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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美容直接挂了电话。
倒是秦浓,接到电话就赶来医院,她就住在上海,来得极快。郑美容乍一见她,以为是李今要来,秦浓摇了摇头:“他在家里发疯。”
她盯着郑美容,看了许久,郑美容被她看得一阵毛骨悚然。
“我能不能见见他?”秦浓问。
郑美容被她一汪碧水的眼睛瞧着,心里说不出的怪异。秦浓她见过许多次,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看着憔悴,妆也没化,素面朝天地站着。
郑美容原本不想让她进去,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软道:“不能太久,你先让护士帮你准备。”
秦浓点头去了。
秦浓到底还有良心,郑美容望着她西风摇柳的背影,心想,她把李念坑得那么惨,又跟他你来我往地斗了好几年,可那都是圈子里的事。再有多大的仇,也敌不过生死。毕竟是李念一手把秦浓捧成了影后,对她有一份知遇之恩。
一笑泯恩仇是谈不上了,秦浓要后悔也晚了。她能来看看他,已经算是很好。
李今不肯来,院方没有别的选择。手术前夜,娄主任又来钟越的病房探视。按骨髓移植的惯例,也把肝脏捐献可能带来的危害给钟越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肝脏是造血的,钟先生,你虽然年轻,要知道捐了一半肝,以后就不是个完全人。你的免疫力、造血功能,都受影响。更何况你还是个名人,工作量本身就大。”娄主任表情诚恳:“华山医院接待的名人也不少了,姚明刘翔都在我们这里做的手术,真不是因为你是明星我才劝你。捐肝这个事情,太伤元气。真的没有亲属?毕竟血浓于水,成活率也更高。”
李今不会来的,世安和白杨想,他们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而钟越的表情只是不耐。
“快点。”他说。
“手续怎么办,”娄主任见他坚决,只好托出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难办的问题。
“我是他爱人。”钟越说,“我是他男朋友,我们同居四年了。这符合条件吗?”
白杨和世安都吃惊,不想他这样坦白说出来,娄主任傻在原地。
娄主任仔细思考了一下李总的性别,茫然地又看钟越。
钟越见他迟疑,以为是条件不够,立刻又说:“我们会在国外结婚,我会公开宣布。婚姻关系,这总可以了。”
白杨忽然回过味儿来,“小钟……你不口吃了?!”
钟越自己也愣了一下,向白杨微笑:“什么病都会好的。”
娄主任觉得他俩怎么抓不住重点?他努力消化了一下“大明星钟越是个同性恋和他经纪人同居四年两个人准备结婚手术后可能有一大波记者要挤爆华山大门”的复杂信息。
娄主任头上冒出汗来。
他的汗下来,眼泪也跟着下来。华山医院确实是国内顶尖,他在这个手术台上见过多少无情,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离散各自飞。而眼前这个如日中天的年轻人,为他心中所爱,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他会公开宣布这段可能无法被人接受的恋情。
钟越赌上了人生全部,要救李念。娄主任想,还能说什么呢?人间自有真情在,他们做医生的,只盼着死神的镰刀迟些落下。
“就算你救活他,他可能还会复发,钟先生,你真的考虑妥当?”
钟越不再重复答是,只是期盼地看他。
生来总有一死,可他们还盼着,死神能迟些再来,给人们留些时光,温存的时光。
“那就这样,”他站起来,把眼睛擦了又擦,“明天手术,我亲自主刀。”
第86章 春芽
86
手术前夜,钟越把李念留给他的钻石拿出来,一遍遍地看。
真可笑,人的爱情会需要一颗宝石来证明。他病了这么久,对他只字不提,他瞒了他所有事,现在留下一颗钻石,有什么用?
他想起秦淮梦庆功宴的晚上,他把李念叫到家里。
“我要参加,演奏会了。”
“挺好,”李念笑笑,“想要什么奖励?”
真糟糕,钟越想,他们为什么陷入这样的怪圈,总是在用交换条件来谈事情,好像他必须做得更好,才有资格要求他什么。
“我想你住下来。”钟越说。
“这个不行。”李念果断地拒绝他,想了想,又说:“被人拍到了很难解释。”
也许他家里都是药瓶,钟越想,而他那时候却和他争辩:“白杨,和金总,住在一起。”
“他是他,你是你,你不能什么事都跟他学。”李念好像十分烦躁,在椅子上来回转动,“小钟,我们打个炮,谈谈情,这都没什么。但是你不要总是做一些不符合艺人身份的事情,对你自己不好。”
现在他明白,李念当时大概非常疼痛。
“我不算艺人。”钟越说。
是的,他成功地转型了,业内已经不认为他是个小明星了,他是被阿那托尔捧在手上的艺术新星,又是时尚界的宠儿。这两个圈子里同性的恋爱毫不稀奇,他明白,李念只是在敷衍他。
他没心思再听李念狡辩,李念不爱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还去招惹别的女人。李念为什么这样乐于让他感觉绝望?
他利索拉开拉链,把李念按住。李念比他想象得软弱,一推就倒了。他觉得很痛快,于是去吻他的嘴唇。
李念一面干呕,一面向后退,后面是沙发椅宽大的靠背,他退无可退。
什么病都会好的,他想着,咬住李念的舌尖,血流出来,流到他自己的嘴角上。
李念不再挣扎,随便他撕咬。
自己当时如果能多留意一点,又或者,李念能说出来,可能他就不会那么做。
“我真的不是不想爱你。”李念微声说,“有些事情让我感觉自己非常可耻,没道理继续折磨你。”
“因为李今?”
李念没有答他。钟越觉得自己大概看错了,李念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煎熬。
“如果有下辈子,小钟,我一定好好对你。”他说,“等我好吗?”
然后白杨在敲门了。他们没有再谈下去。
李念到底想追求什么呢?要说他一直活在恨里,钟越是不信的。
他想起他们最后的、愉快谈话的时光。李念偶尔也会和他愉快地通电话,告诉他,剧组进展顺利,他在筹备秦淮梦的原声带,“小钟,等你巡演回来,我打算在国内给你安排一场专演。
李念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开心吗?”
钟越就是非常喜欢他这样带笑的声音,和他老辣的态度、复杂的眼神,都不相同,是种异常的爽朗,哪怕已经被烟和酒磨得沙哑——好像宝石在地上跌了许多次,早就面目全非,可是偶尔一点太阳照上去,还是会透出轻盈的光来。
李念又问他:“还想唱歌吗?PT的林总过来跟我谈新专辑的事情,我觉得你可以跨界去发展。你的创作能量很高,电影音乐跟着法国人做,流行音乐也不要放下。”
他理解他,理解他对音乐的热爱,是他一手把他捧上了天空,变成恒星。哪怕钟越对他满腹纠结,听到这些,他们也会情不自禁地笑笑。
钟越把硕大的钻石放在手心里滚动,手指越过透明的切面,折射出扭曲的颜色。
倾倒众生,然后为一人所倾倒,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歪斜的,像宝石切面所折射的谎言。
李念永远在对他说谎,说到永远最后只剩两个字。
等他。
他想起在1912初次见他,也是落雪的夜里,李念笑吟吟地在他对面坐下,“喜欢唱歌?”
他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
李念托着下巴,看他许久,对他说,“等我,等我一下。”
他看着李念跑去舞台边上,对酒吧老板说着什么。很快又跑回来,叼着烟,笑着问他,“sАVing all my love for you,会唱吗?”
“去试试,”李念说,“等我,我明天来找你。”
李念永远在说,等他。
而他在许多个薄雪的夜里,独自在1912的酒吧,一遍又一遍唱着这首歌,等他,等他踏雪前来,等他微笑喊他,等他向他招手。
SАVing all my love for you。
手术安排在早上八点。
早已有记者闻风而来,被警卫和公司的人拦在外面。这里大家看着护士把李念和钟越一前一后地推进手术室。
白杨奔过去,用红笔在他们手上各画了一道线。
“我就是这么把金世安弄回来的,”白杨跟钟越保证:“绝对灵验。小钟,加油!”
钟越笑起来,扶过白杨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你最可爱。”
世安在后头看得有点儿脸绿。
白杨眼巴眼望看他们进去,大家都看着他们进去。阔朗的走道里,清风吹来,带着寒意,可也带着春意。他和钟越这么一闹,好像把大家的心事也都吹散了,都嗅着风里似草似花的香气,是不知从多远的东南吹来的风。
虽然寒冷,可是风告诉人们,春天就要来了。
白杨紧紧抓住世安的手,世安将手回握于他,温存道:“一定会成功。”
大家都不肯离开,静静等在手术室外。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都举目去看,谁也想不到——是李今来了。
李今的样子看上去不能更糟糕,头发蓬乱,双眼血红。众人已经见惯了李念的病容,乍见李今这样枯槁的形容,都觉得大吃一惊,所有人都想,他们真是亲兄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场的人,李今只认识白杨一个。他疯一样地冲过来,扯住白杨的手:“我哥在哪?”
白杨冷淡地看他,“手术室,你来干什么?”
秦浓从后面追过来:“你跟我回去。”李今一把挥开她,又看白杨:“我可以救他,让我见他!”
他身高手长,秦浓被他一掌挥在地上,郑美容连忙扶她起来。
世安格开李今的手:“说话就好好说,打女人做什么?”
护士都围过来劝阻:“里面在手术,请不要喧哗。”
李今把护士也搡在地上,疯狂去推手术室的门,众人都拉住他,只听他声嘶力竭地喊:“你们要害死我哥!你们要害死他!只有我能救他!让我见他!”
郑美容带着人——为怕记者来堵——此时闻声都从外面跑进来,三五个大汉按住李今。李今脸上早吃了秦浓一记耳光,秦浓犹不解恨,左右开弓的巴掌打在李今脸上,发出一阵阵脆响。
“你也配见他?你有什么脸见他?”秦浓冷笑着问他。众人从未见他二人这样失态,更想不到秦浓流下泪来:“你把他害得还不够?他就是死也轮不到你来哭丧。滚回去!”
李今瞪着眼,怒目看她。郑美容脱下手套,毫不客气地塞在李今口里,吩咐两边:“带出去。”
李今被人拖着离开,依然听到他呜咽着发出怒吼,像只疯狂的兽。他回过头来,所有人都看见他眼里绝望的哀戚。
无人能解他的哀戚,大家只觉得鄙夷。
秦浓站在原地,无声地流泪,郑美容扶她坐下,颇意外于她的伤心,又不知道怎么劝解。
秦浓仰起头,向世安道:“金总,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场面尴尬。大家才想起来金世安和秦浓有过一段,虽然已经驴头不对马嘴。白杨可不会介意这点破事,他乖觉地拉过郑美容:“郑总,我们到外面去。”
郑美容跟着白杨起身,她走过秦浓身边,秦浓还在盯着她看。两个人出去了,世安默然片刻,拿出手帕递给她:“眼泪擦擦,会好的。”
秦浓接过他的手帕,带着泪嫣然一笑:“你比过去会照顾人了。”
世安报以微笑:“人总是会变的。”
秦浓款款起身,立于他身侧,“其实说起来,如果那时候你不那么阻止我拍戏,也许现在我们还在一起。”
这话世安就不爱听了,世安略略沉吟,坦然道:“我和杨杨很快就会结婚。”
秦浓意外地看他,更宛转一笑:“放心吧世安,我找你,不是想叙旧情,我是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她换了称呼,不再称他“金总”,世安想,过去的金世安,大约降不住这个女人,她太聪明。
秦浓柔声道:“我确实骗了你很多年,不该贪图你的钱——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一直爱着李念。”
世安怔了片刻,有点想笑,李念这个作孽的东西,欠了一屁股的情债,把金主的女人也拐上了。就冲这份缺德,李念也得活着,多活两三辈子也赎不清。
难怪秦浓找了李今做情人,原来只是要他做个替身。
秦浓也真够有胆色,她是看准了他不会计较,所以大方和盘托出。世安想,秦浓狡猾玲珑如此,不知什么人才能教她服软?
是谁都不重要,总之不会是他。
他这里想着,亦不便露出来,只温和道:“都是过去的事情。”
秦浓笑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又抬头去看窗外:“李念就算救过来,恢复休养也需要很久,你打算让谁接手?”
她问得依然十分胆大。
世安亦不避她:“暂时还没有考虑,李念回来之前,是一直在提拔小马——小马毕竟还年轻,也许目前只有美容能代管一下。”
秦浓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安龙的事情,我可以帮忙。一年之内,我会帮你们拉一些资源。至于是给钟越还是给白杨,你们自己看着办。”
世安不欲细说,只是点头谢她:“难为你费心。”
秦浓看看他,又说:“钟越的事情是瞒不住的,记者还越来越多,你要先做准备。至于你和白杨的事,还是不要公开为好,一个公司全是同性恋,谁还敢和安龙签约。”
世安被她说得一笑:“总是要公开的——婚,我是一定会结,至于说不说出来,不在这一时。”
秦浓看他许久,并不遮掩眼中的羡慕:“白杨很幸福。”
世安亦觉得怜悯:“你也可以找到幸福。李今性情狂躁,我劝你再觅良人,不要为了一张脸自毁终生。”
秦浓露出凄凉又明艳的笑,转头去看窗外。
“很难有人会像你对他这么好。”
两人再无别话,只看窗外晴朗的高空。在他们目力所不能及处,已经有无限新芽迎着春意,蓬勃生发。
第87章 眼泪
李念的手术还算成功,但依然处于危险期,移植的肝脏是否会排异,后续是否还有其他并发症,都需要观察。
他始终没有醒。
这不是人力所能强求,只看李念是否还有求生的意志。
钟越在手术次日就接受了采访,躺在病床上。医院原本想要拦住记者,钟越只说:“让他们进来,我有话要说。”
他对着满满一屋的记者,大大小小的照相机和摄影机围拢着他,钟越并不耐烦听记者提问,平静而直白地开口:“我和我的经纪人,李念先生,相爱四年。等他醒来,我们会去国外注册结婚,希望这是针对这件事的,最后一次采访。请各位给我的爱人休息的空间,不要打扰他康复。”
记者们都在拍照,他们没有必要再问什么,所有旁敲侧击的问题在这样坦白的陈述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
钟越的声音随着直播,远远地响在许多地方,他想,多一些人听到吧,让这声音再传得远一些,也许李念就会听见了。
白杨在无人时伤感亦羡慕地说,“我也好希望能像小钟那样说出来。”
世安原本把白杨放在怀里,听他如此说,便低头来看他的眼睛。
“杨杨,和我在一起,让你受许多委屈。”
白杨被他认真的神情弄到不好意思,边笑边去擦眼睛:“不委屈。”
除了世安,他也不会爱上别人。食得咸鱼抵得渴,路是自己选的,世上哪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爱情?
和许多人比起来,白杨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他把脑袋重新靠在世安肩上。
“金世安,一辈子真的很短,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可你怎样我都喜欢,生气的样子,我也喜欢。只求你不要生了气就不再理我。”
世安温存地说着情话,手指慢慢拂过白杨的鼻尖和嘴唇。
杨杨的确勇敢,世安想,如果不是他当初大胆地拉近他们的距离,也许现在他还在原地彷徨。
他们究竟是如何爱上?又是哪一刻才发现无法失去彼此呢?是圣诞夜里醉眼相看披细雪,是阅江楼上并肩携手望春江,是横店夜里泪眼朦胧的情难禁,还是他一封情书一双梅?
缱绻衷肠难诉尽,回首间温存时光杂沓涌来。
白杨一直牵着他向前走,就像在那片黑暗里,他牵着他,告诉他,他们的生命线可以连成一条。
爱是勇气,也是幸运。两个人最终能走到一起,说到底无非是“幸何如之”四个字。
白杨忽然觉得世安把他抱得很紧。
“杨杨,以后我们不再避着人,想去哪里,大大方方地出去。”言罢,他又低头来看他:“怕不怕?”
白杨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下,“怕什么呀,你喜欢我就够了呀。”
流言蜚语总是难免,一生短暂,为何要为别人委屈自己?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人和人彼此相遇,有折磨,也有欢喜。一路走来,明白要互相珍惜。
那大约就是爱的意义。
钟越暂停了一切工作,只在病房等待李念醒来。
并不如何悲痛,他带着吉他,护士们经过病房,也忍不住驻足聆听。因为那个房间会传来极动听的琴声。
和他冷艳的脸全然不同,他的琴声温柔又缠绵。有时候不怎么成调,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