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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丫头……落霞岛上有一只箱子,里面全是新衣裳,你穿着一定好看……还有那套绿色的衣裳……你记得么?绿色的衫子……”他不知为何,竟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手里是翻飞的大刀,跟“绿色的衣裳”这样字眼完全不融合。可是,她却听见了,完全听见了。
“丫头,上次我受伤时,你曾告诉我,只要我活过来,你就听我的,今后什么都听我的,是不是?”
她笑起来,幽幽地看一眼远方。
“丫头,你答应我的,还做不做数?”
他挥舞着大刀,坚持着,一定要一个结果,她却并没有回答,这一路,如有神助,鹏举的护佑,神秘人和秦大王的拼死救助。可是,这些,都已经用完了,到头了。
仇之一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拼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许,鹏举在天之灵,也会嗔怪自己的。依照他的本愿,是要自己好好活着,隐居避世,跟着儿子一起,一生平安。可是,自己再一次要令他失望了。
一名死士悄然靠近花溶,他用的是一种奇怪的利勾,尖锐的爪子,若是钉入人的胸膛,心肺都要滚出来。他凭此绝技走南闯北,为秦桧收揽,不知多少反对秦桧的异己,被他暗杀于这把铁钩之下,以至于众臣噤声,一时只知秦桧不知有赵德基。这两年来,赵德基无端地对秦桧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恐惧心理,文武严重的失衡,秦桧只手遮天,就连他,也滋生了一种惧怕,这些,都是跟秦桧阴养的死士有莫大的关系。这名死士号称“杀神”,是秦桧最中意的得力助手,本次随扈秦桧,便是得到命令,无论如何要杀掉花溶。
前面的花溶依旧大睁着眼睛,却是恍惚的,对于他的偷袭,仿佛无知无觉。铁钩快贴近她的胸膛,冰冷的气息,她仍旧提不起手抵抗。
二人是面对面的,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那名杀手的面孔,那是一张普通人的脸,平淡而冷漠,是见了一面很久也想不起来的那种。这种人,才是做杀手的第一等的好料。花溶的手慢慢地蠕动一下,就算是力气耗尽,也绝不甘愿就此束手亡命。浑身的最后一丝力气凝聚,她全神贯注,低低地祈祷:“鹏举,保佑我,保佑我……”
无声无息,死士一用力,她的手抬起来,刀已经砍得钝了,折了,毫无章法,也不是她所擅长,此时此刻,连一个寻常的绣花女子也不如,更谈不上杀伤力了。
死士正喜得手,一柄大刀带着雷霆之气,当头罩下,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半边脑袋便飞了出去,一会儿,才溅出一股白色的脑浆,落在黑月光黑色的鬃毛下,一白一黑,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旁边的两名死士呆了,稍一犹豫,那柄魔刀已经飞抵胸口,几乎是眨眼之间,一个身子就飞了出去,直到撞击出一丈开外,这一半的身子才倒下,活生生地,一分为二,连肚内的器官都是一分为二,干净利落,各自倒下时才滚出地面,被四散的马蹄一阵胡乱践踏,成为一滩血色的泥浆……
秦大王半辈子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涯,对于哪些是死士,看得雪亮,下手一点余地也不留,猛烈冲刺之下,竟然将周围的七八人杀得干干净净。
无论是宋军还是金军,都震慑于这番可怕的大屠杀,一时竟然谁都不敢再围上来,只一步步后退。
花溶依旧靠着黑月光,一滴一滴的血汗滴在她的头发上,滴答滴答地响。她懒懒的眼神带了一点笑意,看着他的冲锋陷阵。
啊,真好,还活着,自己还活着,真好。
秦大王已经冲过来,他一伸手,将她拉上马背,她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里。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带着温柔的温暖的粗霸凶顽的气息,是他习惯的气息。太累了,能有个依靠也是好的。有一瞬间,她闭上眼睛,懒洋洋的,忘了这是战场,仿佛是那片夕阳残照的落霞岛,松软的沙子,成群的海鸟,小虎头在翻滚着一只只海龟,不停地喊“妈妈,妈妈……”
身子入怀,纵然是如此危急的情形,秦大王也几乎要欢呼起来。
终于,还有今天。
几柄利器砍在他身上的铠甲上,砰砰作响,他贴身护着她,似不知道疼痛,一只手紧紧抱了她,一只手挥舞大刀:“该死的贼子,你们这些无耻贼子,竟然跑到金国的土地上残杀忠良,难怪你们一辈子也打不赢金军……老子今天不杀光你们,老子就不姓秦……”
割鹿刀饱饮了鲜血,发出绿幽幽的光芒,带着暴戾的死亡之气,一刀一刀,转眼之间,又是七八名死士和宋军倒在地上。
在他身后,是一支装备十分奇特的“金军”,约莫三五百人,全是金军完颜海陵一部的装备,只是每人头上都戴着一支绿鹦鹉的帽子,便于区分。这些装备,是当初他捡金兀术的残余,灭杀黄衣甲士时收集的,本就准备着不时之需。但遗憾的是,当时只收到了三五百套,所以无法装备更多。要通过层层封锁的金军阵营,靠野人的装束是完全不行的。完全仗着这套黄衣甲士,他才能过关斩将,在最后最危急的关头杀到。
交战双方见又一队“金军”杀出来,简直傻掉了,根本弄不清今天到底是见了什么鬼,为什么打来打去都是金军?
夏渣更是气恼,这个队伍竟然是黄衣甲士。一名万夫长也失声惊叫:“黄衣甲士,怎么会是黄衣甲士?”
夏渣早已得知黄衣甲士在完颜海陵手里就已经全军覆没,他咬牙切齿:“这是冒牌的黄衣甲士,不是真的……真是见鬼了,快去消灭他们,全部都给我消灭了……”
金军们根本分不清为何来了这么多“自己人”,一时十分混乱,也十分茫然,不知究竟该先向哪里下手。只见“黄衣甲士”的为首之人,他身形是如此高大,就算怎么伪装,也遮挡不住他那种雄霸天下的气势。夏渣曾参与完颜海陵的部队,和秦大王交手一次,远远见过他一面。那时,秦大王还是戴的绿咬鹃王冠和野人服饰,但他的身形令人过目不忘。他最先反应过来,大吼:“那厮是秦大王……是跟我们交手多时的秦大王……”
就算是远处穿着兜鍪的神秘金将也失声道:“是他,秦大王这厮竟然来了……”
章节目录 第559章 肯定
他本是担心着花溶的安危,千军万马中,待要再杀回去,却又怕暴露了身份。只是,容不得他犹豫,否则,一切便功亏一篑,他率人正在努力杀回来,却在扰攘中发现秦大王已经赶来,他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一挥手,低声道:“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可是?”
“快撤,这个烂摊子就交给秦大王这厮了……”
重围一解,那支铁甲兜鍪的金军便飞速逃窜。
万夫长大喊:“快,他们跑了……”
夏渣一看,正是那名神秘的金将率人逃跑。他心里一咯噔,这群人为什么要跑?显然是怕暴露了身份。越是如此,他越是好奇,比拿住秦大王还要急切,因为,这是潜伏在金国内部的“奸细”。
“快去追那支拐子马……”
“可是,他们撤得快,追不上了。”
“追不上也得追,你先带一千人马去追……”
“那这里怎么办?”
“叫宋军帮着应付。”
“不好,我差点忘了一件事,秦大王,哈哈哈哈,是秦大王,没错,是他,是抢劫了贡银的秦大王。不行,马上令宋军去追击拐子马,我们去攻秦大王……务必捉住秦大王……”
秦大王抢劫了25万两贡银25万绢帛的消息,早已在金军上层里不胫而走。狼主连夜召集部署捉拿他,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虽然震怒,也只能推给四太子,叫四太子全面彻查。四太子却在白城子久久不归,祈雨治水,对这件事一拖再拖。一时朝野震动,狼主怒不可遏,所以一再斥责海陵办事不牢,一些金兀术的党羽趁机上奏,称大金上下,一旦离了四太子,不堪设想。四太子的重要功勋地位因此再一次得到极大提升。
海陵兄弟正是因为这件事而灰头土脸,固然痛恨金兀术趁此大摆架子,故意摆谱凸显自己的地位,却又无可奈何,深知四太子树大根深,党羽遍布天下,只要有他一天在,自己等人就一天没有出头之日。尤其如此,更是将满腔的怨恨都发泄到秦大王身上,对秦大王早已恨之入骨。
夏渣慌乱中,最初并没想到这一点,现在一想到这个关键,双目发出光芒,仿佛猎人见了一个庞大的猎物,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真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却来投,秦大王,你既然送上门来,可真是老天要让本将军立这泼天的大功劳了。”
几名万夫长也兴奋得摩拳擦掌,没想到,刺杀秦桧还刺杀出如此大的一个绝妙好机会。若非如此,众人再花费一番功夫也是找不到秦大王的。
“快去增调人马,今天务必拿住秦大王。”
秦大王=25万两银子+25万绢帛
仿佛一堆珠宝在眼前闪闪发光,夏渣不再废话,一马当先亲自杀将过去。
……
却说那支宋军被秦大王连续击溃,慌了手脚。一名死士见宋军畏缩不前,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此贼是秦大王,他率领的全是汉人,不是狼主的黄衣甲士……他们是汉人,都是汉人,不用怕,大家并肩子上,都是汉人,你们不要怕……”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支军队的真假,只是也认出秦大王,就判断他率领的不可能是黄衣甲士,以讹传讹,想鼓舞军心。
畏缩不前的宋军一听得这些人竟然是变种的“宋军”而非金军,所有担心和习惯性怯弱一扫而光,立即就再次往秦大王攻去。
夏渣本是指望他们也去帮着拦截拐子马,却发现宋军全部转了向,只一味往秦大王的方向杀去。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这是宋国的一贯传统。他对宋国的情况了解不多,却很是鄙夷,大骂:“妈的,这些宋猪,完全指望不上……”
“将军,快,你看……”
随着万夫长手指的方向,只见那支“黄衣甲士”完全是组队在冲锋陷阵,绝非昔日秦大王那种毫无章法的野人打法。而且,他们利用了这个平原作战的地形,每一百人为一组,连番冲击,宋军很快就丢盔弃甲了。
“妈的,真没想到宋军如此脓包,以前四太子老吹嘘岳家军如何厉害,敢情都是他没本事,连这种破落军队都打不赢,嘿嘿……”
“是啊,宋军不过如此,连一个秦大王都对付不了……”
他们根本不管,这些到底是不是“岳家军”,等夏渣顺一口气,再一看,乖乖,那支拐子马已经彻底逃离了。夏渣顾头不顾尾,又见一队黄衣甲士往北方撤退,一队往南方佯攻。他叫一声不好,秦大王这也是要逃跑了。
“集中军力,全部捉拿秦大王,死活不论。杀死秦大王赏赐黄金千俩,砍下他的头颅,赏赐黄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的目标立即便瞄上了秦大王。就连被冲击溃散的宋军也得到了鼓舞,他们对金军有种天然的惧怕和敬畏,见他们追上来协同作战,顿时勇气大增。
耳边厮杀声那么恍惚,花溶慢慢睁开眼睛,海滩、细沙、贝壳、海龟、儿子……这些统统都不见了,只余一地的厮杀,铺天盖地,震耳欲聋,鼻端再也没有了鸟语花香,只有无尽的血腥味在弥漫,弥漫,慢慢地笼罩了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在铺天盖地地袭来。
秦大王的目光一直落在花溶身上,她头发的气息,那些黄黄的奇怪的接发令他很不舒服,那是金国男人的毛发。他根本无心恋战,只低低地问:“丫头,你怎么了?”
明明该是很紧张的,心绪却偏偏莫名彻底松懈下来,竟然口不能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就掉了下来。
“丫头……”
“秦桧老贼呢?老子去帮你杀掉……”
她嘴唇翕动,神色灰白。秦大王立刻猜得又叫秦桧逃走了。如此大军之下,要斩杀秦桧,何等不易?捉住太阳,是夸父的心愿,杀掉秦桧,也是她的心愿。千里万里,抛弃儿子,委曲求全,流血流泪,都是为的这一天,他明明知道,都是知道的。也因此,他曾多次怨恨她的倔强,怨恨她的不辞而别,甚至怨恨她的不通情理。
可是,这些怨恨忽然间就统统消散了,如一阵微风刮过,抚平了一切的痕迹,只剩下白色的一片,如最初的原色。
“丫头,老子去帮你杀掉他,他一定跑不远……”
她根本没有想到秦桧,此时,她几乎完全忘掉了这样一个人,耳边只听得金军、宋军凶残的喊声:“砍下秦大王的头颅,赏赐黄金千俩……”
“快,杀掉秦大王,赏赐黄金千俩……”
“冲啊,拿下秦大王的人头,大伙儿一生富贵……”
他们要杀秦大王,他们根本不想活捉他,只要他死了,他们就胜利了,如愿了。
秦大王却对这些铺天盖地的声音充耳不闻,豹子一般的环眼大睁着,在千军万马里搜寻秦桧逃离的方向。前面有三个方向,其中一条是通往刘家寺军营的道路,秦桧只能是往那个方向逃窜。自己此行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
他勒马,在千军万马里要调转方向,依旧是抱着她的,却在环顾,要交给自己可靠的人。一个人驰马飞奔,是刘武,他眼睛上戴了一个黑色的面罩,正是抢劫贡银时留下的,他拔出利箭的余威犹在,一马当先,纵横驰骋,所向无敌。
“刘武……”秦大王提气高喊一声,刘武已经看到他了,也长啸一声算作回答。
“丫头,刘武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老子去杀了秦桧再和你们汇合。”
“不,秦尚城,快走,走啊……”她终于喊出声:“快走,快……再迟就来不及了……”今天,死在这里的人马已经不计其数,秦大王再勇悍,也不能追到驿馆杀秦桧了,不但有杨沂中的十万大军,还有反应过来的夏渣。她不能让秦大王也死在这里,绝对不能。那些人忌惮那名金将,却绝对不会忌惮他秦大王,只会联合起来,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不行,自己怎能让秦大王命丧于此?
“丫头,老子杀了秦桧就来,你放心,他们的主力已经到了这里,无人牵制,此时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他何尝不知夏渣等人目标在自己身上?只是,趁着混乱,兵行险着,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妙招。
那是一种急切,想为她复仇的急切,仿佛,她的心愿不了,这一生休想安乐平和。因着如此,他自己甚至都失去了理智,只想,杀掉秦桧,比她还迫切。
“秦尚城,我们走,快走。”
“不,老子也早就想杀了秦桧这厮,而且,杀了他,谈判就不成了,他也不能作恶了,赵德基这狗贼,估计又是要签订什么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
秦大王的语气那么坚决,他看着越来越靠近的刘武,甚至搂住她的手也在慢慢放松。花溶心里忽然那么真切地意识到,这一放开,也许就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不行,自己还有很多话没跟他说,而且,自己也决不能让他去送死。
“秦尚城,走,我们走……”
“丫头,别怕,我安排了人在外面接应,你看,刘武来了,很快就冲出去了……别怕,前面有我们的伏兵,一定能平安离开……”
说话间,刘武已经冲过来,秦大王周围,一队黄衣甲士列队护卫着,水泄不通。
刘武指挥的那队人马损伤很小,战斗力最是强悍,他满头大汗,却并未受多少伤,只问:“大王……”
章节目录 第560章 惧怕
秦大王手一松:“快,你快带夫人离开这里……”
此时,花溶已经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让秦大王的决心动摇。这个莽汉,一倔起来,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一如他十几年如一日对自己的苦苦追寻。血气翻涌,那是一种极其奇怪的恐惧,夹杂着心酸的柔情,无尽的担心和牵挂。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愤怒夜晚,她总想,自己就算付出一切代价,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甚至,为此不惜抛下儿子。可是,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是在乎的!也是会害怕的!
自己死是不怕的,怕的是他死!
仿佛依附的藤蔓附着一棵大树,放眼天下,心灵深处,已经是唯一的一点依靠,如果他死了——天下之大,藤蔓是不是就会彻底枯萎?
原来,自己也会惧怕。
自己也不总是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
岳鹏举的死,扎合的死,亲密爱人的死,莫逆之交的死——不,再也不希望秦大王死了,就算是报仇雪恨,就算是真能杀掉秦桧,也绝不允许秦大王死去。
前面的陷阱等着他,杨沂中和夏渣都等着他,甚至,金兀术也等着他。如果杨沂中等尚且不足为惧,那金兀术,他是绝不会放过秦大王的。
身子一松,那是秦大王的手离开,仿佛最后的一缕温热在消散,他在她的耳边,低声的:“丫头,刘武会带你去找小虎头。你放心,我会赶来跟你汇合……”
“不……你跟我一起……我害怕……”
她忽然落下泪来,秦大王一怔,心里涌起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似喜又似悲,柔声道:“丫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找你们。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只要她活着,自己就放心不下,怎舍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