巴根率领的卫队来到仓央嘉措的营帐前,大声呼喊着要拜见仓央嘉措。萨都尔带着几个精干的手下硬着头皮走出来,朝巴根拱手道:“各位可是青海大汗手下吗?佛爷病体沉重,不能见客,请各位回去吧!”
巴根鼻子里一哼,甩镫下马,一把抓住萨都尔的胳膊,冷冷地说:“这里是策旺阿拉布坦大汗的地方,不是拉萨,伺候佛爷的事情交给我们好了。”萨都尔见阻拦无用,只好任巴根等人冲进大帐。
巴根撩开一层层帏帐,一股阴郁肃杀的气息越来越浓。巴根虽然粗鲁蛮横,但仓央嘉措之名还是给他内心增加了巨大的压力。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最后一层帏帐后面,一张厚厚的毡垫上,仓央嘉措正静静地躺着。
巴根猛地匍匐在地上,爬着来到毡垫前,恭敬地施礼。萨都尔和自己的手下跟着进来,手里按着刀剑,随时准备拼命保护仓央嘉措。
这时的仓央嘉措几乎没有力气再说话。他闻到一股陌生的气息冲到自己身边,知道有生人来了,但他丝毫未动,这个世界的任何变化他都不想再去关心。
巴根见仓央嘉措没有反应,探身细看,仓央嘉措果然面色蜡黄,恍惚中有奄奄一息之态。巴根暗叫不妙,连忙大声说道:“佛爷!小的奉策旺阿拉布坦大汗之命,迎请佛爷到西宁去,您放心,到了那里,您有我们大汗保护,管保让您再回拉萨,重掌尊位……”
仓央嘉措听着这些话,内心泛起强烈的鄙夷。他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就是想也许还能见仁曾旺姆一面。他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对巴根的话置若罔闻。
巴根着急了,看这情形,自己就算是强行带走这个落魄的佛爷,他的身体也不会坚持到西宁的。
萨都尔见状,语带哽咽,但又狠狠地对巴根说:“你也看到了,胜者万一此时有个三长两短,算是我等无能,我们去受天谴,如果你们再不离开,胜者在你们手上有差池,受天谴的可是你们!以后生生世世,人们都恨你们青海大汗!”
巴根一惊,这番话说得的确有道理。大汗要仓央嘉措无非是要拉住这面大旗,如果死在青海反倒不好办了。他在瞬间打定主意,二话不说,带着手下扭头就走,要在仓央嘉措死前迅速离开。
一场新的劫难就这样搪塞过去,萨都尔松了一口气。但胜者毕竟病体深重,最后的时刻终究要来临,待那一天来临,大概自己的死期也要来了。
策旺阿拉布坦的人前脚走,仁曾旺姆后脚就到。经过千里跋涉,她和哥哥以及一百多个乡亲终于找到了仓央嘉措。这一百多人已经困厄到面黄肌瘦,但没有一个人掉队。
仁曾旺姆的衣衫已经破旧不堪,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出她就是拉萨那个动人的白衣姑娘。她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再加上本来就有病在身,于是更加虚弱了。当她走到仓央嘉措的大帐前时,已经需要别人一步不离地扶持才能走路。而一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就是她的哥哥居松赤林。
在哥哥的搀扶下,仁曾旺姆摇摇晃晃来到仓央嘉措的营帐前。随行的一百多人自动地跟在后面,他们对防护在帐外的蒙古兵怒目而视,如果不是情况不明,他们真想冲上去和这些士兵拼命。其实此刻,这些蒙古兵也已经疲惫不堪,经过多日的困窘,每个人脸上都神情萎靡。
萨都尔站在营帐外,静静地看着这个队伍的到来。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一定是人人皆知的仁曾旺姆,即使在最委顿的时候,她也是那么美丽动人,而且越发惹人疼惜。但是,一种不祥的神色笼罩在仁曾旺姆的脸上,这种神色在她走近大帐的时候加重了。那是一种死一般的苍白。
萨都尔琢磨着有可能即将发生的冲突,这些藏族百姓追赶到此,一定会铁了心和自己的人马对抗。但是,他又真的不想再和藏族百姓发生任何冲突,他已经厌倦自己的任务,甚至厌倦了自己。现在仓央嘉措已经病重,他不能拒绝这苦命的情侣最后的相见,甚至可以说,他也盼望着这次见面,他早已经从一个押解者变成了仓央嘉措最忠诚的信徒。
想到这里,萨都尔让手下人闪在一旁,自己引着仁曾旺姆兄妹向内室走去,同时嘱咐身边人拿出自己储存的食物和水,送到藏族百姓们手里。藏族百姓们本有拼死之心,但见到萨都尔真心友善,也都放松下来。
仓央嘉措知道,一定是仁曾旺姆来了。他隐隐听到帐外有很多人在说话,这些久违的声音让他感到温暖,爱人的气息从这些声音中远远来到身边,他从众多的气味中分辨出了她的气味,虽然那气息那么微弱。
他身子一振,挣扎着坐了起来。
“玛吉阿米!”仓央嘉措用尽力气叫着,这是藏语中对爱人的昵称,象征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彻底的爱。
仁曾旺姆摇摇晃晃地过来,像一只受伤的蝴蝶,每一次试图飞起来都只是踉跄地一抖。她看到躺在毡垫上的爱人,悲喜交加。他曾经是多么俊美刚强,但此时形容销毁,一幅下世的光景。她深深自责,有些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但是,她自己现在也是风中残烛,已经快要没有力气去思考一切。
听到那声亲切的呼唤,她轻轻答应了一下。她本来也想大喊一声,呼叫自己的爱人,但是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的嘴竟说不出话来。她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咸咸的,胸中有一股热血在上涌。她用尽全身力量把头靠近爱人的胸膛时,两行滚烫的眼泪从她已经干枯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她踉踉跄跄地跪倒在爱人身边,把头紧紧贴住爱人苍白的脸颊。仓央嘉措也紧紧抱住她的头,把手埋进她已经披散开的头发里。
此时此刻,她嘴里说不出话,但渐渐地,有很多声音从耳边响起,那些声音是从天空降下来的,分辨不出是歌声还是说话声。
仁曾旺姆抬头寻找那些声音,它们像一条条彩色的飘带,落到屋子里每一个人的身上,但是除了她,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它们。
一缕幸福随着声音从天空降下,那是一道温暖明亮的光线。她微微一笑。那实在是太美了。但是这时,一股闷热的浊气郁积在胸口,越来越憋闷,后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不能再跳动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摇动着她,她不由自主地一张嘴,一口鲜血奔涌出来。她感觉轻松多了。
是的,她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简直就像一只蜻蜓,一阵微风就能把自己吹起来。实际上,她发现自己也真的飞了起来,她怕自己飞走了,赶紧用手去抓爱人的手,但是怎么也抓不住,她着急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一个噩梦里,她终于大喊了出来,但自己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她又疯了似的去抓身边哥哥的胳膊,可是怎么抓也抓不住。哥哥睁大眼睛看着她,脸上一片惊恐。
她真的飞起来了,像佛祖面前燃起的神香一样,一直升到营帐的上空,她看到营帐里的人慌作一团,自己的哥哥嚎啕大哭。她看到了自己,是的,真的是自己,她并没有感到奇怪,自己的手还紧紧抓着爱人仓央嘉措的手,但是眼睛已经紧紧闭上,一摊鲜红的血洒在爱人的衣衫上,很快变成了黑色。
仁曾旺姆死了。她的魂灵还在人们的头顶流连,她再也不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这一次,是她永远地离开。
就在人们的慌乱和痛苦中,最后一队人马来到了营帐外,是桑吉他们。桑吉忧心忡忡,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营帐里的哭声,他还以为是自己的主人仓央嘉措归天了。他眼里含着泪水,拼命往营帐里跑。
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戒指——那是早已离开人世的卓玛的戒指——自从见到成年的仓央嘉措后,她独怀多年的思念,但那梦想中的幸福,她从未得到过一丝一缕。
39│戈壁重生
仓央嘉措没有死。虽然,历史上的那一天,所有人,包括朝廷,都宣布他已经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悲痛和病累的混沌中醒来。
一缕阳光在他面前倾斜而下,光柱中跃动的尘土像一个亲密的暗号,让他心头一热。他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墙壁斑驳,自己对面的墙上静静地挂着几个形状陌生的器具,一捆粗粗的绳索盘在小小的窗台上——那缕阳光正是从那扇小窗户射进来的。
他的心里此刻空空无物,有一种如同空气般的轻松。他微微靠起身子,像弹琴一样摸了摸那缕阳光。阳光中的灰尘在他手指的扰动下急速飞舞。他多么熟悉它们啊,这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他和自然中这些最卑微的尘土之间的秘密!
那些尘土在暗示过去他发生的很多事情,但是他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他着急了,自己还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他坐了起来,努力想,自己在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候,房间一角的漆黑木门一响,一个人进来了。这个人欣喜地发现仓央嘉措醒了过来,抢步走到床前大喊:“主人!你终于醒了!”
仓央嘉措看着那人的面容,呆呆发愣,他竟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人也有些愣了,他大叫道:“主人,我是桑吉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仓央嘉措听到“桑吉”二字,头脑中顿时狂风骤起,被黑暗悄悄收起的记忆如浪花一样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在终于想起桑吉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忆了。
“桑吉!我这是在哪里?”仓央嘉措恍惚地问道,虽然想了起来,但记忆已经碎裂,很多事情还不能拼接在一起。
桑吉心里一酸。主人遭受巨大磨难,看来已痛及身心,他决心不去提那些往事,如果主人已经忘掉,那痛苦好像没发生过,岂不是很好?
“主人,我们已经到甘肃了,再往前走就是阿拉善大戈壁,您睡了五六天,我一直没敢叫醒您。”
甘肃,戈壁……这些词那么陌生。仓央嘉措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但他缓缓下床后,在桑吉的搀扶下一步步挪动,他要到屋子外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营帐中的仓央嘉措被仁曾旺姆的死彻底击倒,陷入深度的昏睡中。经过萨都尔和桑吉等人极力抢救,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却也怎么也醒不过来了。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拉藏汗的又一拨使者赶来了。
在康熙严令拉藏汗不能让仓央嘉措进京之后,拉藏汗杀心大起。他已经在筹备新的活佛——益西嘉措的坐床大典,在这个时候,仓央嘉措的存在是自己的最大祸患。康熙的申斥更让他忧心忡忡,他决心除掉仓央嘉措,断了藏族信众的念想。于是,暗杀仓央嘉措的密令飞快地向萨都尔的人马传达。这时的拉藏汗哪里知道,仓央嘉措已经重病不起,即使不杀,人们也觉得他活不了多久。
营帐中,萨都尔看着悲愤的居松赤林——他抱着妹妹的遗体大哭,一同而来的人们闻听消息也都闯进营帐来,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萨都尔胸中郁闷,深感自己就是杀人的刽子手之一,是未来千古骂名的承担者。就在这时候,传达拉藏汗密令的使者来了。
萨都尔在使者的暗示下来到帐外,然后独自接到了密令。这个命令来得太突然了,让他震惊不已。他是拉藏汗的亲信,但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主人充满了蔑视。
使者见萨都尔有些为难的样子,很不耐烦,他发下严令,要亲眼看着仓央嘉措被处决才肯回去复命,萨都尔一皱眉,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来,但在情急之中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他靠近使者,在其耳边说:“我可以马上下手,但现在帐内都是人,我想办法把他们支开之后再下手不迟。”
“那你赶快去办!”使者更不耐烦了,但自己传的是密令,绝对不能让人看到,萨都尔说的也有道理。
萨都尔马上回身到营帐中,他把桑吉拉到一旁,在耳边焦急地把使者的来意合盘托出。他知道桑吉是仓央嘉措的忠实下属,一定能帮助自己完成计划。
桑吉大惊,但看样子这个蒙古首领已经和自己站在一起,事情紧急,自己也来不及多想。
“你想怎么办?”桑吉压低声音问道。
“要想保住胜者,只能有一个人替他去死。”萨都尔眯着眼睛压抑地说。
桑吉也迅速想到了这一点。使者就在外面,如果选一个人替胜者去死,也只能在营帐里的人中选择,但又怎能不被使者看出破绽呢?他和萨都尔都不由自主地朝营帐里哭泣的人们看去……
40│瞒天过海
仁曾旺姆的灵魂还在天空盘旋,她洞悉着一切秘密。但是,洞悉一切秘密的人总是再也无法对这个世界产生丝毫影响。
桑吉和萨都尔的目光迅速落在了居松赤林脸上。这个刚失去妹妹的中年人还在痛哭,长时间的跋涉已经让他形销骨立,乍看上去只有他和病中的仓央嘉措有些相像。不过,让一个刚刚失去妹妹的人为了妹妹的情人去死,这让人实难开口,但事情太紧急,他们都顾不上那么多了。
桑吉走到居松赤林身旁,语气勉强地把他和萨都尔的意思说了出来。
居松赤林的心正在痛苦的大海中挣扎着,桑吉的话让他猛然清醒,他抬起头看已经昏厥过去的仓央嘉措——他的心更疼了。
居松赤林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