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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他回去吧,他既已死,守城将领也会更换,你身为他的亲卫,新任将领不会信任于你,战场上九死一生,你撑不了多久,以后不要再来西北了。”
君玄说完转身离开,从始至终,再也未看连澜清一眼。
素衣女子一步一步消失在梅林深处,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终不可见。梅林重回宁静,万物被大雪掩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连羽轻轻叹了口气,沉默地背着连澜清朝军献城的方向而去。
“阿景,我会活下去。”
这是君玄对连澜清说的最后一句话。
将军他这一生,到死,怕是求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世间万事从来没有对错,只有错过。
。。。
第三十三章
绕过湖山山脚,才刚从韩烨等人的视线中消失,帝梓元挥鞭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她低低咳嗽几声,身体僵硬得有些不自然。
长青觉着奇怪,正要策马上前,却见帝梓元直直朝地上倒去,他急忙一跃接住了就要倒地的帝梓元。
“小姐!”帝梓元脸色苍白,嘴角溢出血迹。长青探向帝梓元脉门,神情一变,自家小姐体内内劲乱串,分明是受了伤。
“小姐,殿下一直在您身边,他平安无事,您怎会受了内伤?难道您没告诉殿下这几日您不能运功?”
自从帝梓元一年前为救韩烨散功后每逢极冬之日必定气息混乱,不能动用内力,除了帝梓元身边的人,无人知道这个秘密。
帝梓元眼底的异色一闪而过,嘴角泛起一抹自嘲。
梧桐阁里逼她动手的就是韩烨,她何必再开口。
“走吧,我们尽早回青南山。”半刻后,长青注入的内力让帝梓元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她起身上马,没有半点迟疑。
两人为了赶回青南山运粮,一路快马加鞭从湖山绕边境诸城而回。一日一夜疾驰,回程途中长青几次开口,都没能劝得帝梓元休息一二。直到青南山下埋骨的巨坑现入眼前帝梓元才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帝梓元望着坑冢前那座孤独的墓碑,低低咳嗽了几声,脸色因长途跋涉愈加苍白。
“小姐。”长青连忙驱马上前,急道:“您还是回城请个大夫入府抓药……”
“不用了。”帝梓元摇头,从马上跃下,她把缰绳朝长青一甩,朝坑冢走去,“你先回城,把粮草点好,明日一早我们押运粮食去虎啸山。”
明日一早?岂不是毫无修养的时间,小姐的身体……长青眉头一皱,望着帝梓元沉默的背影摇了摇头,并未如帝梓元吩咐的一般离去,而是下马立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等待。
军献城内定是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如今还能如此影响小姐的,怕是只有太子了。
安宁的墓碑前,帝梓元如往常一般拂掉石碑上的落叶积雪,她抬眼,目光在坑冢里帝家军荒芜的旌旗上落了很久。半晌,她回过神,拂着石碑的指尖在“宁”字的最后一笔上顿住。
“安宁,我和韩烨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平安喜乐,一世无忧,平民百姓家最朴实不过的愿望,于他们难若登天。她这一生都不信命,为了帝家逆天下逆山河,唯一一点私心付于韩烨,到最后,只落得个一身疲惫,满心空。
风吹过,墓上的落叶被卷起,盘旋着落在帝梓元手上。
落叶泛黄,犹如渐枯的心境,帝梓元合拢掌心,转身离开了坟冢。
第二日一清早,一支运粮的队伍从青南山顶着寒风大雪出发,朝虎啸山而去。
韩烨领着五位准宗师也在一日后抵达潼关,进了温朔戍守的惠安城。他随守将宋瑜入城主府时正巧碰上了得到消息从城外兵营匆匆赶回的温朔。
韩烨出潼关前一直驻守山南,已有小半年未见过温朔,御马而来的少年褪去了京城世家公子的轻佻浮华,沉淀出沙场浴血的坚毅沉着来。
“殿下。”远远见到韩烨,眉角上下都焕发出神采的温朔扬起惊喜的笑容,从马上跃下,跑到他面前,“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韩烨眼底露出欣慰之色,却道:“你如今也是一城副将了,如此跳脱成什么体统。”他说着拍了拍温朔肩上的灰尘,替他把铠甲扶正。
一旁的宋瑜瞥见这一幕,心底有数,对温朔的神态愈发微妙。早就听说太子殿下阁外重视这位十五岁就状元及第的状元郎,看来不是传闻。温朔初入惠安城时虽是兵部侍郎之职,但他年纪太轻,又是个没上过战场的京城公子,大战在前马虎不得,看在太子的份上宋瑜给了他一个军师的闲职好生养在城里,本没打算他有所建树。没成想温朔很是能吃苦头,头几次大战混在先锋营里冲阵在前,履立战功,宋瑜自此对他刮目相看,一年内将他连升三级,一个月前惠安副将重伤归乡后,宋瑜便奏请嘉宁帝,擢升了温朔为守城副将。
大靖朝堂上文武两派一向泾渭分明,温朔以文入仕,如今能得到宋瑜的肯定,已是极为不易。
“宋将军。”温朔朝韩烨打完招呼才看见一旁立着的宋瑜,脸上有些讪讪,忙抱拳问好。
“温将军和殿下许久未见,些许失态乃人之常情,无妨无妨。”宋瑜自然不会计较他一时的失礼,摆手一笑而过。
宋瑜这话让韩烨心底舒坦,连带着冷肃的脸也柔和下来。
“殿下,侯君怎么没和您一起回来?”温朔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温朔这一年不再像以前一样唤帝梓元“姐姐”,而是以侯君相称。帝梓元以为他入了军中不大好意思撒娇便也没放在心上,但只有韩烨才明白温朔更改称呼的深意。
帝烬言的生死牵连过大,一个不慎将祸连东宫上下,温朔是在护他。
才一日时间,大靖太子和靖安侯君闯入驻守五万北秦雄兵的军献城、掀起惊天大战又全身而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西北诸城。如今韩烨平安归来,却未见到同行的帝梓元,温朔自然要问一问。
“她回青南城了。”
听见韩烨回答,温朔舒了口气,但见韩烨眉头微皱,他心底一咯噔,生出些许不安来。
“宋将军,惠安城的粮食可送到了?”韩烨不再提及帝梓元,转身朝府中走去。
“回殿下,五日前晋南的粮食入西北后,唐将军就差人从尧水城送了一个月的军粮过来。”宋瑜是西北的老将了,虽一心效忠皇室,但也敬佩靖安侯的大义,这场仗耗光了皇室,却也倾晋南所有。在保家护民的国家大义上,靖安侯倒无半点私心。
“据臣所知,青南山的军粮三日前也送到了,想必靖安侯会尽快安排兵士送粮去邺城。”邺城和云景城遥遥相望,路途最为艰险,青南城与之比邻,唐石便将运送粮食入邺城的重担交付了靖安侯。
唐石?运粮?宋瑜无意的一句话让韩烨神情微顿,他脚步未停,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入了将军府。
安排休憩时宋瑜碰到了难题,跟在太子身后的五人一直蒙面示人,看上去个个孤傲冷僻,又不肯离太子左右,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排。倒是韩烨瞧出了他的尴尬,要了一间书房领着五人进去门一关自个儿解决难题去了。
“是父皇遣你们去的军献城?”明灭的烛光下,坐于上首的韩烨对着立在堂中的五位准宗师淡淡开口。
为首的准宗师颔首,“陛下有令,命我等护殿下万全。我们十人到军献城后以大靖暗探联络之法见到了吉利公公,由他领我们入城,才能在关键之时为殿下添力。”
“取下你们的面巾。”
即便这些人的武力值足够把韩烨捏成渣,但他储君的气势半点不输人。
五人相视一眼,取下了脸上的面巾。
韩烨看着面前这五张平凡无奇的脸,提起茶壶为自己酌了一杯:“我既已从军献城平安而回,诸位各自散去就是……”
“殿下。”
为首的准宗师迟疑开口,韩烨却抬眼朝他看来:“你们是父皇的人,孤用不动你们,也不敢用你们。这点自知之明,孤还是有的。孤入军献城是临时起意,但你们十位入西北却是父皇一早安排,否则也不会如此短的时间便能赶赴军献城救孤。父皇有什么打算孤不愿插手,也插不了手,诸位有皇命在身,还是尽早离去吧。孤已经嘱咐过吉利,甩掉北秦探子后自然让另五位离去,诸位不必担心孤强留你们在身边,坏了你们的事。”
为首的准宗师眼底精光一闪,对面前这位大靖储君头一次生出敬服之意来。难怪能得陛下如此看重,除开尊贵的身份不谈,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倒是真的聪慧睿智。
“陛下确实只让我等将殿下从军献城中救出,既然殿下已经安全,我们也没必要再跟在殿下左右,明日一早我们便会离去。”为首之人颔首,算是默认了韩烨的说辞,“只是殿下……”他顿了顿,像是不经意般开口问:“如今我朝仍有云景城和军献城在北秦之手,昨日听靖安侯君的意思,将来军献城一战是由殿下亲领大军前往……”
“是又如何?”韩烨抬眼朝他扫去,回得也是漫不经心,倒茶的手未停。
“倒无大事,只是陛下将殿下的安全托于我等,军献城一战必定艰险万分,若殿下需要,随时可招我等前来护驾。”
这话听着倒有诚意,只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这话只能听听而已,除了嘉宁帝,还有谁能对这十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诸位有心了,若是有缘,这西北战场上孤定能和诸位再见。”韩烨朝五位准宗师笑道,摆了摆手,算是送客了。
五人相携退去,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半晌,韩烨待杯中的茶饮尽,才淡淡开口:“温朔,出来吧。”
书房屏风后,一直屏息藏着的温朔走出来,疑惑地问:“殿下,这些就是陛下派去军献城救您的人?”区区数人,破了莫天五万铁骑,想想也太夸张了些。
“五位准宗师。”韩烨淡淡回。
温朔眼睛一瞪,神情复杂,“不愧是陛下的手笔。
温朔对嘉宁帝的感情很是复杂,既有十多年的敬畏濡沫,也有家破人亡的痛恨。”
“温朔,明日一早待这五人离城后你和我一同出城,告诉宋瑜的说辞是我二人巡守诸城。让他告知唐石,我会守在惠安城,一个月后亲自领兵攻下军献城。”
“是,殿下。”温朔颔首,转身朝外走去,行了两步复又停住疑惑道:“殿下,那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见韩烨不肯答,温朔也不再多问,行礼退了出去。
韩烨低下头,从挽袖中拿出一朵梅花。
这花乃帝梓元数日前在军献城那夜相聚中赠予,奈何时日变幻,早已枯萎。
恰如伊人犹在,温情已决。
韩烨望向窗外,大雪纷飞,天地似被淹没。
他细细摩挲着手中的花瓣,喃喃开口。
“安宁,我和梓元,这一世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
第三十四章
北秦王宫,英武殿内。
御医替莫天换完额头上和颈间的纱布,小心翼翼退下御阶道:“陛下,您体内的毒已经排完,内力虽未恢复,但也暂时可用。您身体底子好,身上的伤再隔半月便能大好,只是……额头上怕是要留疤了。”
大靖太子和靖安侯独闯军献城全身而退的消息早已传遍三国,立绝境而重生,那两人的名头在云夏上更是响亮。自家陛下这一战里吃了些苦头,就是不知伤了陛下的是太子韩烨,还是那位闻名天下的靖安侯君。
莫天眉头一皱,韩烨手持匕首欲取他性命的场景电光火石地在脑海里溜了一圈,脸色不免更沉。
“无妨,一点伤疤而已,你下去吧。”莫天朝御医摆摆手。
“是。”御医长舒一口气,不敢看自家陛下的表情,麻溜地退出了英武殿。
一旁的内侍官吴赢待御医走远,才端着一盅刚熬好的药递到莫天手边,“陛下,趁热把药喝了吧。”
“阿清怎么样了?”莫天摆手,手扶着额头,沉声问。
“连将军还没醒过来,国师说……”吴赢顿了顿,才委婉道:“就算连将军服了陛下您的回命丹,如果七日内醒不过来,也难续一个月的命。”
北秦历代国师都善丹药,为王炼制回命丹是国师的职责,只是这丹耗天地瑰宝,大多穷每任国师半生精力,故历来每代王都只得一颗用来在危急时刻续命,回命丹实可算得上北秦皇室的珍宝。
那日莫天被帝梓元一掌劈昏,在军献城醒来时将军府已是一片素缟白幡悬挂。连家管家回禀连澜清带他回城途中遇大靖死士暗袭,一剑穿胸。莫天赶至灵堂时连澜清已被置于棺木,只待他醒来为他合棺。
骤失兄弟兼臂膀,莫天大恸,合棺之即以北秦王侯送葬之仪亲自为连澜清扶冠,无意间触到其胸竟发现连澜清尚存一息。明明那一剑穿胸而过,回天乏术,连澜清在回程之前便已停止呼吸。
莫天惊讶之下将连澜清带出棺木请军医入府,军医仔细诊治后才道连澜清天生异于常人,心长于右侧,那一剑自左胸穿透,虽身受重伤,但左心被最后传进体内的一抹真力护住,保住了最后一口气。漠北气温极低,连澜清又身受重伤,失血太多,故在回程前出现了假死停息之兆。只可惜这一战连澜清真气尽散,伤势过重,即便尚存一息,也无力回天。
军医诊治连澜清伤情后当即跪下请罪,言连澜清无救,请莫天降罪。
那日灵堂外,莫天对着沉睡着如同死去的连澜清看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带他入房为其服下了回命丹,然后带着连澜清回王城交给国师诊治续命。
禁宫内知晓莫天将回命丹用在连澜清身上的,只有当朝国师净善道长和内侍官吴赢。
那日净善修行的崇善殿内,净善曾问莫天。
“贵为一国之主,拿续命的机会来换一介臣子的生死,可否值得?”
莫天沉默良久,终是坦然一笑,回了一句。
“北秦欠连家太多。”
先王一念之差让连氏一族灭族的真相永埋地底,连澜清枉背仇恨潜伏大靖十年,弑师背信换来了军献城一战的胜利。
北秦和王室,都欠连家一个真相,欠连澜清十年生死不如的岁月。
“陛下……”
吴赢的唤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莫天,他抬头,朝吴赢摆摆手,“把宫里的好药材都送到崇善殿去,让国师好好照料阿清。”
“是。奴才已经让赵御医守在了崇善殿外,随时听候国师吩咐。”
“莫霜如何了?还在使性子?”莫天问了连澜清的状况,不免关心一下自家性子刚烈的妹子。
吴赢迟疑了一下才回:“陛下,大公主将您派往怀城的侍卫全赶出了城,如今怀城里只剩大公主往日的亲卫护城。您看奴才需不需要再派侍卫去护着公主?”
说是护卫,其实是在三国之战结束前禁止莫霜公主回王城。
“不用了,她怨恨于朕骗她才会将侍卫赶出城。莫霜心里有数,三国之战尘埃落定前,她不会回来。”莫天顿了顿,叹了口气,“怕是以后就算朕亲自去请,她也未必会愿意回来。”
“陛下一心为了北秦,公主日后会明白的。”吴赢宽慰着莫天,想起一事又道:“陛下,按您去军献城前的吩咐,英武殿的死士半个月前就出发了,现在已经到了虎啸山。这次定能如陛下所愿,除去大靖靖安侯这个心腹大患。”
吴赢的忠心表得铿锵有力,却不想莫天眉头一皱,脸色奇怪地沉了下来。
莫天并未接过药盅,反而抬指轻叩在鎏金沉木床沿上,神情颇有些古怪,“嘉宁帝的消息可准?去虎啸山为邺城送粮的当真是帝梓元?”
“陛下放心,刚刚探子传来消息,已经确定压粮去邺城的是靖安侯帝梓元。虎啸山地形陡峭,气候恶劣,咱们派去围诛的死士足足有一百,又有大靖的人暗中接应,那靖安侯定不能活着出山。”吴赢以为莫天担心暗杀帝梓元一事难成,连忙开口。
“砰”一声,莫天无意识地一敲正好碰在吴赢端在他面前的药盏上,药盏落在地上,汤药泼了一地。
吴赢脸色一白,急忙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奴才……”
“重新去煎一碗过来就是。”莫天摆手,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敛去眼底的神情。
“是,陛下。”见莫天心不在焉,吴赢躬身退了出去,把想说的话吞进了喉咙里。
自家陛下从军献城回来便有些魂不守舍,提到大靖的靖安侯君时更是如此,军献城里不会出了什么幺蛾子吧?操透了心的内侍官浑然不知军献城内的纠葛,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殿内,躺在床上休憩的莫天摸了摸后颈处犹自钝痛的地方,神情莫测。
下手时没半点留情,倒是下了狠劲,看来那人就算杀不得他,也想给他留个教训。
虎啸山是他和嘉宁帝早就布下的局,两人各需索取,只是没想到他心心念念要斩杀的女子竟会那般出现在军献城内,给他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念想和教训。若是那日在军献城内他能将她带回王城,或许她能活下来吧。
帝梓元那样的人,没有坦坦荡荡的马革裹尸而还,没有将一身才学付诸朝堂天下,终究太过可惜了。
英武殿内,淡淡的叹息声响起,直至终不可闻。
虎啸山这块地儿自古毗邻三国,本为兵家必争,但此山中沼泽瘴气密布,猛兽出没,路径犹若迷宫,危险万分。漠北数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