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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风驰电掣,远远看去,只是一队富家公子商旅出行的阵仗,沿途诸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想象,这对人马,竟然是大宋的大敌,金国的四太子和他的一众亲兵。马车已经驶出五十余里,但金兀术丝毫也不敢放松,坐到前面,掀开帘子,大喝:“再加快速度,追上小主人。”
“是。”
他随行有几十名便衣侍卫,过了前面的关口,早有潜伏的五百名精军埋伏迎候,这次,才是真正伪齐皇帝刘豫得令派人前来保护的。
只要过了这个关口,纵然岳鹏举有插翅之能,自己也不怕他了。
他又掀开后面的帘子,问侍卫:“情况如何?”
“禀报主人,后面暂时没发现有人追上来。”
他点点头,也许是王君华安全逃脱了,也许王君华被抓住,也不曾说出自己。他对王君华的忠心是信任的,但秦桧就不好说了,一皱眉,还是大声说:“加快速度前行,丝毫不能大意。”
“是。”
他这才回到马车里,看着躺在地毯上的女人。
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乌黑的头发覆盖住一半的面颊。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简单处理,可是,那样的红还是和面颊的惨白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章节目录 第273章 心愿
还有那道触目惊心的旧伤。是昔日刘家寺金营里,自己威逼她,她企图自杀留下的。
心里本来对她怀着极大的怨愤,此时,那种怨愤不知怎的,慢慢地淡了下去。
每次相见,不是敌对就是生死,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相处?为什么?比如,二人可以琴瑟和谐,谈诗论琴;可以素手烹茶,红袖添香。为什么不呢?
他想起她辱骂自己的那些话,心里十分挫败。到底要如何,才能令这个女人温顺可人,再也不要张牙舞爪?这是他遇到她第一天起就在思索的问题,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不能解决。
坐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伸手抱起她,一起坐在地毯上,拿了水袋,喂她喝一口水。冰凉的水滴进喉咙,一刺激,花溶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听得耳边的车辚辚马萧萧。
她心里慌乱,这是哪里?自己会被带去哪里?儿子呢?鹏举呢?
她一抬头,接触到那双温柔脉脉的眼睛——以及他那身翩翩装束的公子哥儿形象。金兀术就爱这样,他就喜欢这样,明明是大尾巴的狼,却总是装成无害的羔羊。
她几乎要跳起来,再也无人比自己更明白他这种温情脉脉的目光背后的残忍和冷酷。杀自己,那一刻,他亲手出手杀死自己。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装出这样的目光?
她拼命挣扎,一拳就向他胸口打去:“恶贼,放开我……放开……”
她受伤、昏迷,此时,并没有什么力气,他一伸手就抓住她的手,叹息一声:“你不要再白费劲了……”
“放开我!”
他摇摇头,笑起来:“儿子就在前面,我们很快就要追上他了。为了儿子着想,你难道忍心让他没有妈妈?”
厚颜无耻!
花溶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可是,却被他紧紧搂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笑容不改,十分得意:“花溶,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绝不能放你回去。再者,这些年,我对你的耐心已经用光了,再也不愿意跟你耗着了。本太子已经彻底明白,对女人,只能用强,没有任何必要付出耐心!所以,你只能跟我一起走,回上京。”
“你做梦!”
他再次抓住她拼命挣扎的臂膊:“唉,如果你不要像一只疯鸟般拼命挣扎,就会好过得多……”他干脆将她的两只手都捉住,按在自己胸前,然后,一只手伸出,轻轻抚摸她凌乱的头发、长长的睫毛,轻轻叹息:“唉,女人,总要爱惜自己才好。本太子从未见过你如此疯狂的女人,这又是何苦?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那双大手抚摸在脸上,犹如最毒辣的一条毛虫,花溶几乎要喷出血来,嘶声道:“金兀术,你杀了我吧……”
“杀你?!我怎会杀你?”他微笑起来,“你自己想想,我要杀你的机会有多少?从刘家寺金营到战场相逢,再到你出使金国!花溶,若要杀你,我早就杀了,为何要拖到今日?不,我不杀你,绝不会杀你……”
她冷哼一声,想看看自己的脖子,低头却看不着,只说:“你少假惺惺的了。”
“假惺惺?我若真假惺惺,就不会一二再地对你手下留情了。花溶,本太子还从未曾对任何女人如此手下留情……可是,如果你再顽固不化,等待你的,就不再是王后的尊荣,而是一名最卑微的侍妾,让你真正知道忤逆本太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一点也不怕他的恫吓,冷笑一声:“你和秦桧的奸计就真能天衣无缝?我失踪了,自然会有人追究……”
他嗤之以鼻,追究,怎么追究?
“花溶,我自来并不隐瞒你,这一次,也全对你说实话好了。苗刘那里,我早已做了安排,他们估计已经找到了跟你和文龙孩儿相似的一对母子,送入军中。你是他们掳走的,而且,他们很快也会发布公告。谁能怀疑到我头上?哈哈哈……”他笑得极其得意,“你的失踪,跟我其实一点干系都没有,要怪就怪苗刘好了……”
花溶本来还抱着一点希望,只要苗刘那里没希望,鹏举自然会怀疑秦桧夫妻,可是,金兀术此举,绝对有他的周详的打算和安排,如今,如何是好?
金兀术见她的目光往下移,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立刻说:“花溶,待事情再有个发展,我就满足你的心愿。”
心愿?自己有什么心意需要他来满足的?
“你不是恨我入骨?既然你多次想死,那我就满足你。可是,我不会亲手杀你,我答应过你的,不是么?但你一定要死,我也会成全你……”
她警惕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他的“成全之道”。
他笑起来,眼神十分狰狞,语气却很温和诚挚,仿佛在跟老朋友谈心:“花溶,这些年我是如何待你的,你自己清楚。你说不要做侍妾,我就诚心诚意将第一娘子的位置留给你,可是,你不稀罕,将我的一片心意百般践踏……”马车里很颠簸,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你们号称的‘靖康大难’之后,无数公主郡主王妃贵妇沦落金国,为我大金男子的侍妾婢女。就连尊贵如茂德公主、天薇公主,她们的遭遇你也是亲眼目睹的,每一个人都是小妾的身份。而你花溶!本太子一再答应你,给与你一个女人所能有的最高贵的位置和最大的尊重,让你做正妻。也许,正是我对你太过尊重,你反倒不识好歹,得寸进尺。难道你比茂德公主等人更高贵?你宋国男人贪生怕死,女子****无耻,你花溶又有什么了不起?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如你所愿,也让你知道知道侍妾的滋味……”
她只是冷笑,并不做声。
“花溶,怕了?”
“……”
此时,一缕阳光从微微掀开的帘子里照进来,正好照射在金兀术身上九转珍珠的腰带上,大颗的明珠发出温润的光华,更令他白衣胜雪,如翩翩浊世的公子。
如此的一表人才,谁知道内心如此的卑污呢?
金兀术恐吓一番,以为她必然又会对自己破口大骂。可是,她偏偏不骂了,脸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怒色。只微微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脖子,似乎那里有些疼痛。她也能感觉到疼痛?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还知道疼?他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还是沉不住气:“你看什么?”
花溶微微一笑:“你这条玉带,也是从宋国掳掠的?”
他愣一下。
“你这身衣服,也是宋国的。啧啧啧,金兀术,你看你,全身上下,连头发都是我宋国的……”她笑得眉毛弯弯的,睫毛一闪一闪,“既然你如此看不起宋国,看不起宋国人,你干嘛如此向往宋国?”
他冷笑一声:“因为本太子要征服你们!赵德基如惊弓之鸟,不过占据东南一角******,还坐不安稳龙椅,花溶,你等着,不出三五年,本太子率领白山黑水的精军踏平这江南临安,将赵德基请到五国城和昏德公作伴。”
“好得很!”她十分干脆,“没有赵德基,再出的人也许会比他英明得多。单凭他重用秦桧,给你一般眼光时,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器。有他在一日,大宋一日不要指望真正中兴。”
金兀术一愣。又觉得奇怪。为君者讳,宋人如果不是极其亲近者,直呼其名便是大不敬,可是,“赵德基”作为圣上,花溶提起他时,也直呼其名,显然心里并未存下多少敬意。
他好奇地问:“花溶,既是你自己都看不起赵德基,为何要拼死替他卖命?”
花溶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仿佛“朽木不可雕也”。金兀术被她的目光看得毛毛的,勉强说:“你什么意思?”
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说:“我并非为赵德基卖命,而是怕一旦政权通过苗刘等人送到你这样的野心家手上,我大宋就真正完了!金兀术,你自己也亲眼目睹过淮扬的大屠杀,一夕之间,扬州城被不过区区5000金军纵横往来,抢劫殆尽,烧杀殆尽,女子无不受辱。不止我,只要是稍有血性的宋人,就绝不会坐视你们这样的野蛮无耻行径。你在嘲笑我愚忠,是不?可是,我告诉你,在我大宋民间,有一支军队叫做‘八字军’,在脸上刻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跟金军多次交手,屡次击溃你们号称的精锐,纵横来去!他们是忠于谁?是忠于我大宋,而非你口口声声以为的赵德基。如果宋人都不做抵抗,下一次淮扬大屠杀,估计就要到临安、到襄阳、到宋国的整个土地上,直到你大金将我宋人全部消灭。可是,我告诉你,我宋国人口是你大金人口的几十上百倍,也并非都是你所谓的贪生怕死之辈,只要有人站起来,振臂一呼,就是从者云集,你要想灭亡大宋,想也别想……”
金兀术这一次居然没有打断她,一直很仔细地听。心里再一次涌起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非面对的是一个被俘虏的女人,而是如陆登、李若水之类的须眉。
他的身子靠在马车上,听着外面马车飞速奔驰所带来的呼呼风声。再掀开帘子看外面阳光普照的世界。南国的雪不可能厚积,阳光一出,便冰雪消融,南国特有的那些常绿植物依旧那么茂盛,和北山黑水的世界,迥然不同。
章节目录 第274章 暖意
远远地,是一大片盛开的腊梅,风吹来腊梅的香味,悠悠的,给这寒冷冬季带来无限的暖意。远远近近传来爆竹砰砰的声音,天空袅袅升起一些青色的烟雾,他才想起,这是宋国的除夕快要到了。
再过几天,就要到除夕了。
金国原来是不过节假日的,灭了辽国、宋国后,才学会过汉人的中秋节、除夕、元宵节。
他转眼,见花溶也不说话了,靠坐在车厢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他喊一声:“花溶,还有几天才是除夕,何故远途现在就有爆竹声?”
花溶依旧闭着眼睛,却很耐心地回答:“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他们在祭祀灶神。”
本朝开国后就定都北方,开封城破,应天失守,赵德基几番南下逃亡,将行宫定在临安。随同南下的大批士大夫便带来了东京的风俗,而当地的南方百姓则沿袭吴地的风俗,不过,两者之间大同小异。
腊月二十四是祭祀灶神,祭祀的目的是让灶神醉饱之后登天门,无法向昊天上帝奏禀各户的坏处。南方家家户户都要沽酒、烧纸钱;而当初开封的风俗则是在灶上贴灶马,用酒糟涂抹灶门,称为“醉司命”;而吴地的风俗则是男子用熟烂的猪头、双鱼、和豆沙粉耳团祭祀灶神,女子必须回避。
从祭祀开始,各家各户就会不断地烧爆竹和火盆。宋朝时候的爆竹跟今天的“爆竹”大不相同,真的是用的竹子,将竹烧得通红,在石板或者硬地上猛击,就会发出响亮的爆裂声。与此同时,各家门前还会安放火盆,在盆里燃烧豆秸、干柴以及一些带叶的青枝。人们不分贵贱,每人都戴上一朵丝质的大白蛾花。
此时,马车已经驶入了一个小镇,过了这个小镇,就会到达安全的境地了。
金兀术暗自松一口气,掀开帘子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聚精会神地沉浸在宋国这些奇特的风俗里,热闹、欢乐,又充满享受。再看马车外面一片片广袤的土地,麦苗从冰雪里生长出来,油油的,绵延成片,以及广大其他不认识的庄稼、农作物、蔬菜……那么丰富,应有尽有。
“扬一益二”,扬州的繁华他亲眼见识过,此地吴楚东南的富庶,居然像不曾经过战火,还有许多歌妓乐妓的唱歌,伶人的杂耍,卖果子糖葫芦的吆喝……
现在支撑宋国赋税的半壁江山便来自这一片土地,他暗想,赵德基有如此繁华的一大片土地,只要稍加经营,或者肯重用岳鹏举、当初的宗泽等等,金国又如何能攻得下宋国的一寸半土?
惟其如此,他更是得意,幸好,赵德基宠信秦桧。
幸好,自己有秦桧这一招妙棋。
他笑得很大声,也不掩饰。来往的行人只以为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出访,丝毫也不感到诧异,只不过略略好奇地多看几眼。
花溶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任凭他笑得如何得意,也无动于衷。
天黑了,又亮了,马车从未停过,好在渴了就喝,饿了就吃。浑浑噩噩地,也不知时间的流逝,心里虽然焦虑,可是,被囚禁在飞奔的马车上,却是距离鹏举越来越远了。
她心里暗叹,自己夫妻总是聚少离多,这一次,如果能够生还,真的不愿意再逞能,也许,换一种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保命之道。
终于,马车停下。
四周黑漆漆的,耳边没有了呼呼的风声。花溶被两名侍卫架着拉下去,送入了一间屋子。屋子并不十分豪华,但干净整齐,两名侍女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个被绑缚的“客人”。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待客之道,明明是囚徒,为什么偏偏要按照客人的规格对待?
奔波许久,花溶身心俱疲,半躺半卧,好一会儿,觉得口渴,大声说:“我要喝水。”
两人面面相觑,主人并未叫招待她茶水,所以,她们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花溶情知这是金兀术的吩咐,便不再吆喝,一闭眼,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却梦见岳鹏举在飞驰的快马上,如闪电般在风里飞奔。她欣喜若狂,大声喊:“鹏举,鹏举……”
一阵剧疼,她蓦然睁开眼睛,但见一双手刚刚从自己身上移开,显然是刚才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这个恶魔!
金兀术心里要喷出火来,该死的女人,哪里都惦记着岳鹏举!他故意笑得若无其事,压低声音:“你乖乖地,我就带儿子和你一起吃晚餐,否则,今后决不让你再见他一眼。”然后,也不等花溶回答,吩咐一声,一名侍女抱着孩子进来。
孩子啼哭多时,忽然见到妈妈,小手一扬,就向妈妈飞奔而来:“妈妈,妈妈……”
花溶抱着儿子,泪如雨下,小陆文龙伸手擦妈妈面上的泪水,一个劲地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他母子二人相拥哭泣,金兀术简直百无聊赖,却也觉得奇怪,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哭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他反而隐隐觉得有些高兴。
总算还是个女人!
所有侍女都已经退下,桌上摆着非常丰盛的菜肴,另有三碗热气腾腾的豆粥。豆粥盛在粉青釉的碗里,如青玉一般,是青瓷的绝品。旁边还放着一碟益州出产的糖冰。
孩子见了妈妈,早就破涕为笑,又闻得热气腾腾的豆粥喷喷的香味,欢笑起来:“妈妈,我饿了,我们去吃饭……”
金兀术笑容满面:“儿子,吃饭了。”
陆文龙伸出手,他一把抱起儿子来到桌边,放他坐下,先端一碗豆粥给他,笑说:“儿子,你尝尝好不好吃?”
孩子见到旁边放的糖冰,当时还没有漂白技术,糖冰都是褐色红色的,但晶莹剔透,十分可爱。陆文龙用银筷夹了一块放到碗里,见妈妈还不上来吃饭,就转头叫她,端着碗要跑下去:“妈妈,给你吃……”
金兀术一直不愿意理睬花溶,想冷落她一下,可是,见儿子如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又叫花溶:“你先吃饭。”
花溶见自己身后的绳子,在儿子进门之前才被解开的束缚,连隐藏都来不及隐藏,淡淡一笑:“金兀术,你何必非要装成好人的样子?”
他一边再给儿子夹一块糖冰,仿佛没有听到花溶的讥讽,津津有味地对儿子说:“人们形容糖冰有一句诗‘不待千年成琥珀,直疑六月冻琼浆’。人们在腊月过年祭祀的时候,就喝放了这种糖冰的豆粥,这是宋国的风俗……”
小孩子自然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喝一口甜丝丝的豆粥,觉得好吃,干脆用手拿起一块糖冰放在嘴里,咬得“砰”的一声,乐得呵呵大笑,再抓起一块糖冰,直喊:“妈妈,这个好好吃,快来吃……”
花溶好不容易见到儿子,自然不愿令他小小人儿目睹最残酷的一面,微笑着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柔声说:“儿子,豆粥不是这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