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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兵们又一次出发了,陈宗义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幽昧的火光是雪夜唯一的温暖源头,云央控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对莫青荷道:“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从我知道没法阻止宗义跟日本陆军通信开始,我就只剩这一个任务!”
“师哥,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无论你即将看见什么,都不能出来,直到这里绝对安全!”
他说完就要走,莫青荷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急道:“你在这等着,让我去!”
他扣住杭云央的手腕,试图逼迫他放手,然而云央动作的灵活不逊于他,两人无声的扭打在一起,像两个摔跤的莽汉,各自滚了一身泥泞和青苔,莫青荷一个翻身,跨骑在云央身上,锁住他的两只手,他被师弟的决绝深深震撼了,但他不能容忍云央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任何人都不能,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我替你做这一次,师哥没照顾好你,师哥欠你的!”莫青荷的话音未落,云央使了狠劲,一口咬住他的小臂,接着翻身跃起,反扭住他的手臂就势向后一拧,只听得关节发出脆响,剧痛让莫青荷直吸凉气,腰腹的肌肉一松,趴在地上。
“他卖了南京,南京是地狱。”杭云央放开手,拉莫青荷起来,凄然道:“师哥,我的残局,我自己收拾。”
他起身朝巷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与莫青荷隔着咫尺黑暗互相对望,眼中的决然仿佛永恒的告别,然后他低头沉默,像孩童一样绞着手,朝莫青荷慢慢走了过来,用手臂环着他的后背,将脑袋偎在师哥怀里。
莫青荷知道拦不住他,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云央光洁的脸颊,从他的角度,云央的侧脸掩埋在他的胸口,只露出一段白腻秀挺的鼻梁,黑浓的睫毛恍若合欢树叶翩然垂下,掩住了他眼中的绝望和转瞬即逝的热忱,那是舍生者特有的庄严。
“师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央仰起脸,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原本被组织派到沈培楠身边的人是我,但我花了大半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能取得他的信任,我简直气疯了,后来宗义敲了他一大笔款子,全被我拿去买了钻石。”
“没人相信你能办到。师哥,你真厉害。”
他这么说着,向莫青荷挤了挤眼睛,用袖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他的怀抱,拍了拍身上的雪,将手枪收进后腰,朝远处那一块方正的光亮大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像一张松软而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这座战火中的城市,这是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它寒冷而肃穆,公平而慈悲,人间的一切的罪恶得以审判,一切苦难得以荫蔽,一切疮痍得以掩埋。就在这无穷无尽的苍茫落雪中,城外大批穿皮靴的侵略者暂时放下刺刀,唱起他们家乡的歌谣,小巷外的一对恋人向往常一样亲吻拥抱,莫青荷躲在羊肠小道的阴影里,倚着身后阴冷的院墙,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等待。
他希望云央能够忍住悲痛,成功脱身,在等待的时光里,他从袖子抽出云央带给他的信笺,那几张皱而发黄的纸页,因为云央身份的变化而具有了更深层的隐喻,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要撕坏信纸,然而无论他怎样拼凑信中寥寥无几的中国字,依旧猜不出其中的信息。
信中写了什么?会不会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到的军情信息?莫青荷急躁的摆弄着那几页纸,直后悔当初没有跟沈培楠学一学日文。
他听到陈宗义惊喜的呼喊云央的名字,接着是云央的低语,听不清楚内容,陈宗义倒退的脚步声,被消音器掩盖的一声沉闷枪响。
他听到衣履与地面拖曳摩擦的细响,云央在打扫战局了。与此同时,莫青荷终于意识到手中信纸的奇异之处,相对于陈宗义的考究和阔绰,这封信的纸质太差,薄的近乎透光,他把信纸举在眼前,对着巷口投射进的光亮仔细查看,当两页纸的角度出现细微偏差,光线穿过薄脆的纸张,所有拐曲的线条突然有了正确的归宿。
那不是日本字,而是被仔细拆分过的偏旁部首,稍加错位拼合就可以翻译成一封书信,为了掩人耳目,句子中还额外添加了日文符号和地下组织的暗语,这最古老又最直接的加密手段!
他双手的颤抖把纸张拨弄的喀拉直响,光线晦暗,读起来十分缓慢,就在他努力研究这些字眼时,巷外传来宪兵的呼喊声,接着又是一声声零星的枪响,他能想象师弟此刻的样子,躲在街道的掩蔽点,像一个收网的猎人,眼中噙着泪水,怀揣着数倍于人心承受极限的悲痛,握枪的手却丝毫不曾颤抖。
73、
围绕西湖的群山在历史上曾一次次庇护了这群温文儒雅的杭州百姓;在东洋侵略者制造免顶之灾时又一次敞开了它温软的胸膛;山虽然不高;胜在蜿蜒曲折;南方润秀的冬天无法将树木尽数摧折;一间间小庙掩映于寒翠而茂密的树林中,为市民们提供了最佳的避难场所。
雪是黎明时分停的,飞絮般蓬松的雪花先是变得稀疏,成了一粒粒小冰碴,在半空融化成雨水,接着就停了。天空褪去阴翳;显露出雪后特有的清新和湛蓝;难民队伍在一座大庙前停下脚步,柴扉已经敞开;寺中僧人和耶稣救济堂的洋和尚都为这场迁徙做了些仓促的准备。
经过数小时迁徙,难民陆续增至数百人,如同一群失去领袖的羊,缓缓蔓延至石阶顶层,一个推一个走进伽蓝殿,有了屋顶的庇护,他们迅速恢复了吵闹的本性,为找一处更合适的安身地争执不休,然后铺开铺盖,与家人拥挤在一处。
大殿年久失修,房梁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窗户破了洞,穿堂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的脸,莫青荷把最后的几名老人送进庙里,正听见小沙弥扯着嗓子大喊:“不能在屋里生火!哎,你们怎么乱动庙里的东西!”
殿内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空气里混合着松香和人的体味,浊臭不堪,还没有恢复秩序,不知谁带头,这群刚刚脱离了战乱中心的人,一个个拿了寺里的香烛,蜂拥到香案前,三跪九叩的拜起佛祖来了!
莫青荷把局面推给原野等几名同志,问寺僧要了一小把香烛和香炉,一个人出了门,走到远处的草地里,安静的坐下。
没有人发现他的离群,茂密的蒿草和尚未退去的夜色恰当地隐藏了他,莫青荷坐在一片空旷的斜坡,面对夜幕里的皑皑山峦,点燃了三柱香,一眨不眨地盯着袅袅上升的青烟。
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双眼,全身就止不住打哆嗦,耳边回荡着那场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激烈巷战,云央的遗容在眼前浮现,还是那样漂亮,孤零零的被遗弃在冰冷的雪夜里,鲜血溅在他眉目如画的脸上,在身下溢成红河,却丝毫不给人脏污之感,他的嘴角甚至还含着笑,大约在许久之前,云央趴在密斯特陈的肩膀上,用一口娇嗔的苏白连笑带骂时,就早已经料定了他短暂的人生将怎样散场。
不是儿女绕膝,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像一名战士,光荣的死在战场上。
莫青荷不想痛惜师弟的早逝,每一位投身革命的人都有毁家纾难的觉悟,他将云央书信里的接头信息默记在心里,把信纸在香炉中焚毁,纸灰黑蝴蝶一样翩然飞搅,他听见大殿传来吵嚷声,人群在祈求平安躲避这场战乱,但没有人知道云央没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战友、朋友和亲人,他的小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拨开额前的头发,整张脸迎着寒风,大口大口的呼吸,冷湿的空气在胸中打了个转儿,又被挤了出去,怎么都进不到肺里,他把脸埋在颤抖的双手里,心脏被悲伤占据,那悲伤酸涩,沉重,浩大而直接,如同汹涌的潮水,排山倒海的冲击着他,反倒让他麻木,胸口被千斤石头压着,哭不出来。
一阵风卷过,树木发出沙沙细响,寒天经过风雪的洗涤,格外清澈,云层分开两边,露出一盏亮如小灯的星。
有人踏着蔓草而来,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从高处传来,莫青荷回头一看,只见沈飘萍抱臂站在他身后,裹着一条厚实的藕色羊绒大披风,流苏一直覆到手背,十根尖尖的手指露在外面,涂着殷红的蔻丹。
沈飘萍的声音相当爽朗:“里面太乱了,去告诉庙里的寺僧,腾一间干净的厢房给我们,老太太需要休息。”
“你自己去说。”莫青荷的思路被人打断,感到一阵反感,沈飘萍俯身拍打玻璃丝袜沾的泥土,不耐烦道:“我问过了,他们说厢房现在挤满了难民,谁也不愿意出来睡大殿。”
她拍完小腿,抬头看到莫青荷红肿的眼睛和草丛里的香炉,突然停止了抱怨。
莫青荷用掌根揉了揉鼻梁,声音透出浓重的鼻音,语调却控制的十分平缓:“今夜,我的一位同志牺牲了。”
“他的死是为了你们,为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莫青荷露出讽刺的神色,“就算我曾经骗过那姓沈的,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们能睡就睡,睡不了,就都跟我出来吹风。”
沈飘萍气急,一句话冲到嘴边,想到目前落在这几名共|党分子手里,安危全无保证,就把话又咽了回去,冷哼一声转身要走。眼角的余光正瞥见莫青荷的脸,他的眼睛里浮荡着一层水壳,一时厚一时薄,微微的打着转儿,始终没有涌出眼眶的堤坝。悲伤让他的举手投足都怀着肃穆的情绪,并没有半分针对自己的意思,沈飘萍犹豫片刻,俯身拣出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里。
她用一只手抓住另一手的臂弯,有些难堪的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我很抱歉。”
“我认识很多像你一样,从延安来的朋友。”沈飘萍的目光露出一丝疑惑,“我敬佩你们的勇气,但是放在几年之前,这种行为应该受到司法制裁。”
莫青荷把头埋进臂弯,两肩像枯树叶似的簌簌发抖,月光把他的薄身影照透了,影子投进摇曳的蒿草丛中,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起,沈飘萍的话几乎让他发笑,但他只是满心苍凉,仰脸凝视着夜空中一盏小灯似的寒星。
一年多以前,他置身于不可一世的沈氏家族中,跟沈培楠在初秋的山林里谈笑风生,他也曾经质疑过自己的信仰,现在看来,那时的犹豫多么不堪一击。就像面前的长夜,大部分的人跟他一样,不知光明为何物,但他们切实感到寒冷就在他们身上,天边有一颗星,除此之外皆是漫无边际的永夜,谁还会去管那颗星叫什么?只要朝着它走,就是热,就是暖,其余的,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对于他自己,主义这个词早已与兄弟和战友紧紧相连,云央死了,带领同志们冲破封锁的任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没有退路了!
“你们总盯着南京的总统府,认为反抗南京就是反抗国家。现在总统府被日军占了,你以为国就没了吗?”莫青荷低低的笑了一声,“沈小姐,国家不在总统府里,更不在南京,它是你身边的树和草,它就在那间破庙里。”
“说这些根本没用,我们缺武器,缺人手和粮食,庙里预备的炭火也支撑不了太久,我和上线失去了联系,一切都得另想办法。”莫青荷叹了口气,“能不能睡觉的问题,你自己解决吧。”
落雪打湿了他的衣角,莫青荷把香灰往地上一磕,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沈飘萍哎的叫了一声拉住他,两人正打眉眼官司,突然,一声沉闷的炮响从远处响起,接着是一连串轰隆隆的爆炸声。
起初莫青荷以为是冬天打了雷,等反应过来,脸色就白了,沈飘萍也猛然瞪圆眼睛,一把掐住莫青荷的手腕,因为惊恐,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两人都忘记了刚才的龃龉,一同跳起来,惊慌的朝山下眺望:“他们开始攻城了!”
炮火声接连不断,一声声枪响像平地下起了急雨,越来越密集,急促,几架银色飞机划过夜空,在身后拖出摇摇晃晃的白色烟雾,吱悠悠一声尖锐的哨响,嘭的一声,炸弹不知在哪儿爆炸了,他们大步朝寺庙跑去,两扇破木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殿内乱成一团,市民们被猛然发起的炮火声所惊扰,大人捂着耳朵瑟瑟发抖,小孩子大声哭喊,原野在满地铺盖卷之间转圈子,焦头烂额的安抚众人:“大家不要慌,炮弹离我们还很远,大家不要慌!”
他抬头看见莫青荷和跟在后面的沈飘萍,急忙迎上来,大叫道:“你跑哪儿去了?!”
莫青荷边走边急匆匆的应道:“城东开战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小股日军进城,我们需要人手,听寺僧说柴房藏着一些步枪,都是原先闹革命时留下的,去看看还能不能用。”
他说着往原野手里塞了件沉甸甸的东西,原野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香炉,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莫青荷狠狠瞪了他一眼:“去啊!”
“已经找出来了。”原野伸手一指墙边几只被覆盖着稻草的破木箱子,面露难色,“可是……除了咱们几个,谁会用?”
莫青荷一时语塞,在香案前停住脚步,与原野相互对视,都不说话了。
百十名市民挤满了佛殿,见他俩低声争论,也都暂时平静下来,莫青荷打开装枪的箱子,将十多支步枪检视一遍,然后招呼几名同志,一起把箱子搬到香案上,稻草杆被掀起来,飞起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他望着满屋老弱妇孺,硬着头皮道:“大家听我说。”
“我们要组织一支自卫队伍,在后援队伍到来前跟我们一起负责大家的安保工作,在座的各位,有会用枪的请站出来,不会的也行,我们可以教。”
原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道:“有援军?”
莫青荷用只能让他一人听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话:“没有,胡汉牺牲了。”
他的睫毛被雪水打湿,目光潮湿而柔和:“在座的男爷们,凡是年龄合适,身体没毛病的,劳驾主动报个名。”
没有人应答,市民们一个个垂着眼睛,生怕与莫青荷目光接触,一名男子动了动肩膀,被身旁的人按住了。
莫青荷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干净,年轻,相当温和,像一贴安慰剂,抚平百姓的恐惧情绪,他们裹着被子,用耐心而平直的目光向左右试探,沉默的等待有人能率先做出响应,然而大殿一直安静,莫青荷的尾音悬在半空,蛛网似的飘在佛堂刺鼻的松香味里,没了下文。
他在心里叹气,咽了口口水,道:“我不能保证没有危险,但守卫杭州城的国军战士所冒的危险,比我们严峻百倍千倍,可能会牺牲性命,相比他们,我们处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是要求大家保卫国家,我只是希望你们想想旁边的老婆孩子,各位,也许你们有亲人正在战场上拼命,你们的安全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
莫青荷的手按在挤满灰尘的香案上,手心出了冷汗,依旧没有人回应,远处传来更猛烈的炮火声,像蛰伏在群山中的巨兽,每一枚炸弹爆炸,房顶落下细细的尘埃,屋里的人好似被寒风吹过,一起打一个寒噤。
一名老妪露出悲恸的神色,拉住临近妇人的手,凄然道:“我儿子就是这么被抓的壮丁……去了前线,一点音讯都没有哇……”
她啜泣的声音很低,大殿异常安静,她的话就清清楚楚的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原野与莫青荷并肩站着,他身材很高,低声骂了句:“妈的,这帮南蛮子。”
莫青荷不动声色,心里却漫上一阵失望的情绪,他看着这一群不声不响的老百姓和一双双骡马一样质朴憨厚的黑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就是这样的市民,卖馄饨的,裁衣裳的,拉车的种地的,能在上海战场上舍生忘死,跟日本佬生生拼掉了三十万多条性命。
他这么想着,人群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莫青荷的眼睛一亮,只见一名男子犹犹豫豫的站起来,不好意思的朝四周望了望。有人扯他的胳膊,被他甩开了,男子衣衫单薄,面黄肌瘦,一开口就露出两排发黄的大板牙,衣裳做得短了一大截,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如老藤一般瘦而坚韧。
“我是编筐的,没摸过枪,行不行?”男子的官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说完踏着铺盖卷的空隙走出来,手心在布裤子上抹了两把,露出淳朴的笑容。
莫青荷使劲点头,那男子受到鼓舞,回头用方言冲市民们说了几句话,没过一会儿,又有几名男子犹豫着站出来,其中一名面容青涩,身材高挑却尚未发育完全,至多十六七岁,还有一名穿长衫的六旬老者,头发花白,戴水晶眼镜,蓄着山羊胡。
“哎,您就算了,您要是进队伍,我还得派专人照顾。”莫青荷一口京腔,大家都被逗笑了,老人相当不服气,一挺胸道:“前清那会儿闹革命,老朽一个人对六个,那身手,你去随便打听打听……”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身边几名嗤嗤发笑的子女拽了回去。
有了几名带头者,难民中本就为数不多的成年男子从各个角落起身,甩开身边温柔的羁绊,用牲口一般和善的眼神挡住了妻子儿女眼里的泪水,有人怪叫了一声:“怕个鬼,那小日本再长个脑袋也没老子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