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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士兵醉醺醺地大喊:“再来一碗。”
“好咧……”
花溶听到这个声音,简直喜出望外,只见昏暗的马灯下,一个女真汉子端一碗酒出来,几年不见,当日的青年已是虬髯须发,浑身油腻腻的,完全开始了他普通小贩的潦倒人生。
此时,夜已经深去,几个潦倒的醉汉喝光了身上最后一文钱,摇摇晃晃起身离去,扎合也简单收拾桌椅,准备结束这一天的辛勤。
花溶走过去坐下:“来一碗酒。”
“客官,酒卖完了,您明日请早。”
“没有酒,来一碗奶茶也行。”
扎合听得这声音带了点笑意,那么熟悉,他好生奇怪,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这“客人”几眼,忽然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小哥儿,是你?”
花溶微微一笑,也有几分激动:“扎合,你做老板了?”
扎合不好意思地松开她的手,赶紧去给她端来一碗热茶,又拿出一大块羊肉。花溶早已饿了,也不客气,立刻大吃大喝起来。原来,扎合和秦大王等人在上京捉弄金兀术后,怕遭到报复,又回到燕京。不久,他的姨母病逝,姨父搬迁,就把这个小店扔给他赖以糊口,根本不足以成家立业,生计潦倒,他和其他许多落魄的女真老兵一样,根本就无法娶亲。
他摸摸头:“小哥儿,你当初给我钱,都给我姨母生病用光了,可惜,她还是去世了。”
花溶微微一笑:“你很好,我还以为是赌博光了呢。”
他得到称赞,更是兴奋,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看她狼吞虎咽,忽然慢慢说:“我也听说,岳相公被害死了……”
花溶手里握着的羊骨头一松,就掉在地上。岳鹏举之死,金人举国欢庆,如此大事,上下皆知。一滴泪水滴在奶茶碗里,若非如此,自己岂会千里迢迢来这孤寒地?
扎合急忙说:“小哥儿,你不要伤心……”
她擦掉眼泪,强稳住心神:“我不伤心。我来就是为了报仇的。”
扎合急忙说:“小哥儿,我一定帮你。”
她看着对面这个潦倒的女真男子,喜欢这些淳朴人儿的无心无机,他甚至不问如何报仇找谁报仇,只说“我一定帮你”。高贵者总以为自己有教养才懂得善良。其实,善良与否,根本与是否懂得四书五经无关,更与是金或汉无关。
她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扎合,麻烦你给我准备一间屋子。”
他喜不自胜:“好咧,小哥儿,我马上就去给你收拾。”
他正要转身,她叫住他,拿出一串金叶子递给他:“扎合,你拿着,我们这些日子开销。”
扎合也不推辞,收了金叶子,急忙飞速地去给她整理房间。到他关上门出去,花溶几乎无暇细看这间用桦树皮泥土糊成的土墙,身子一挨着地上的垫子,双眼就合上熟睡过去。这一路行来,几乎这才是第一次真正放心熟睡。
火辣辣的太阳肆虐了一日后,终于收敛了它的淫威,慢慢落下地平线,带来一丝凉风。海滩上站着成群结队的鸟儿,爬满各种各样的虾蟹,产卵的海龟……小虎头腰上的虎皮围裙换成了薄薄的红肚兜,整个身子晒得黑不溜秋,像刚捞上来的一条泥鳅娃娃。他举着一只木头做的鱼叉,上面绑着尖利的刀片,专心致志地瞄准一条红色的鱼,一叉下去,将鱼叉个正着。他兴高采烈,举着鱼儿就往前奔去:“阿爹,阿爹,我抓到鱼了……”
秦大王光着膀子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一块刚得来的羊皮地图,小虎头跑拢了,见他头也不抬,伸手就去揪他乱蓬蓬的头发:“阿爹,你看……”
“滚开,小兔崽子……”
“阿爹,你看嘛。”
“滚。”
他头一歪,小虎头扯不住头发,摔在地上一个狗啃泥,因为是软绵绵的沙滩,并不疼痛,嘴上含了沙子,咯咯笑着又爬起来:“我要给妈妈看……妈妈,我会抓鱼了……”
秦大王几乎暴跳如雷:“臭小子,你再敢提你妈妈,老子宰了你。”
“大坏蛋,阿爹是大坏蛋,我要告诉妈妈……”
小虎头一把搂住他的颈子,软绵绵的小手湿溜溜地摸在他的颈子上,秦大王简直无可奈何,伸手将他夹在胳肢窝下,一路走回去,才将那条鱼叉一起扔在地上,对小喽啰说:“将这条鱼煮汤给少爷喝。”
“是。”
章节目录 第438章 求药
喝了鱼汤,玩耍了一天的小虎头沉沉睡去。秦大王走到床边看他一眼,伸出大手抚摸一下他的头,只见他长长的睫毛如一排扇子般垂立,咧嘴笑着,不知梦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终究是孩子,离开了妈妈,也能如鱼得水。可是,成年人呢?
他大步往外走,回到自己房间,看一屋子的一塌糊涂,酒味,汗臭味道……这间屋子不知何时变得如此乱七八糟,也不愿让喽啰们整理。
仿佛带着一种气息,一种熟悉的女人气息。在这里,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处一年,她温存的目光,替自己梳头,替自己轻轻按摩,有时还亲自做几个小菜,陪自己吃饭……不曾经历过还没什么,可一旦有了这样的生活习惯,再要舍弃,便如割肉。他的头发乱蓬蓬地纠结在一起,也不知有多久没梳理过了。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总是期待奇迹,她会回来,那个女人会回来,用温柔的手,替自己梳头。
门外传来小喽啰的声音:“大王,刘志勇回来了。”
秦大王急忙走出去,只见刘志勇神色支支吾吾。本是意料中的结果,他却依旧不安,刘志勇行一礼:“大王,属下失职,夫人她不肯回来。她说自己平安,叫你不必去找她。”
“她现在去了哪里?”
“她刺杀赵德基未遂,往北去了。”
果不其然,这个疯女人,真单身匹马去刺杀赵德基,这是注定的失败,不是么。可是,她又去北方做什么?刺杀金兀术?
“夫人叫你再也不要找她了。”
“滚出去,老子知道了。”他转身进屋“砰”地一声关了门,晕乎乎地倒在床上,咬牙切齿:“死丫头,你以为老子会找你?想都别想。以后你就算想通了要回来,跪着求老子,老子也不会要你了。”
刘志勇急匆匆地走到船舶处,杨三叔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老脸上多了一丝欣慰之色,对两名喽啰说:“赶紧准备大王的婚事,一定要热闹,天下皆知。”
“是。”
…………………………………………
清晨的阳光透过白桦树皮泥墙,照射成一道尘土飞扬的万花筒。
花溶慢慢睁开眼睛,看尘土在那一圈长长的光圈里跳舞。她推开门,只见门口已经放好了洗漱的水,扎合站在门口,见她出来,惊喜地摸摸头发:“小哥儿,我给你准备了早点……”
她微笑着点头,经过一整夜的酣睡,精神前所未有的轻松。简陋的木板桌上放着几碟辽国的野味、一大碗骆驼糜乳,花溶也不客气,坐下去就大吃大喝。她见扎合站在边上,就叫他一起吃。
“扎合,我会不会耽误你做生意?”
“不耽误,不耽误。要晚上才有客人,而且生意很差。”扎合这小摊只晚上有几名来光顾的潦倒老兵,花溶寻思一下,问他:“扎合,这些日子可不可以暂不营业?”
“可以。小哥儿,反正小店也没几个钱,你在燕京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她由衷道:“多谢你,扎合。”
他喜得直搓手。
花溶环顾四周,看看他这个破败如狗窝一般的“家”,几张乱七八糟的皮毛,一些干草堆,真可谓家徒四壁。她微微一笑:“扎合,等这事暂告一段落,我替你张罗娶一个贤良的女子成一个家……”
他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浑身已经穿得十分整齐,腰上别着一把女真男子常见的匕首和弓箭。“小哥儿,你要去哪里杀仇人?我帮你。”花溶失笑,他以为现在就要去杀人了么?“扎合,我们现在还不需要去杀人。”“现在干什么?”“看看原来辽国的风土人情。”
扎合很是惊讶,难道小哥儿是专门到燕京游山玩水的?他却也不多问,反正花溶说什么就是什么,立刻备马和花溶一起外出。
夕阳西下。
绿色的草原如镀了一层淡淡的金。二人骑马穿越了草原,七弯八拐过了一片松林,一个石林,又是草原和浅浅的山脉。如此绕行二日,前面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原始丛林。扎合看着这片丛林,神色突变:“小哥儿,我们走错了,换一个方向。”
花溶看他面色遽变,就说:“扎合,我看前面森林风景很好,我们不如去看看?”
“不能去。小哥儿,那里是‘魔王的禁地’……”扎合说出这几个字,神色更是难看,“十几年前,我随大金军出征辽国,因为追逐一支败逃的辽军闯到这里,那支辽军有八百人,我们有一千人,大家进了这片丛林,就再也没有出来……”
花溶奇道:“他们在里面埋了伏兵?”
扎合猛烈摇头:“里面有魔王,他把他们全吃了,辽人,金人,一个也没能活下来,他们的心肝全部吃了,四肢也被吃了……”他声音发抖,“那时,我因为左腿受伤,和七八名伤员落在后面,没能冲进去,才侥幸不死……”
花溶想起那天亲眼目睹的剜心行为,心里慢慢有了谱,这里,也许是耶律大用的一个神秘据点,那些野人大概听命于他。至于吃人,许多以前的原始部落都有这个习俗。
扎合见她根本不信,更是惶恐:“小哥儿,我们快走,如果招惹了魔王,非死不可……”
她微微一笑:“扎合,那些不是魔王,只是野人。”
“野人?”
“对。我怀疑他们都听命于契丹的某个没落贵族。”
扎合惊叫起来:“怎么会?无论是金人还是契丹人,只要靠近这片丛林,非死不可。这么多年,我们从来不敢来这里,就是大金的千军万马也不敢来。那是魔王,大金的拐子马也敌不过。”
花溶想起耶律大用的行为,更加肯定这些野人跟他有关,想必他正是利用巫蛊妖魔之说,又让人目睹吃人一幕,增强恐惧心理,从此无人敢接近这片神秘之地。扎合见她面无惧色,更是慌张:“小哥儿,你该不会想闯进去吧?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她压低声音:“我见过那些野人,头戴绿色羽毛,绝非魔王。”
自认识以来,扎合从未对她有半点违逆,这一次态度却十分坚决,拦在她的马前,不敢大声,只一径摇头:“不行,万万不能去。”
花溶也不坚持,又看看那阵茂盛的丛林,心里忽然一动:“扎合,你会不会讲契丹人的土语?”
“我在燕京十几年,能讲十几种契丹土语,就算很偏僻的也能听懂,比女真语还熟练。”
花溶心里一喜,点头说:“好,那你教我契丹土语。”
扎合见她不再强行闯那片密林,大大松一口气。却听她说:“你随我来。”
扎合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我们去哪里?”
“看看这些野人究竟在做什么。”
扎合惊得不能自语。
这是一片神秘的山谷,里面松风阵阵,飘荡出一阵阵奇异的花香。一个黑衣黑纱的女人跪在木门前,不停叩头:“耶律观音拜见太子……”四周并无动静。她继续叩头,半晌,头顶一股凉风,一个黑影也不知是从哪里飘出来的,阴森森的:“耶律观音,你真是胆大包天,怎么敢来这里?”
耶律观音的声音充满了怨毒:“我大辽亡国,千万人沦入金人之手,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奴家父兄被杀,儿子又因为一场天花死去……”
“你儿子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年的那场瘟疫。”
“瘟疫发生在上京,你儿子在燕京!”
“可他依旧死了。老天无眼,奴家丧失了唯一的寄托,现在无依无靠,在四太子府做最下贱的粗活……”
“你想怎样?”
“我要回去!回到四太子府,做四太子府的女主人!”
耶律大用怪笑一声:“是你自己不争气,把握不住机会。现在,你怎能再回去?”
“所以我需要你给我一种药。”
“什么药?”
“让四太子迷住我,封我为王妃,让我能为四太子生一个儿子。”
“耶律观音,你疯了。”
作为原辽国的上等贵族,她家在耶律家族里占据着重要位置。耶律大用是太子,也是她同宗的叔叔。
“我没有疯,太子、叔叔,您是我大辽唯一的希望,是我大辽的王,奴家愿意做您的左膀右臂。如今四太子权倾天下,如果您能助我登上王妃宝座,奴一定跟你联手,恢复我大辽江山,毕生为您效命。奴家吃够了国破家亡的苦,再痛苦也会咬牙坚持下去……”
耶律大用陷入了沉思里,这些年他奔走在复国的梦想里,从不拒绝任何合作的机会。以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耶律观音,但当初耶律观音纯粹想保住四太子府的荣华富贵,不愿跟他合作。现在走投无路,心境也发生了极大改变,如果能助她成为越王妃,从四太子身上打开缺口,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很好。你起来。”
耶律观音只觉得大力一托,自己就站了起来。
“耶律观音,既然你准备重入四太子府,那你有没有什么准备?”
“有。四太子此人,是个狂热的战争分子。他最爱的莫过于在敌国的土地上纵横驰骋,杀掉敌国的男子,掠夺他们的妻儿和财宝。现在宋金和议,他的性子,是不会闷着的。”
“好,你的任务就是探听他对宋的和战,最好能够挑起他再次发动宋金战争。”
耶律观音点点头:“奴家明白。”
唯有宋金战乱不休,打得越厉害越好,如此,乱世之中,辽国才真正有复兴的机会。
“女子复仇,要切记一点,不可对敌人动了真情。”
章节目录 第439章 虎皮衣裳
耶律观音冷笑一声:“真情?我父兄惨死,儿子惨死,甚至……”甚至她的情人那个契丹小兵的惨死,自己受到的窘迫贫贱,这些,都恨不得生吞金兀术的血,怎会还有什么真情?她满脸急迫:“太子殿下,可以给奴家药么?”
“这药,我要另行配置。你三天后再来拿。”
“是。”
话音一落,耶律观音只听得风吹在门上的声音,一看,耶律大用已经失去了踪影。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看自己一身又窄又旧的紧身服,这是最低等的女人才穿的衣服。而手,往昔美丽的玉手,已经被洗衣生涯变得粗糙。她握紧拳头,一定不能再让这样可怕而卑贱的生活继续下去了。
四太子府的营帐移居到了湖边的对岸,这里出没着成群结队的野生动物,打猎是金兀术的最爱,他带了儿子在此狩猎,天天吃各种野味,乐此不疲。
陆文龙带了弓箭追逐一只野羊,野羊受了点伤,快速飞奔。他追得兴起,金兀术见他高兴,也不阻止他,任他向那只羊追去。
跑了十几里也追不上,这时已经到了湖泊的尽头,满是茂密的树林,陆文龙知道羊一钻进去,再要找到就难上加难,快马加鞭,又是一箭射去。却歪了,羊已经钻进了一片红色的密林。
他十分失望,看着那片红树林,调转马头就要往回走。一双眼睛,那么温柔的一双眼睛。他盯着前面那个突然从林中走出来的女人。女人是寻常辽人打扮,神情又温和又干净,浑身仿佛散发着野花的芬芳,仿佛丛林里忽然走出来的仙女。
这温和的眼神太过熟悉,然后,就多了笑意,温存而慈爱的笑意,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怀着一个小孩子的孺慕的心情,那是梦里才有的温和的声音:“孩儿,是文龙孩儿么?”
陆文龙翻身下马就跳下去:“妈妈,是妈妈……妈妈,是你么?”
花溶紧紧抱住他,才发现这个少年几乎跟自己一般高了。陆文龙已经长成一个半大的少年了。他眉清目秀,辫发左衽,彻头彻尾是女真孩子了。她声音哽咽,眼眶****:“儿子,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孩子抬起头,紧紧拉住她的手,喜形于色:“妈妈,我很好……”
“妈妈真是对不起你,一直没有来找你……”
“您现在不是找到我了么。妈妈,我天天都期待着你来。”他兴高采烈,那是一个孩子的真挚。他一直以为花溶是他的亲妈妈,生母,对她也是这样的孺慕情谊,如初生的孩童,第一次拉着妈妈的手,无限期待,“妈妈,跟我回去吧,阿爹告诉我,说您就要来了,我还不敢相信。”
她拥住孩子的肩,别开目光不敢面对他充满期待的脸。
“妈妈,我们回去吧,阿爹一定很高兴,阿爹说了,他再也不会把您关起来了……”
她声音哽咽,好一会儿才说:“儿子,你听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妈妈还有事,要走了……”
陆文龙又惊奇又失望:“妈妈,您不是专门来找我的么?”
花溶无言以答,慢慢地解下身上的一个包袱:“孩子,这是妈妈给你做的一件衣服。”
陆文龙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件虎皮的衣服。虎皮上面有小洞了,不怎么好,但花溶用了同色系的黄丝线缝好,一点也看不出来。这还是她从燕京的旧货铺子上寻来,熬了两个通夜赶做的。
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