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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男是女,养一个半个戏子,这有什么稀奇?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自然心就定了。于是秦小姐,朱小姐,各式各样的各家小姐,纷纷地相看起来,金家流水价地办起舞会,金忠明只说一句,“你要不想气死我,就去一趟,好歹不要抹了别人的脸面。”
世安能说不去吗?
他不能不去,可是因为去了,才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和任何女人过下去。
不,应该是除了露生,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和任何别的人过下去。
并不是那些人不够好,只是他们都不是露生。
因为是这样,所以他才费尽心机,要给他和露生谋一条路,谋一条别人都拦不住的路。世安早在心里盘算好了,南京是待不下去的。金家头上这一刀,迟早要挨,说不得往后两年,还要吃许多苦头——先把露生送出去,上海和香港他已经转移了一些私产——现在打仗说打就打,到时候将老爷子往香港一送,他也就去英国,天高任鸟飞,谁也再管不着他们了。
他以为露生是懂他的,可是露生偏偏不懂得。
“你先在英国治病,”世安说,“等我这边料理完了,我立刻就去找你。”
“治病?我有什么病?”露生站起来,瞪着眼睛,那眼睛原本就大,放在现在瘦脱了的脸上,更显得空洞洞的可怕,“我这辈子只得了你这块病,你送我走了,还会来找我?”说着,又笑起来:“金世安,你当我是傻子?你若嫌弃我,咱们就此别过,何必做这样绝?非把我送到洋人国里你才心平气顺?你怕我去闹你的亲事?还是怕我杀上你金家大门一哭二闹三上吊?”
世安无言以对,露生瞪着他,他却不敢看露生,两人相对半晌,露生在他身边软软跪下了。
“少爷,我求求你,”露生跪着,爬到他身边,伏在他膝上,“世安少爷,我求求你,别赶我走,我留在南京,再不唱戏,也不抽大烟了,我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就守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成不成?”
世安也觉心酸,伸手抚一抚露生的头发:“你在这里无亲无故,非留在这里做什么?”
露生凄怨地看住他,“无亲无故?”他嘴里颠三倒四将“无亲无故”念了几遍,含泪笑了,“是啊,我和你金大少爷,非亲非故,可是我怎么这么贱,哪怕咱们一刀两断,你在这南京城里活着,我在这南京城里活着,日后我想着能远远看你一眼,我也就知足了。”他抬起脸,眼泪不住地掉下来,“这也不行吗?非要天涯海角,把我送到洋鬼子满地的地方关着才行?你就这样厌烦我?”
世安想扶他起来,然而露生并不听他,也不让他扶,“你不答应我,我就这么一直跪着,跪死了,就省了你的心了。”
世安生气道:“怎么张嘴是死闭嘴也是死?我知道你生气,可也没有这样红口白舌咒自己的。”
露生却不说话,手却在世安膝上抖起来,世安扶住他,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
世安在心里叹气——这是药瘾又犯了,再蹲身看时,露生口角已经流出白沫,全身抖如筛糠。
原本他说不走,世安心中也犹豫,可看到露生这副模样,他心又重新沉下去。
怎能不走?他是真的在英国谈好了一个医生,过去曾在上海开过诊所,给不少达官显贵戒过鸦片。露生的烟瘾,是一定要治。
世安把露生拉起来,按在椅子上:“不是你想的这样,露生,去是一定要去的,你这烟瘾,总不能带着进棺材。”
露生一把推开他,“进棺材?”
世安被他推得向后趔趄。
露生站起身来,脸上又是眼泪,又是口涎,阴暗的房间里显得瘦削而骇人,“我今日就进棺材。”
世安心急且痛,只好向外看,露生一把揪住他,“要喊人,是不是?你怕了我,现在要喊人来绑我了,是不是?”
世安抱住他,“露生,你先躺下,好不好?”
露生被他按在怀里,放声狂笑起来,“是不是?你立刻就要喊人来绑我,然后把我送去上海!再送去英国!一辈子死在外头!”他别过头来,盯住世安的眼,“何须这样麻烦?今天我就死,省得你费好大事!”说着推开世安,一把伸手抄过桌上的剪刀。
世安不料他这样力大,又见他手里握着剪子,只好大喊“周叔!柳婶!来人!”一面慌忙去夺露生手里的剪刀,“露生,别做傻事!”
露生只是笑,边笑边抬高了拿剪刀的手,“傻事?金少爷,你别想得太美了,要死咱们死在一处,下了阴曹地府,我赔你性命就是!”
世安犹怕露生自残,只捂着露生的心口,又去按露生的手。露生却把剪刀轻轻向世安的心口落下来。
夏天穿得少,银剪刀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就刺破了布料和皮肤,世安只听见剪刀刺入肌肤锋利的声响,一时茫茫然地想,露生伤到哪里了?
露生中了邪似的,又把剪刀向前送了一送。
这一下是深深扎进心脏,世安低下头,才知道原来刀子捅在自己身上。
这一瞬间他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房间黑得可怕。
无数蝉鸣在天上地下响起来,门外是纷杂的脚步声,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露生嘶哑的哭声和笑声,世安觉得胸口一阵热血涌上来,身上一阵冷。
他很想看看露生的脸,可是看不分明,露生脸上都是血,越看越模糊。好像有无数人围过来。世安在一片目眩的黑暗中,勉力去抓露生的手。
“救救白爷……是我自己……”
自己是要死了。世安想。
露生这样恨他,何必阴曹地府相见,死他一个也就算了。
第2章 我是谁
金世安觉得自己像在冷水里泡了许久。
到底是什么水呢?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许多人在他耳边说话,潮、冷、难受。世安在黑暗中慢慢寻思,大概是自己流了一身的血,自己在血里泡着吧?
原来人的血是这样冷的。
他在这不知是水是血的冷的液体里,来回泡着,浮沉着,像沉入极深的海里,世安慢慢向上游,仿佛看到海面上一线光亮透进来。
有什么人在喊着。
“金总?金世安?喂!金世安!”
这声音越听越清楚,几乎切近可闻,有手拍在他脸上,又去拍他胸口。
世安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闭着眼。
他睁开眼睛,刺目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涌进他的视野。
露生在这阳光里看着他,表情十分不安。
世安一眼看到露生,立刻捉住他的手,紧紧攥住:“露生!”
露生抖了一下,本能地推开世安,“金总?”
——不,这不是露生。露生不会这样推开他,也不会用这样畏惧的表情看他。世安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比露生健康许多,眼睛十分单纯明亮,白净的脸上泛着焦躁的红晕,不知怎的,倒像外国人似的生了一头金发,耳朵上星星点点扎满了环,穿得破破烂烂,膝上的裤子还磨出两个洞。
露生怎么会这样打扮?
可是实在太像了,这世上怎有这样相似的人?
世安看得出了神,忘了手里还死死攥着别人的手。
年轻男人显然十分惊慌,又不敢表现出抗拒,眼神躲躲闪闪地左顾右盼。
他俩相顾无言,气氛尴尬,从外面走廊传来急促的一阵脚步声。
“金总!”
门外奔进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容貌平平,身材枯瘦,然而妆扮得十分浓艳,一张红唇鲜亮夺人。世安觉得她装扮说不出的怪异,一身黑衣,像中统的女特务——虽然穿得不起眼,可是气势高昂,很有些贵妇的派头。一群大夫尾随着她急急忙忙地进门,一瞬间人挤满了病房。
贵妇关切地扑到病床前,顺手拉开了年轻男人,“金总,你醒了?”
年轻男人如蒙大赦地缩进人堆里。
世安朝这一行人打量了几眼,又环视整个房间。
“这是哪里?”
大夫和贵妇面面相觑,贵妇愣了一会儿:“民众医院呀……这已经是最好的病房了。”
不,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嫌病房不好。世安想。但是他现在没有多余力气跟她解释,只好单刀直入地问,“你是谁?”
贵妇大惊失色,“金总,我是美容啊……郑美容!”
世安看了她一会儿,“哪个美?哪个容?”
贵妇茫然地窘迫,“美丽的美……容貌的容呀。”
世安好笑地看她:“……我好像不太记得你。”
你这名字取得名不副实,世安在心里同情地想。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然而冥思苦想,并不记得自己认识的女人里有这样容貌平庸又趾高气昂的类型。
郑美容目瞪口呆,一把拉过身边两个大夫,“孙院长,车主任,这什么情况?!”
孙院长紧张地握住世安的手,“金总,这是郑总呀!郑总经理,你怎么不认识了?”贵妇严厉地逼视之下,孙院长一副欲哭无泪的脸,“郑总,我们肯定是尽最大努力了……”
世安同情地看他们,继续摇头。他一眼看到刚才那个长得像露生的年轻男人,正在鬼鬼祟祟地往后躲,并且企图溜出病房,于是大手一指:“他是谁?”
郑美容和孙院长都觉得有点崩溃,年轻男人暴露在围观目光下,一脸尴尬,简直要哭了,“金总,我是白杨。”
“哪个杨?”
“……杨树的杨。”
“哦,好名字。”
整个房间的人都微妙地看着他俩不着边际地扯淡。
金世安深呼吸了一下,示意郑美容扶他起来。
孙院长和车主任连忙帮着扶起了他们的金总。
他们的金总再次环顾四周,继“这是哪”、“你是谁”和“他是谁”之后,终于不负众望地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谁?”
第3章 白杨
海龙集团,海龙集团,华东有名的金融巨头,法人代表暴毙了。金世安,年轻有为的董事长,三更半夜调戏男人,从别墅二楼摔进游泳池,捞上来的时候就咽气了。这个被调戏的男人没有办法,给金总做了十分钟的人工呼吸,金世安,你不是人,你死就死了,来个半死不活,在民众医院躺了一个月。害人的成了受害者,被害的成了嫌疑人,有冤无处诉,白杨作为被调戏的那个男人,心里真是苦。
到底是谁在住院部楼下放江南皮革厂?这医院管理太差了。更扯的是自己居然还有心情玩起自我代入,白杨觉得自己没救了。他站在民众医院住院部大楼的花园里,伸了一个心力交瘁的懒腰。
金世安没死,并且醒过来了。这消息对白杨来说,是个好事,可是接下来要看金世安怎样陈述他坠楼溺水的过程:他要是良心尚在美化一下事实,白杨就能免于起诉,他如果狼心狗肺瞎说大实话,白杨大概就要去吃牢饭了。
“日了狗……”
白杨郁闷地踢飞脚边的石子。
最近两年他就没有过顺心事。考研失败、恋爱失败、工作失败、又失手弄死了金世安,南京这个城市是不是跟他有仇?白杨真觉得自己应该收拾包袱滚回老家了。
事情要从白杨那次失败的恋爱说起。
白杨长得帅,这点毋庸置疑,从小学开始就是校草。白杨想进娱乐圈做个大明星,这点也并不稀奇——基本人的颜值达到了一定水平,总会跟娱乐这个圈子发生交集,毕竟漂亮的脸是种稀缺资源。
可能你觉得这个世界好看的人很多,人们常常会想,这个世界明星那么多,娱乐圈难道不会饱和吗?并不,好看的人在所有人群里只占百分之几,而好看的人也只能好看那么几年而已,颜值是娱乐圈的消费品,就像打印机消费纸,开汽车消费油,娱乐圈年年都在消费着新鲜的漂亮脸蛋。旧的花谢了,新的花又开。娱乐圈的花瓶里,总要插着新鲜的美。
白杨就是这新开的花朵之一。
新花们运气各不相同,有的花尚未开放就能插进金玉瓶,有的花只寂寞地开在野地里。白杨是野花的命,属于随手采来随手丢的类型。大学时代就有人找过白杨拍广告,K记M记里在明星后面张大嘴吃汉堡的那种,白杨自己也去应征过跟组演员,扮演各种卖菜吃瓜的群众,和躺在地上的尸体——最大的角色是和影帝程远合作,演他门口站岗的卫兵——老爷子化妆进棚路过白杨,居然也被帅到,称赞了一句“这孩子,长得真好。”
那一刻白杨简直觉得自己就要红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杨觉得很郁闷,时常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感觉自己和大明星的姿色相去并不甚远,为什么别人都能大红大紫,自己却一直在咸鱼?大学四年,模特比赛参加过,也拿过好几次冠军,歌唱比赛也参加过,最好的成绩是亚军。按这个履历娱乐圈早该向他伸出伯乐的马鞭了,可是白杨的伯乐似乎一直没上线。
直到他认识了李今。
说起来,这个时代想要搏出位,还是有很多办法。真红做不成,还可以做网红,白杨想红的心简直天地可鉴,当然不会放过做网红的机会。什么路子他都试过,去B站做唱见啦,串场CP当coser啦,微博云养猫啦,网红十八般武艺白杨都干全了,但是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人迷之透明体质,提起白杨,都说,帅,唱歌好听,萌萌的小帅哥,可是微博匿版各种BBS上,从来没为他掀起过腥风血雨。COSER也不好当,白杨不爱看漫画,出的COS各种OOC到妈不认,提起他简直就是低劣COS的代名词,加上圈子难混,白杨四处得罪人,这个圈子也对白杨关上了大门。白杨心灰意冷在微博开始云养猫,猫咪倒比人争气,十来岁的老猫居然大红大紫,白杨那段时间还真看到了一点希望的曙光。
可是猫咪生病了。
白杨花了所有积蓄给猫咪治病,可是猫天命已近,这只猫是白杨从收容站领养的老猫,十来岁了,各种老年疾病加在一起,几乎是绝症。
但微博不会在意这些客观原因,铲屎官们把白杨骂成了狗。
那时候李今私信了白杨,问他是不是住在建邺区?白杨看到李今黄澄澄的V字吓了一跳:“哪个建邺?”
“南京的建邺呀……”
“!你是李今本人??”
李今给他发了两个doge的表情。
第二天傍晚他们见了面,白杨带着他的猫。
真是李今本人,就是那个超模入行、拍过好几部电视剧、现在还代言着服饰品牌的李今。
白杨抱着猫,看到李今站在夜色初降的南京街头等他,既没带帽子也没带墨镜,因为个子太高,稍微有点驼背,两眼含着笑,背后就是他本人巨大的广告牌。
白杨激动得脸都红了。
李今问他,“人家微博养猫都是养小猫,你怎么弄了这么一只老猫?”
白杨不好意思地挠头,“本来只是去收容站做义工,看它没人要太可怜了。”
李今笑笑,带白杨去了相熟的宠物诊所,两人费尽力气,还是没能挽救老猫的绝症。医生遗憾地表示,年纪太大了,开刀根本承受不住,不开刀也是个死。
白杨看着相处一年多的老猫,忍不住哭了。自己是不是命里带衰?连带把老猫也坑了。
李今水到渠成地把他揽到怀里。
白杨失去了他的老猫,却在那一刻收获了他初恋的爱情。
再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李今拍了照片,把老猫的诊断书发在他自己的官方微博上,亲身给白杨作证,白杨确实无辜。有明星做担保,老猫事件得以平息。铲屎官们不再指责白杨,倒是对见义勇为的李今一通赞扬。
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紧,白杨认识了李今,可算是因祸得福的最大幸运。那段时间李今也给白杨介绍了几个模特工作,白杨不是科班出身,走不了秀,只能接接平面,给真正的明星当人肉布景,可谁不是从人肉布景一步步做起的呢?
“不要急,慢慢来,总有机会。”
那时李今对白杨这样说。
白杨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两人的恋情离多会少,李今时常在北上广三地奔波,一个月里只三四天能呆在南京。白杨不知道怎么找李今,只一天天眼巴巴数着日子,等李今回来。
现在想来十分可笑,他拿着李今的电话,却从来没有一次敢打过去。
热恋的人从来不去计较自己有多傻逼。
就算一个月里只有三四天见面,这三四天也足够把一个月都甜过去。两人开着车去江宁玩,夏天到山里去看萤火虫,秋天去紫金大道,慢慢踩缤纷的落叶。
白杨扪心自问,那段时间不能说不幸福。李今确实教了他不少东西,教他怎样舒展地面对镜头,教他怎样不紧张,也教了他许多圈子里的人情世故。
“你有点笨的。”李今有时候这样笑他。
白杨也跟着傻笑。
那时是真的觉得很幸福,幸福到好像未来前程似锦,白杨每天都能做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大美梦。
幸福的爱情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爱情各有各的不幸。为了避免过度虐狗,相似的部分我们跳过,直接来说不幸的部分。
不幸是从李今搭上秦浓开始的。
秦浓白杨当然知道,两个影后一届视后,影视圈现在最腥风血雨的当红花旦,人美演技叼,跟秦浓比起来,李今只算“圈里人”,秦浓才是真正意义上广为人知的“大明星”。
就是今年夏天,李今跟秦浓一起,拍了一部贺岁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