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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来的先生-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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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冷艳的脸全然不同,他的琴声温柔又缠绵。有时候不怎么成调,只是随意拨弄,可是已经十分打动人心。

李念在这样絮絮不断的琴声里,像是理所当然地醒来。

他的苏醒给人们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好消息是他又可以活下去了,坏消息是,他不再记得任何人。

他还记得他的工作,但人脉全都忘了,也记得日常生活,但爱和恨似乎已经在他脑内清空了。

院方的解释,送院前过度失血导致脑部休克,但这对所有人来说也都已经无济于事,包括钟越。

失忆的李念看上去跟过去没什么区别,偶尔会想摸什么,但想不起来是烟。他总在病房里出神,像在找什么东西。

大家想要安慰钟越,而钟越似乎没有他们想象得绝望。

他到底等到了他的下辈子,钟越想。

他去病房看李念,李念正在病床上发呆,看见他的一瞬间,他也含蓄地惊讶于他的美貌,开口问他:“……你是我朋友?”

钟越宁静地看他,李念也觉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爽快地笑了:“真抱歉,失忆实在麻烦,我好像要找一个什么人,一病就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个冷艳的男人,让他感到十分熟悉。也许是因为他太漂亮了,好像他早就把这双幽深的眼睛刻在心里了。

“你要找谁?”钟越问他。

“跟你差不多,很漂亮。”李念打量他,“别觉得我调戏你啊,我是真这么觉得。”

他脸上还是轻浮的笑,而钟越相信他真的在等他,只是忘记了。

也好,他终于放下所有过去。

“我叫钟越,你记得我吗?”

李念惊讶地看他,“我有幸认识你这种大美人啊?考虑来娱乐圈吗?”

钟越握住他的手,“我是你的男朋友,过去我们很相爱。”

李念看他许久,诧异地笑了。

“那我一定爱你爱得不可自拔,我有这么幸运啊?”

钟越再也无法忍耐,他抱住他:“是的,你一直非常爱我。”

眼泪从他们两人眼中流出来,落在彼此的肩膀上。真奇怪,李念想,他第一次见他,为什么会落泪。而停不下的泪仿佛从他们心底不断地涌出,被春日的光笼罩,像坚硬又脆弱的钻石。

张惠通来探望李念,世安和白杨都去楼下接他,从车里钻出来一个脑袋,却是乔纱纱。

“徒弟!你太有出息了!为师的脸为你大了十八圈!!!!”

乔纱纱满脸通红地冲出车,世安笑着伸手去接她,接了个空,乔纱纱毅然果断地熊抱了白杨。

“对不起徒弟,虽然你很有出息,但是请让我抱一下我的男神。”

白杨在心里笑成了傻逼,为了保全他的男神形象,他只能对乔编剧营业性微笑。

我男神笑起来美如画,乔纱纱感慨地想,论粉丝人生之巅峰,莫过于给男神写过剧本,还亲眼目睹他搞基。

对,男神的男朋友还是她徒弟!叼炸天。

张惠通也从车上慢慢下来,先问李念如何。

“已经醒了,只是不大记得事情。”

张惠通放下心来,又不免叹息。一行人先去病房探视了李念,送了些补品。这里世安陪着他出来,会客室坐下,世安笑道:“我以为您和单老一起来,没想到是纱纱。”

张惠通道:“他千金预备出嫁,启慈在家里陪着夫人张罗喜事,到时候你也要来喝喜酒。”又问:“秦淮梦第二部,你真不愿意执笔?”

世安看看一旁坐着的白杨,两人相视而笑,“张导都把资料做得翔实,我自然从命。只怕写不好。”

张惠通本来没抱希望,听他如此说,真是意外之喜,“你肯写就太好了。现在资金充足,咱们原班人马制作,一定更胜前作。”说着他就喝茶:“我听说不少导演都跟你们发片约,你得把小白留给我,今年说什么也得先给我用。”

老爷子耳听八方,白杨和世安都笑起来:“肯定跟着张导,片约都推了。”

张惠通心满意足,“就应该这样,演员要求质量,光刷戏是不行的。你一年出一部好作品,胜过别人瞎演十部。”又说,“我这边有新消息,不是跟你们说过,这个白露生有个相好的大少爷吗?”

话题忽然尴尬起来,世安便去看白杨,白杨吐吐舌头,只瞧着张惠通。

乔纱纱插口道:“这个人似乎还在世,至少解放后还在世。”

白杨和世安都听得惊讶,金世安人就在这里,确实在世,张惠通和乔纱纱是怎样知道?

两人心怀鬼胎,都有些紧张,一瞬间,他们又想起另一个人。

张惠通道:“还是纱纱脑子灵通,陪我去了一趟文管局。那边人告诉我,白露生的墓碑,是香港回归前夕,有个华侨来捐赠的修缮款。当时他可能已经年过九十,但身体很好,能搭飞机,走路也不用人扶。我算了他的年纪,如果当时文管局的人没有问错,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金世安。”

白杨和世安面面相觑,金世安居然活到了香港回归。

更令他们惊讶的内容还在后面,“我和纱纱到处走访,希望能找到金老先生的后人,没有消息。但文管局说,去年美国曾经来过一通电话,询问烈士墓是否需要修缮。”

文管局当时给的答复是,已经有企业捐款,正在翻修。

白杨已经抢先问道:“谁打来的?”

如他们所想,张惠通亦十分感慨:“说是一个老先生的律师,委托人姓金。”

“可有留下地址?”

“我也是这样问,没有,对方只问了是否需要捐款,得到答复就失去联系。”张惠通遗憾道,“若是真能找到本人,那是再好不过,什么传言也不如本人的回忆录。”

世安和白杨已然心绪激荡,两人电光石火地想起许多旧事,模糊的记忆都被调动起来,当初一瞬间的对视都变成此刻熟悉的脸。

他们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在洛杉矶!”

第88章 传奇

88

时间不等人,另一个金世安为时间所挟,恐怕也不会等他们。

世安和白杨立刻飞赴洛杉矶。临行之前,他们仔细询问了加州大学医院,是否有一个叫金世安的老先生。

医院回答得十分果决:“病人的隐私我们无可奉告,请先说明您的身份。”

他们哪有什么身份,世安只好认个孙子,“我是他的侄孙。”

医院当然不信,拒绝给予答复。

到底是有钱好办事,他们找了当初的黄主任,又许以重金,黄主任复来电话,“我查了近年来的入院病历,没有这个人。”

大家都觉得意外,世安问:“华人有没有?年纪非常大,可能已经过百岁。”

这次黄主任倒很爽快:“这个有,叫金求岳,你们要见就快,这个人刚刚终止了临终护理。”

是也好,不是也罢,他们一定要去见一见。

他们在比佛利山庄见到了金求岳。

刚进门,世安已经吃了一惊,不为别的,这栋豪宅从外面看去,和比佛利的所有豪宅没有什么差别。而世安认得清楚,内里整个房间大厅的摆设,和当年的金公馆一模一样。

他跟着管家向里走,越走越是明白,外间是按照金公馆来布置的,二楼则是照着榕庄街小宅来陈设。

世安在窗下一副炭笔素描旁驻足,当时他也在家里挂了这样一幅画,李铁夫作的,旁边一样写了一首英文小诗:“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雪晚林边歇马。

这是他请李铁夫来家里,谈到兴浓处,李铁夫便临时起意,作了这幅素描。

露生很是喜欢,一直挂在墙上。

不必再问,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栋房子的主人就是金世安,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改了姓名。

金求岳已过百岁,满面的皱纹黑斑,牙齿尽脱,眼睛却还清明,他见了世安和白杨,便从脸上绽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世安凝神看着这张苍老的脸,这就是过去的自己,却不知道他又经历了多少风霜。

金求岳向他俩颤抖着伸出手,白杨和世安连忙接住他的手。

金求岳只盯着世安,盯了许久,浊泪渐渐涌出,口中喃喃说个不停。

世安贴近了听,才听清他说:

“露生死了。”

世安也落下泪来。

“爷爷死了。”

“周叔死了。”

“柳婶也死了。”

“陈叔、张妈、秦姑娘、朱妹妹,都死了……”

世安许久未闻人说这些名字,猛然提起,心中无限酸涩。他们都是普通人,是虽然有野心,但并无大志的商人;是本本分分,起早贪黑的仆人;是金陵城里,花香鬓影的千金小姐;是秦淮河上,芳名昭著的名旦红伶。

这些人或死在屠杀之中,或死在战场之上。一抔黄土,白骨委地。

两人握着手,求岳眼中浊泪翻涌。

“可我……给他们报了仇,报了仇。”

世安和白杨更觉得难过,都无声落泪。

求岳看他两人哭得伤心,却收起眼泪,缓缓咧开嘴道:“我等你们两个,等了好久。”

两人都握紧他的手。

白杨看他许久,终于问他:“金……金世安,你还记得回巴黎的事情吗?”

他还是习惯叫他金世安,更希望金求岳告诉他,不记得——那么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露生就不会死。

而求岳看着他,明快地笑了,这笑容与他们巴黎子夜里的相视一笑,并无差别。

“我回来一趟,没保住……武汉。露生……救回来,可还是,去了。可惜,也不可惜。”

金求岳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眼向枕边看,白杨会意,掀起枕头,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盒子,嵌着螺钿,四角都已磨出浆来,显然是长久时日里随身带着,常常摩挲着。

求岳伸手,白杨便把盒子放在他怀里。

“露生……在这里。”

是露生对他说过的,天涯海角,他随他去。是生是死,总在一起。

露生要他好好活着,替他看看他对他说过的那个繁华盛世。

他也就那样认真地活下去了。

他在时间里走着,盼着,穿梭着。抗战结束了,他离开了中国,因为不愿意看那一场乱世。改革了,他又忍不住思念,到底回来这一方故土。

极偶然地,他见到了金海龙,那时金海龙还是个个体户,在马台街摆地摊——他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给了金海龙一笔钱,告诉他,去山西和淮南倒煤,去深圳和浦东炒地皮,然后做股票。

金海龙在那一两年里暴发起来,对他敬若神明。金海龙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虔诚地叫他“大师”。

金海龙兴奋地告诉他,双喜临门,他的股票真的挣了大钱,王静琳也怀孕了。

他很希望父亲能够善待母亲,所以他告诉金海龙:“钱,以后还有的是,你会很有钱,还会有一个儿子。你们一家,不要离开南京,你的儿子,一定要留在那里。”

时空会否因他而扭曲?会否再有另一个世界?金求岳不清楚。

而金海龙沉浸于他财富和生子的预言里,只是狂喜地搓着手问他:“大师能不能给我儿子取个名字?”

他沉吟许久,“叫金世安吧。”

他知道,即便重来一次,他也不会改变什么,金海龙还和过去一样,并没有省悟的那一天。

时光如此无情,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他遇见露生,已经是三生有幸。

97年,他在浦口捐建了土桥村烈士墓,离开了中国。

他就这样带着露生,等着,等着,等过许多年月。有时他也在想,巴黎那一天一夜,会不会只是个梦?

这时光折叠的一生,会否只是个秦淮梦?

露生又像在他身边,清艳地笑着,说,“把你那个歌儿,再唱一遍罢。”

他们走遍了这世界的许多地方,直到再也走不动,停在洛杉矶旅居数年——他在加大医院的楼下,看见两张熟悉的脸,在热情地拥吻。

他很想叫住他们,而他终于没有动。求岳想,他们交错的时间,终于在那一瞬间重合了。

他让律师致电南京,律师告诉他,海龙集团捐赠翻修了土桥墓。

而世安和白杨,终于来见他。

这一生许多遗憾,但终究也算圆满。

金求岳看看白杨,又看看世安,脸上渐渐泛起红光,眼中露出奇异的光亮。

大家都明白,这位老先生真的要去了。

“把我们带回南京去,”求岳说,“洒在长江里。”

再往后,白杨和世安,就再也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内容,金求岳望着虚空,白杨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哼歌。

那旋律十分熟悉。

像是张震岳的《爱我别走》。

白杨不知他何以这个时候哼这首歌,既觉得困惑,又觉得伤心,只是不住地流泪。

而金求岳哼着歌,呼吸亦随着哼唱,逐渐断续。

生与死都是人生所无法回避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重逢有喜悦,离别亦未必悲伤。又或者,求岳一生等待的,正是归去的这一刻。

求岳去了,留下遗嘱,变卖的比佛利豪宅,一半留给了世安和白杨,另一半则委托他们建立一个基金,旨在抚恤所有在世和离世的抗战老兵。

他们遵照求岳的遗嘱,将骨灰带回了南京。知情和不知情的人都出席了江葬,不止秦淮梦剧组悉数到场,市政府亦派专人参礼致哀。

世安眼看星星点点的人世的灰烬,随江风入水,轻声道:“玉阶生白露,玲珑望秋月。他的名字是为了露生取的。”

情之所系,生死何如。

白杨回到家,便把墙上的南小鸟摘了下来。

世安有些好笑:“书画何辜,挂着也就挂着了。”

“不要。”白杨说,“南小鸟我是很喜欢,但金求岳也是我的朋友。”

他把南小鸟卷起来,收在柜子里,又看着世安:“金世安,你写个字挂在这儿吧。”

世安逗他,“写什么,红双喜吗?”

“随便什么。”白杨又脸红起来。

世安牵着他,走到书桌前,思量片刻,研墨落笔。

白杨看他写了“笙磬同音”四个字。

“什么意思?”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世安在卷首一侧另用小楷写着,“这是小雅里的句子。先人之德,没齿难忘,只愿咱们好好活着,别辜负他们一腔沥血壮志。”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又是春天来了。

世安和白杨信步去了狮子山,再登阅江楼,旧情如旧,春光如新。两人携手,想起初来此处,凭楼观江,两人心中无限柔情,亦觉无限感慨。

虎踞钟山,龙蟠石城,十朝古都,风姿缱绻。放眼远望,连绵青山葱茏锦绣,江流万里,车水马龙。

在他们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地方,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时候,这城市历经江南的月,秦淮的风,胭脂蘸酒,花容浸泪,万众浴血,炮火硝烟。

而世安和白杨知道,这青山绿水里,眠着忠骨,宿着英魂。是多少人斩断相思,抛家别眷,生离死别,才有今时今日,他们在这城市里许多新的浪漫传奇。

金陵情韵有柔肠,亦有铿锵,自六朝始,而绵绵以永。

依然有无数人在这城市的时光里,恨过,爱过,死过,生过,别离过,又相聚过。

而南京就静静站在这里,如山如河,如吟如诉。时间并不为任何人所停驻,而记忆亦不因春去秋来而湮没。

时光给人们的手腕,刻上看见或看不见的红线。

春江水暖,远远的鸿雁列阵成行,是早知春意的鸿雁,振翅高空,凌云而去。

“金世安,有大雁哦。”

是的,雁去了,还会回来,春去了,还有无数个春天。而他们牵着手,手心是缠绕终生的红线,这线连着他们奇迹般的八十载,像晴空绵延不尽的游丝,像这尘世里万丈情丝,被时光编结成绵绵不断的故事。

是铭刻在这城市里的,永不终结的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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