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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媛自然抵死不肯,云州是西梁的地盘,扇玉心狠之下定会立即除掉她这个政敌。且就算没有扇玉,她离了皇帝身边,身边势力又早被皇帝瓦解,一丝自保的力量都没有。她是东宫生母,叶绣心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她在皇帝书房跟前跪求了半宿,总算拓跋弘念旧情将她带着一块儿走了。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歇了一会子竟又听见鼓声,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只觉精疲力竭。原是前头将军下令,要往北绕行了。
林媛吓得手足颤抖,旁边的军士们没比她好多少,也不知此时被大军围在中央的拓跋弘怎么样了。刚才烟雾大,大军捡了个山丘水洼避风,躲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但往北绕行的话就要出这个山丘,可就没得挡风了。
来不及思量,周围人已经听令行动开来。她还是幸运的,有得马骑,寻常的兵卒就得跟在后头跑。
果不其然,方从山丘后头翻过来,空气中那股子味就越发浓重了,那说不清是什么味儿,比硫磺还呛口,闻着像臭鸡蛋。大军逃命要紧,人人将衣裳在白湖的水里头浸湿了捂住口鼻,虽是如此,林媛跟着跑了半日,还是觉得头晕起来。
四周军士倒还好,男人体质总归比女人强。
哪知道逃了十里地后,瘴气竟比先前浓了些,举目一看,她差点吓掉魂,前头又冒出来一团黑烟直冲云霄。
果然啊!夏国人算计周全,他们起初在秦、蒙交战的西南点火,等秦军避过烟火往北边跑时,又点燃了早已埋在北边的木材。夏国是小国,农产、牧产皆不出色,倒是许多地方一到夏天就产瘴气,困扰百姓。如今亡国,最后拿来反抗的底牌竟是瘴气了。
许多人看着前头烟火就驻足不前。只听薛将军高喊道:“先锋,冲过去杀了那群亡国奴!”
此前早有斥候豁出性命去四处查看情势,早知道了夏国人四处都有埋伏,北边这条路可不会太平了。然而别无他法,只能派一队先锋冒死去杀光夏国人,再顶着黑烟冲出去。
先锋军并没有犹豫,有一位偏将领头冲了出去,擎着砍刀追杀点火的夏国人。夏国人连铠甲都没有,更遑论宝马和兵器,个个毫无还手之力。
杀人并不难,然而这远远没有结束。夏国人很快被砍杀殆尽,四方隆隆地震天响,到处都升腾起黑烟来。
夏国人已经死光了,那队先锋也因冲进烟雾里头,大多中毒不治身亡。但四周埋下的炸弹被引燃,秦军已经被烟火包围。
“冲出去才能活命!”有一位将领高喊着。对于他们来说,圣驾在此算是万幸,随军御医足有四位,这几个国手方才在山丘后头煮水熬了些草药,每人分发一些。中原人是没有治疗瘴气的经验的,但好歹是些驱毒、抗热的方子,多少有用。众人拿着湿布条蘸药水蒙在嘴上,活命的机会便大一些。
林媛简直想哭。宫闱沉浮半生,就算最难过的时候她也总能找到生机。然而如今境况,毒气无处不在,连皇帝都身处险境,她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撑过去。
身上倒是带了应急的药,什么止血的解毒的都有一些。死马当活马医,她胡乱吃了几颗,手上的湿帕子捂得严严实实,都喘不过气了。
在这一日的傍晚,秦军终于绕过冰川。
冰川的另一头,是蒙古的边陲小镇——运气不错,小镇虽小,竟是有城墙的,城里头四处是篱笆栅栏蒙古包。
秦军打蒙古时,最恨的就是这群游牧民族不喜欢定居,攻下个没城墙的小城简直鸡肋,光守城就浪费多少人。而蒙古人虽然懒,与邻国交界的地方总算是有点模样,用草垛和红砖头盖城墙,聊胜于无。
这地方也不是什么重镇,守军都怠懒地很,毕竟对面是夏国不是秦国,装个守卫的样子罢了。当然他们也不会想到,半个月之前从这座城池中士气高昂地攻入夏国境内的蒙古大军,如今早被夏国人坑得骨头都不剩了。
秦军整装后夺下小镇,将其中的百姓驱赶出去,安营扎寨。
秦军死伤三万人,逃出来时个个狼狈不堪。除了城墙,另一桩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蒙古军在黑烟里头全军覆没,这地方就没有敌军堵截。倒霉地死在夏国境内的秦军多是身份卑微的兵卒,没有骑马落在了大军最后,吸入的瘴气多就给毒死了。
而其余侥幸逃脱的人,此时也是浑身不适。瘴气最初伤的是肺,漆黑不见五指的子夜里,空旷的草场上四处都是痛苦的哀嚎与咳嗽声,好些人虽然活命,却不住地吐血,军医看过后就说活不长了。林媛命好跑在前头,还被熏得胸口疼,甫一脱险就赶紧去大泽湾边上灌水再。催吐。一大群男人和她一块吐,差点连命都丢了大家此时都顾不得什么,前头将军们也传令让众人赶紧去喝水清毒。
若除去那些半死不活的病人,秦军就是折损半数了。皇帝从云州城带出来的十五万兵马,如今只剩八万能用,伤兵反成拖累。几个将领心知这是蒙古地界,不敢怠慢,四处派兵防守保护圣驾,又派出斥候打探。蒙古王城离此地有千里远,不过最多十天也该收到消息了。敬文太后若得知秦军惨败退守,皇帝还给困在里头,定会趁机派兵过来。
这一仗打得窝囊,大敌蒙古被全歼不在话下,最终却被夏国一群亡国奴暗算,拓跋弘自是盛怒。他是皇帝,身边四个御医保驾护航,比起旁人是幸运很多了。然而他此时也不住地咳嗽,一壁怒火冲天地喝着传召臣子议事。
秦国君臣相对无言,皇帝气得胡子都竖起来,将军们一脸苦大仇深。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家深知这一战输得丢脸,又担心蒙古派兵打过来,忐忑不安。
“先歇一日,明日就回国!”拓跋弘将手上玉珠摔在地上,又恨道:“吴王何时能到?”
秦军惨败之下,他就算再不甘、再贪婪,也不能失了理智继续交战了。眼下能保住这几万的兵马安全回京城,就是老天保佑了。
“北塞军那边……”薛将军吞吐道:“皇上,纵然吴王殿下赶得急,可那是在敌国的境地里头行军啊。路途又遥远,原打算着是一月赶到,正好赶上咱们走到西平府,三军会和……”
拓跋弘更是来气,他忍不了这份憋屈。若是被蒙古军打回来也就罢了,夏国不过几千人……
“那朕还要再等半个月?!”皇帝气得很,偏又找不出茬子来出气。
珍妃吓得不敢出声,她是一直跟着拓跋弘的,不过吐蕃的几万骑兵在云州的时候就被她父亲召回国了。她父亲不是什么昏君,对秦国皇帝的贪婪无度看得清楚,秦军有能耐四处征战,吐蕃却不想赔上太多本钱。
如今珍妃是想帮拓跋弘却拿不出底牌来,只能越加细心地伺候他,见他动怒连忙又送茶水又给他顺气。拓跋弘还在气头上,挥手撩开她道:“退下!君臣议政,你在这里做什么!”
珍妃虽心性坚毅,听了这话就想哭。她一直都知道皇帝拿她当外人,淑妃虽然落魄了,当初也好歹得过皇帝的信任,可她这辈子都得不到。
只因着一句“非我族类”!
正待抿着眼角往外走,突闻身后一声惊呼:“皇上,皇上……快来人,皇上晕厥了……”
***
林媛得了消息时,圣驾那边已经人仰马翻。当时面圣的几个臣子做主将这事瞒下来了——刚吃了败仗准备回国,军心涣散之际,再传出皇帝病倒的消息,这几万的大军还能有力气爬回京城么?
大家照旧值守边防,预备着明日往南撤退。唯有林媛这儿,有一位年轻的药僮领了一众御前侍从急火火地赶过来,悲切而焦急地道:“皇上那儿实在凶险!御医们没有多少把握,珍妃娘娘服侍皇上年岁不多,总有不周到的,奴才们不得已才过来请淑妃娘娘……”
林媛早已没有淑妃的体面,那个传话药僮不过是面上恭敬,他身后一众侍从早不由分说架起她往外赶。她被拖得差点扭了脚,领头的一位东厂宦官还催命一般:“快点啊娘娘!您这一遭伺候好了皇上,往后日子就好过了。若赶慢了,您和咱家都担待不起……”
林媛心里其实比这宦官还焦心。她跟着越走越快,绕过一众亲兵抵达大帐,撩开帷幔的一瞬她就闻见浓重的草药味,还有燃烧艾叶的烟熏火燎。还未踏进去,怀里就撞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喊着道:“你们救救皇上啊……”
云丹都哭得岔气了,她一看是林媛,面目中不复往日争宠时的针锋相对,却是抓着她的衣襟哀求起来:“淑妃,皇上喝不进去药!你有没有办法啊,我灌不进去啊……”
在云丹眼里,林媛就是个碍眼的人,东宫被扯进谋反大案后这女人竟还安然无恙,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不过这危机时候,她还要庆幸有这么个救星。
林媛陪伴皇帝十多年了,对皇帝的喜好习性了如指掌,自然比她更会伺候。如今皇帝昏迷不醒,喝不下去药、吃不下去东西,可不就得淑妃才能伺候得了。
林媛不敢耽搁,在门前洗了手拿过药碗,一壁询问御医。四个御医齐齐地挤在龙榻前头,一人焦躁道:“皇上之前受了刀伤,本就不该再奔波劳累的。后来那瘴气侵袭,皇上虽然坐在车里头,难免也吸了一点……如今肩头旧伤那儿已经开始化脓,肺里头也出血了……”
林媛早知瘴气厉害,她这样没受过伤的人吸了一点儿,一整天都吐得发昏。皇帝之前旧伤就没好全,上了年纪体魄也不行了,再受瘴气毒害,怎会不出事呢。
“这药是你们配的么?能解瘴气的毒么?”她焦灼地问那御医。
“若是真能解毒,我等也不必如此忧愁了!”一位张姓御医急得满脸都是汗:“娘娘,我等给皇上灌的,不过是绿豆水和小米酒,再配了一些解砒霜毒的草药。夏国常年生瘴气,那里的百姓都不堪其扰,夏国国主都拿不出解毒的好法子。他们中了毒,也是喝些清热的药剂罢了,若是中毒太深,肺里大出血后,便是神仙也难救的。这一次袭击我们的夏国人,他们是戴着特制的帽子,里头放了木炭,能过滤瘴气。不过最后有一些被活捉了带回来,也都吸了不少瘴气,昨儿夜里就都撑不住死了。”
林媛听明白了。现代社会,广西那一带常生瘴气,壮族、苗族等都有解毒之道。但想要解毒,那都是在症状较轻的情况下,用青蒿、菖蒲、艾叶等草药入药,还有刚才张御医说的米酒和绿豆水都是解毒的良方。但若是毒气已经伤到了肺,致使人吐血,那可就没辙了。
“不管怎样,先给皇上清毒。就算已经开始吐血,也不是必死无疑的。”林媛将袖子挽起来,撑开皇帝口舌,将一把银勺子压在他舌头根底下。
这一次灌下去之后,皇帝果然能下咽。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开始呕吐,血水和着绿豆汤一块儿往外呕。珍妃唬得面无人色,跪在皇帝跟前呜呜地痛哭。
林媛没有珍妃那样的情深意切,却也是万般不希望皇帝驾崩的。她和小琪母子被牵扯谋反大案,正是危难之时,如今外头领兵的是吴王,京城里当权的却是皇后和赵王。她们母子清白未分明,皇帝若真有事,死前应是不会宣召将皇位传给东宫的。
她打算着先渡过眼下劫难,洗脱了污名后再夺嫡。等着皇帝再活个十几年,万事也都定下来,东宫继位才是名正言顺。
“别哭了,去拿三七来止血。”她命令云丹道。
屋子里人人奔走,混乱不堪。云丹连忙去熬药,却被御医止住道:“两位娘娘,皇上吐血是真,但现在不是止血的时候。放血也是可以清毒的。”
林媛深觉有理,但再看皇帝一口一口往外呕血,更是焦躁不安:“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唉,这应不是肺里头的血啊!”张御医又哀叹道:“皇上旧伤复发,瞧这样子,该是五脏都开始衰竭了……”
几个御医根本拿不出好办法来。林媛和云丹两个女子一遍一遍地给皇帝灌药,皇帝喝了后大半都要吐出来。实在吐血吐得狠了,就又灌三七。
在秦军绕过冰川后的第三日,乾武二十年七月二十五日,圣驾启程南下。
前一日夜里时,珍妃还和几个臣子争论。皇帝病重,御医说若是挪动的话会加重吐血的症状。但若是停驻不前,蒙古兵马很可能先于吴王殿下到达这里,围困圣驾;更遑论西边夏国,他们怕是还有更多的人手前来纵火,再次施展毒气攻法。
最终众人决定立即南下回秦国。
第三十一章 乌丝草
这一路注定坎坷。蒙古虽在内乱,如东桓那样为了内斗勾结敌国的到底是少数。秦军一路南下遇上不少蒙古部落,都无一例外要经历一番恶战。
皇帝身边最后剩下的几万人马,都是万里挑一的骑兵,人人武艺精湛,这些时不时前来阻截的部落骑兵并不能造成真正的威胁。敬文太后那儿果然出手,但距离太远八成是追不上的。
大军顺利回国不成问题,问题是拓跋弘的身子撑不下去。
速度是个天大的难题,蒙古兵马整日偷袭,再怎么想快都快不起来。
有驿官快马加鞭回京城传信了,京城里头接了消息,应该已经动身前来。
***
拓跋弘在昏迷数日后醒了过来。他眼前迷蒙,看什么都是黑沉沉地。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指:“来人…”
“皇上,皇上您醒了……”云丹的脸色没比他好多少,拓跋弘昏了三天,她硬是哭了三天,哭得脸上都发紫。她慌乱地去喊人,结果连路都走不稳,加之心绪大起大落,不小心一头撞在门框上。
“珍妃……是么?”皇帝实在是看不清东西。很快有侍从进来端药、换毛巾,皇帝闻着四周有一股子丁香花的清幽,皱了皱眉头:“这是靖边城?”
匈奴大城靖边城,千年来遭战火屠戮。地处偏北算不上富饶,更没有珍稀的铁矿金矿,不过是因着四面悬崖峡谷易守难攻,这才成为边陲重镇。这个地方唯一值得称道的物产,却是丁香花。
自从秦军攻下了这儿,宫中的丁香供奉比往年好了许多。
圣驾长途奔走五日,终于出了蒙古,抵达靖边城。此地有数万秦军驻守着,靖边城又在半年之前举办了献俘仪式,已经算得上是秦国国土。各地都接到圣驾传出的加急奏报,地处北塞的靖边城率先派出一万先锋接应圣驾,紧赶慢赶地将皇帝挪了回来。
彼时拓跋弘的病情已经十分棘手。御医商讨半日,说是一路颠簸,皇上旧伤一直流血不止,最好不要再赶路了。靖边城丝毫不必担心战火险情,然而这种贫瘠荒野的鬼地方,连上品的药材都没有,气候又干燥阴冷无益于静养。
都说征战苦,到底苦在哪儿?吃不好睡不好都不是事,病了伤了没条件治疗才是大事。
珍妃和一众臣子束手无策,皇帝五天前暴病时倒是及时传信回去了,此时那年近八十的梁御医和一众国手就在来北塞的路上。长白山产的山参、吐蕃的雪莲之类明日也该送到了。两年前皇帝出征前是准备地很周全的,各类珍稀的补药都有带,不过上次大角峪一战受伤时就给用完了。
珍妃捂着额头爬起来,出去端水。皇帝一醒,四周侍奉的人都涌进来,御前的人训练有素,面上倒是没乱起来。那四个御医因着治不好皇上,连日下来都是惊惶不安的,拓跋弘的心腹侍从们见主子境况不好,也都悲痛地生不如死。
药僮捧了碗进来,珍妃接过来给皇帝喂,她说话的声音都是哑的:“……听说南边大理产一种红果,可以治瘴气毒,姚总管亲自带着人过去了,该是有用的……”
拓跋弘平静地呼吸,一言不发望着头顶房梁。方醒过来那会儿眼前发黑是正常的,可是等了半晌,他还是看不清楚。茶盏书本什么的轮廓能看个大概,屋子里牌匾上头的小字却认不得了。
他伸开双手扣住床栏,死死地用力抓着想起来,这一下就真发现自己一点劲都没有了。
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他掌控一切,旁人的生命在他看来都微不足道,有什么能够使他害怕呢?
他还不满于现状,想要拥有更广阔的天地与更耀眼的权势,于是他征战四方,侵略邻国。最终四周的小国都如同他的子民一般臣服了,他也终于成为整个天下的主宰。
他拥有强盛的武力,所以总是会赢。唯一无法战胜的,就只有死神。
拓跋弘突然记起父皇濒死前的一年。他是第五个儿子,他的父皇那个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七十古来稀,活到五十四岁对于平民来说就该知足,当然对于皇帝来说这远远不够。父皇生命的最后一年,每日都在研习道家法术、寻求长生不老的丹药。
他一直深恨父皇昏庸,他继位时才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拥有最宝贵的青春。他在皇位上又坐了二十年,从来相信“怪力乱神”,觉得道家丹药不过是些骗人的邪术。他才四十二岁,远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
但是现在,动动手指头都会筋疲力尽,肩头的旧伤痛得连骨头都麻木了。这种绝望的感觉……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