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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云让她面壁思过,贴了一道符在门外,把丹青关在里面,老规矩,抄完书放人。
她就是不抄,不抄书不抄书。
兰庭院的陈悠卸下妆容,挨靠在软垫上,在温软的烛光下,低眉顺眼,光滑的肌肤,只着一件白色内单玉色丝绸长裤,葱管般的长指划过留有墨香余韵的经文,嘴里轻声念经,阖上双眼仔细领悟个中寓意,从中择出不懂的问题,收集起来。
她拿去问拂云的,自然不可能随手挑出来的,拂云是何等人物,就怕察觉她的心思然后不动声色的疏离,所以,她将她和紫荆誉写过的,重新细读一番,又查找不少典籍,为的就是让拂云知晓她有这份心思去悟读,更加用心地教她,从而不知不觉拉近距离。
紫荆开门进来,陈悠没有抬头,“墨艺院什么情况?”
“被观主禁足了。奴婢靠近看,墨艺院没人守,只是在门上贴了一道符,也不知是何意。丹青倒是安静,不吵不闹。”紫荆靠近,没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心里面松了一口气。
“道家符?我们不太了解,既然拂云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是。姑娘,再有一事……”紫荆想起来心目中的那个美好的男人,想起初见时他和丹青搂搂抱抱,心中一痛,向陈悠提起。
丹青连连打了两个喷嚏,揉揉发红的鼻子,房里除了观里常备的经文典籍再没有别的——她还没来得及去逛街购买杂书玩意什么的。她在房里走了一圈,连梳妆台里也没有多少首饰和脂粉,知味观墨艺院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但是这里的布置只是一个暂住地。
她随手拨弄圆筒里装的卷轴,打开几幅,这是六岁那年苦哈哈背下的星图,这是拂云教她树立审美观用来鉴赏的第一幅画,哪个名家画来着,忘了。
这是……咦,空白的?
丹青看卷轴只是拉下一小部分,凭借记忆记得这是在什么时候的见到过的,直到一幅完全空白的画卷展现在她眼前。
她歪着头,应该是千枝给她准备的,让她闲来时画画。
“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涂鸦几笔也好。”画烂了,大不了丢了便是。
完全铺开卷轴,半人高绢白的纸张就在面前,丹青提笔才犹豫。“画纸质量不错,好像胡乱画点啥就破坏了它的美感。”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蘸了墨的湘竹管毛笔,一点墨在软毛末端汇聚,滴落到绢白的纸面上,落到纸面上的墨点迅速向四周扩散来开。
“完了,毁了!”丹青发现绢白纸面上突兀的墨点,哀嚎。她画艺不精,可不是名家信手寥寥几笔将瑕疵掩盖过去,并且构造出一幅其意深远的画面出来。
然而也在这时,墨点被画纸吸收,墨点消失了。
丹青睁大眼睛,用手抚摸纸面,柔韧的纸质,久藏过的生宣色泽柔和,看起来摆在这也有一定光景,应是夹贡宣一类。生宣没有经过加工,吸水性和沁水性强,产生丰富的墨韵变化,无论是行泼墨法还是积墨法,都能收水晕墨章,有浑厚华滋的艺术效果,而驾驭生宣必须落笔既定,因水墨渗沁迅速,不易掌握。
生宣吸水性强,但不至于会完全吸收了墨点,可纸张表面仍是绢白无暇,找不到一丝杂色,仿佛墨点从来没有滴落下纸面。
“怎么可能?”丹青自言自语,又看向手中的笔——反正都要胡乱涂鸦了,不如就再试试看?
毛笔吸收浓墨,毛笔笔头饱满,锁住墨水。她也没想好要画什么,就随意画了三两条曲线作为山峦或是江海的波涛,又画了一个圆,是升起的太阳,就停下手来。
寥寥几笔,因为侧锋中锋顺锋的变化,下手轻重,墨法又有重、浓、轻几分,一气呵成,水晕墨意出来了,倒也像抽象画,丹青提笔笑看自己的“大作”。
不多一会,无论是浓墨还是完成时轻轻带起的笔法,都被纸张吸收掉附在其上的墨色,还是一副干净的绢白纸面。
她还真不信邪了!抓起砚台,将所有的墨全部泼在画纸上,又用湘竹毛笔将墨均匀扫开,绢白的画纸顿时黑漆漆。
这下好了。恶作剧完了,丹青放好毛笔,拍拍双手虚无的灰尘,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肉眼可见的速度,浓墨一直被底下纸张吸收,就像是吸水海绵,将上面的墨水吸收的一干二净。丹青颤巍巍的伸出手,纸面很干燥,一点水汽都没有,她没有眼花,也没有产生幻觉,它不是一张普通的生宣!
丹青胡乱在纸面上拭擦,窗外飞窜过一抹蓝影,她余光扫到,扭头看,什么东西都没有。“知味观不会也有那种东西吧?”心里却在告诉自己,灼华就是外面桃花林,有他在……应该、或许、大概、没事……吧?
她一手按在画纸上,整个身体正对窗户,一眨不眨地看向外面。
“砰。”门发出响声,丹青扭过头去,门没有被撞开,消停了一下,又开始撞击,雕花木门抖动几下,没有被撞开,丹青知道拂云的符是贴在外面,那应该揭开就能开门了吧,何必这么辛苦撞门,撞了还开不了门。
画影现 第六十五章 鬼修
撞了好几回,门依然完好无损。
外面消停了一阵,“嗷呜——”是狗压抑的低鸣,同时还有嚯嚯刨木屑的声音,比用尖锐的东西刮玻璃板或是黑板的声音好上些许,起码不是尖锐难听刺耳。
知味观怎么会有狗?丹青靠近门,她出不来,但是还能从细小的门缝中艰难看到一部分,瞅了半晌,门缝实在太细小,眼睛生疼,能看到一点,可猜不出来。
“唉,扰人清梦啊,小狗你在这干嘛?”屋外传来灼华慵懒的声音,声线低沉含糊,像是刚被从睡梦中打扰醒来,半醒半睡间,款步走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边打呵欠。
“呜——”狗叫声低迷虚弱,一声又一声地听着让人心疼。
丹青趴在门边上,隔窗纸往外瞧,模糊透光的窗纸,隐约看到灼华的轮廓,还有一抹蓝影,恰是她刚才余光扫到的,并非是幻觉,这时候的狗叫声,又让丹青起疑,蓝影等于狗?
“好,我知道的。咦?有人来了!”灼华的声音拔高,却又很轻柔,没有惊动墨艺院以外的地方的人,只让丹青听清,“丹青,待会有人来,你叫她帮你揭开符?就可出来,我不便见人,先行离开,回见。”灼华也知道丹青伏在门上,窗纸的红影一晃,没了踪影,只留有蓝影在门前呆着。
少女提莲盏追赶前面那抹鬼魅般的残影,追进了太平郡,残影缓下步子,身影清晰,少女才发现原来是个比她还要小的稚儿,这孩子正是抱陶犬残片逃出家门的李家稚儿。
李家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这里纸醉金迷,这里不是他熟悉平静安宁的稻香村,他迷失在红灯青瓦白墙绿砖的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又四处张望地走着。
不是没有人没有看见这么小的孩子,主动上前搭讪,这个孩子一声不吭往前走,爱理不理。他的眼眸漆黑,是陈年没经兑开的佳酿,稠稠的挂在杯上,当他的眼睛对上那人的眼睛超过三数,那人宛若不胜酒力一般,走动间脚步飘浮,能踩成直线走过已经是好的。
怀揣着碎片,冥冥之中有指引般,来到一处有宽敞的广场,踩长满苔藓的青砖上去。他抬起头,粉刷过的光鲜门面挂古朴的楠木牌——知味观。
“嗷呜——”果不其然,他听见自家的狗的呜咽,快步朝声音来源之处赶去。
少女的烛火停止摇曳,指着稚儿奔去的方向,她追上后看见她的目标以及稚儿。椭圆幽蓝的光幕里是一只土狗,眼睛幽蓝幽蓝的,能看得出它疲惫不堪,好像撑不了多久,它看见稚儿赶来,停止刨门板,走到稚儿脚边,蹭了蹭他。
门上贴了一道符,是用来关里面的人,窗纸有影子伏在,里面的人也在看外面的事。
丹青见多了两个人影,拍了拍门。“可以帮我把符揭开吗?”
狗像是听懂了丹青的话,轻轻咬稚儿的裤脚,拉他往门边走,可惜他不够高,无法揭开门上符纸,少女看了一阵,径直走过去,揭掉,说:“你后退几步,我开门。”
丹青默默地点头,后退了几步,窗纸上的人影矮了下去,少女才推开房门。
两个差不多大的少女碰面。
“谢谢。”丹青点头向少女致意,偏过头去看那抹窗纸上看得并不清晰的蓝影。“是你们?发生什么事了?”李家稚儿和他的狗都在这里,夜深了,城门又有人看守,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嗷呜——”
她听不懂动物语言啊。
“它说,你能救我们。”一旁的稚儿咬着生涩的音节说。
“先进去再说,夜寒露重,很容易着凉。”少女提议。
丹青也觉得站在门里拦着人不让人进来的姿势不妥当,让开了身,让他们都请进来,少女向丹青接了一床被子,把背上的婴儿放到床里盖好被子,又找来靠背椅子拦在床边生怕婴儿睡觉乱动摔了下去,完事才回到厅前,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
“我是黄泉引路人,蓝锦。”少女介绍了自己。“我知道你,你是拂云观主的亲传,定风波的新人丹青,说来我们还是同僚。”
“你来是为了……”丹青眼底疑惑之色浓郁,黄泉引路人,身份听起来渗人,她将视线移到烛火不灭的莲盏,又看向蓝锦,蓝锦肤色苍白,是那种不晒太阳常年在阴暗之处养成的,性子相对娴静,她和自己年龄还差不多。
“我的工作就是将离世的仍在人家逗留的魂魄引过三生路,到忘川河畔送上船。”蓝锦看向陶犬。“我随着魂火来到这儿,这只狗看起来像是刚修成化形的。”
“汪。”
“它说,是的。”李家稚儿帮忙回答。
丹青想起一个问题。“下午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之间……”她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这个小孩和这只狗拖了一身疲惫,眼底满是悲凉不舍。
“任务——查探稻香村老李家怪事并解决完成,办事不力,倒扣一分。”脑海出现的任务完成信息使她楞了一愣,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会倒扣一分!
蓝锦瞧丹青脸色青了又憋屈地发红,正好也接到李家的任务,她心思细密,约摸猜丹青是因为被倒扣的分数才会这样。
李家稚儿想了又想,手舞足蹈地结结巴巴地把后来发生的事表达出来,他鲜少开口和别人说话,这一次倒真为难他了。
原来,丹青离开后,李家也吃过晚饭,李家夫妇到邻居家为今日的事道谢。李家稚儿在院子里抱着陶犬自言自语,周围的人已经习以为常。胖小孩被土狗吓过,心里忿忿不平,总想着找李大娃出气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气,寻了空当,从家里溜了出来,闯到李家,揪起李大娃就要打,李大娃也不是个软柿子任人欺负,两个孩子就这样在地上抱成了一团,你踹我一脚我捶你一拳。
丢在一旁的陶犬见状,不能容主人被这个死胖子欺负,再一次化形,好巧不巧,让邻居家的樵夫看个正着,他去告诉李耕牛,才有了摔破陶犬这一幕,后来……他们就站在了丹青面前。
丹青听完,蓝锦说起她的来意,原本她是要渡这只狗的魂魄落黄泉路,但是就刚才她接到任务是协助丹青把陶犬修成鬼修。
“……”修成鬼修是什么概念,如果用仙侠类小说而言,那就是约么百万字的心路历程以及升级打怪。丹青脑补了一下,一个寒颤,百万字三四天就能看完,但是里面的时间跨度可不是三五七载啊!
土狗又吠了几声,李家稚儿继续说道:“它也不太清楚,但你们道家的估计有法子……我不想和它分开,求求你。”他垂下眼,微翘的睫毛颤抖。
这样脆弱的孩子……丹青怜悯,但她没有这个能力去施舍,就要拒绝时定风波的后续任务也到了,“任务——与黄泉引路人合作将陶犬引导成为鬼修,任务完成后,奖励二个积分。”
李家稚儿眼睁睁地看向丹青,丹青郁闷地拍头,有完没完!“好吧,我答应你。只是现在你要如何?”
“我和它在一起。”李家稚儿坚定地说道。“我会打扫,能干活,最重要的是,我能听懂它的话。”
那倒是,她听不懂动物语言,但是这么小的孩子留在这里,家里人不知他的去向会放心不下。“你在这里留宿一夜就先回去吧,我和丹青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家的狗成为鬼修,这段时间我们估计会忙起来,直到找到方法为止。”蓝锦说道。
李家稚儿摇头,抱住土狗的脖子不松手。
“你留在这,你爹娘会担心的。你除了你的伙伴,你还有爹娘,他们就站在你身后,是你的避风港。”丹青说着,又想起那个回不去的家,沉默。
稚儿回头,以为他的爹娘追到这里,孰知除了门后一院桃花,再没别的了,他沉默,抱紧土狗的脖子,土狗亲昵地舔了舔他的脸,想逗他开心,土狗看是笼罩在幽光之中,实际它连实体都无法办到。
丹青注意到,土狗的舌头穿过稚儿的脸,但是李家孩子却能抱住他的狗,他的手臂压在狗的皮毛下,这并不是错觉。
几经劝说,稚儿最终不舍的点头,蓝锦把魂火植入幽光里的土狗,这样白天的时候就不会魂魄消散,一人一狗睡在榻上。蓝锦说她去黄泉打听一下关于鬼修的事,把熟睡的婴儿重新背上,提一盏莲灯就消失在桃花林深处。
丹青转身打算睡觉,又想起灼华,“灼华?”桃花林里,她轻声呼唤。
知味观就在山间,夜里的山间凉爽,连带虫鸣声也小了许多。丹青呼唤了几次,但是灼华却没有响应,她只好回去睡大觉,一转头,轻红色衣衫的不是灼华还能是谁!
“你吓死我了!”丹青不满拍拍自己的吓得乱跳的小心脏。
“如若没做亏心事,怎么就怕会被吓。”灼华挑眉,一副洞悉你这小妮子就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说吧,找我什么事?”
画影现 第六十六章 从师
翌日,丹青还没把李家稚儿送回稻香村,李家夫妇却找上门来了。
听到师兄说起有两人硬是要闯后山,跪在百步梯前非要求见拂云,丹青拖着李家稚儿站在百步梯上往下瞧,才知道,李家夫妇来了。
“师兄,他们这是要干嘛?”丹青张望,百步梯上下距离可不小,她只是模糊感觉李家夫妇比昨儿要憔悴了些,随手逮到一个过路的师兄打听。
“说是后悔了,又说丢了儿子,唉,乱七八糟的,我也没听懂他们的意思。”
丢了个儿子这能理解,丹青斜眼瞧了一下李家稚儿,李家稚儿扭过头,腮帮子鼓鼓的,闹别扭的小孩显得特别可爱,但后悔了又是闹哪出?
“师姐,可知拂云到哪里去了?”丹青身边也有不少的人,不过大多都是心性未定的道人或者是从五味院过来看热闹的厨娘,她扯了扯离她最近的人的衣袖问道。
“我也不知。”这个师姐脸生的很,衣袍崭新光鲜,她摇摇头。
眼看聚拢在李家夫妇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拂云始终是不见人影,连平日处理观中事务的掌事师兄也不知上哪里去,丹青轻叹一声,也不管小孩闹不闹别扭,牵过他的手走下百步梯。
“大叔大娘先请起,有事好好说。”李家夫妇抬起头,这知味观终于看到个认识的,李家夫妇松了口气,膝盖处隐隐作痛,整个人跌坐在小腿上,依旧保持跪的姿势,李耕牛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未然,李大娘实在是看不过眼,替他说出难为情的请求:“我家这口子就是死要面,丹青姑娘请不要介意。这次来……我们是想问……有没有方法修补陶犬?”
奇了怪了,昨夜见李家稚儿和他的狗哭得凄凉,大概是在家受了委屈超过他的底线,冒夜翘家,今天他爹娘却找上门来第一时间就是修补碎片?丹青可没忘记,李家稚儿手里攥的碎片,是头和身,是大块的碎片,柔软无骨的小手血迹斑斑,被碎片边沿划伤的。
“这个……修补这方面,不是该找泥匠工或是捏面人的手艺人帮忙吗?知味观不能帮到你们什么忙吧。”丹青面露为难的神色,后头的李家稚儿听个明白,眼眸神采奕奕——和昨天失去的悲恸相比,今日判若两人。
“爹,娘。”小孩子忘记难过的事情需要的时间很短,要有一件快乐的事情就可把悲伤抛到脑后,他迎了上去,主动扑倒李大娘的怀抱,李大娘下意识张开手把儿子抱在怀里,感觉到软绵绵肉乎乎在怀,昨日从李家稚儿逃家的失魂落魄,一下子三魂七魄都归位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咳咳。”丹青清咳几声,他们还有话没说完呢。
“其实是这样的,昨儿打碎了妖孽……陶犬。”见儿子和丹青的脸色不对,李耕牛速度改口,“小儿又离家出走,我们忙着去找他,半夜回家时发现家里遭贼了!”李耕牛又是羞愧又是愤恨,“自从村里的人都因为家里的陶犬进不来家,家中一直是相安无事的……我们就想请你帮忙。”
李耕牛还是没有说完整,但是丹青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就是在家中遭贼以后后悔打碎了能看家的陶犬,急着找上门来想修补好,陶犬还能继续充当看家犬,他就是这个打算?
人啊,真是不懂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