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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姜度信不过窦锷,而是窦家几乎就要被张良娣拖进那个漩涡去了,这会儿能少点麻烦就少点麻烦。然而,他在出了直房的时候,却扒了身上的官服,只换了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混在禁卫当中远远打量了一番那号称要出宫去东市的几个人,他便悄悄退了回来,对刚刚来报信的心腹说道:“再拖上他们一刻钟,然后你就放他们出去,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是,将军!”
所谓的品官,是内侍监中宦官的一种职衔。除却那些有品级,有正式职司的内侍之外,宫中更多的是众多低品执役宦官,品官指的便是那些能穿黄衣的,区别于穿白衣的白身,却和后世用品官来指代有品级的官员不同。一刻钟之后,当宫门口这七八个品官被放行时,被耽搁了许久的他们却也不敢怨怒,反而赔笑称谢了几声方才离去。这一路上众人三三两两说着话,想到当初前辈们鼎盛年间的光景,尤其是高力士杨思勖的煊赫,无人不羡慕。
“别提了,据说朝中已经有人奏请陛下明年改元。陛下虽是盛怒,却也没法反对。”
身为宫里人,每个人都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反对改元。因为这次改元不是因为任何宝符之类的祥瑞,而是因为安禄山这场叛乱的平息。自诩为圣天子的李隆基被叛军一直打到了长安城下,而且还一度仓皇逃到马嵬驿,如果不是安北朔方兵马来援及时,怕不得一路逃去蜀中。这样丢脸的叛乱,现如今却在杜士仪回归之后强势平息下去,据说现如今叛军占据的只剩下河北七八个州郡,李隆基的面子哪里挂得住?
天子处于弱势,他们这些宦官进入东市的时候,也就不如从前那样受人巴结礼敬了。因为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采买任务,所以众人进了东市之后就都分散了开来,各自去采买各自单子上列出的那些东西。就如同姜度之前说的那样,叛军尚未来得及攻下长安就兵败溃退出了潼关,左右藏库被拿开慷天子之慨犒赏了义军,而太府却并没有动过,里头有的是各式各样极尽精美的贡品。可上头吩咐他们来东市买东西,他们即便不明白也只能从命。
可现如今裴宽主政,杜系官员把持大权,谁也不敢如同从前那样只凭一道敕书就********,而商贾们也比从前强硬多了,别说全送的事决计不干,半卖半送也大多不肯,这就苦了这些宦官们,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讨价还价,倒是成了东市当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等到傍晚时分,这些人方才重新会合回归宫中。其中一个到内侍省交了令,继而就悄悄往兴庆殿赶去。尽管在李隆基从十六王宅中了那么一箭,被送回来之后,这里又被姜度清洗了一遍,可李隆基好歹还能够自由支配太府,重重的恩赏甩下去,总算也筛选出几个能用的人,不至于事事被人辖制。
当此人几经辗转来到了李隆基如今养病的榻前双膝跪下,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呈上时,这位仿佛奄奄一息随时随地都会死的天子突然有了些精神,竟是支撑半坐着抢过了他手中的纸。
“果然是范阳史思明请降,好,好!”
李隆基脸上泛起一阵艳红色,精神竟是空前亢奋了起来。前方的每一个胜仗,仿佛都是重重打在他脸上的耳光,尤其是在他许诺永王李璘储君之位,李璘却处心积虑想要将他这个君父一网打尽,还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如今支持他这个天子的人已经少得可怜到了极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快死了,与其在他这个为天下子民唾弃的天子身上下功夫,还不如去谋取拥立之功,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和当年的祖母则天皇后那样,在上阳宫中悄然而逝。
那些逆子,那些臣下,不是一个个都想去抱杜士仪的大腿,希望能够继承他的位子吗?他非要让杜士仪不能全功,非要显示一下他这个天子的威严!只要史思明打着心向天子的旗号,重新归降于大唐,那他至少还能保持一点最后的颜面,而且也能够阻止杜士仪拿到幽燕的兵权!
“你明天出宫,再替朕见一次范阳使者,你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朕去敲登闻鼓请降,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动作要快!如此一来,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旨河北罢战收兵!”
第1222章 深夜杀机
深夜,长安城各条大街都已经宵禁的时候,宣阳坊北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坊中武侯点头哈腰地迎了一行人进来。为首的青年微微颔首,他身后一个随从熟门熟路取了几串钱打赏了,这十几个人方才策马沿着十字街缓缓而行。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他们虽然因为有公务在身耽搁了,不得不犯禁而行,可若是纵马疾驰惊醒了坊中居人,那自然就很不妥了。正因为放慢了速度,足足一刻钟之后,他们方才抵达了自家乌头门前。
尽管已经很晚了,一个随从却只是轻轻一叩门,大门立刻无声无息地滑开了。应门的从者迎了一行人进来,这才关上了门。偌大的前院,早有人上前牵过了一匹匹马,而为首的青年下马后,快步进了正门。他还没来得及问话,迎候他的青年从者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登时惊咦一声,当即加快脚步匆匆往寝堂赶去。当到了那依旧亮着灯火的寝堂前时,他不由得有些莫名紧张,在门前轻轻唤了一声后,得到里头的应声,方才推门入内。
脚还没迈过门槛,他就看到了正中坐着的中年妇人。虽说已经很久没见着了,可如今乍一打照面,他只觉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迈过门槛后竟是来不及掩门,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去,就势在对方面前跪了下来。
“阿娘,你终于回来了!”
“哭什么!你自己都已经是当阿爷的人了,幸好锦溪带着孩子去睡了,否则岂不笑话你?”口中这么说,王容自己也是眼睛红了。她一把揽住幼子在怀,随即低声说道,“之前你和你阿兄阿姊用尽办法,让我跟着你阿爷北上,却留下你和你阿姊在长安城中担惊受怕。幼麟,我和你阿爷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姊弟两个,你阿姊小小年纪就被留在长安,入道为女冠,而你也是,小小年纪便要承担那样重大的责任。反倒是你阿兄,虽说战场拼杀,可终究不用如此担心背后的暗箭。”
“阿娘,不要这么说!我和阿姊从来都没觉得苦,我只是有惊无险守了一次长安,阿兄在前头打仗,一次一次全都是艰难险阻,比我们难多了。再说,阿爷又不是安享荣华富贵,这么多年来还不是一样南征北战,阿娘跟着担惊受怕,也吃了无数的苦。”杜幼麟把头伏在母亲的膝头,好半晌才轻声问道,“阿娘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也想和你说,就陪着你们这些儿孙不走了,可虽然很对不起你们姊弟,也对不起锦溪和孩子,可我不得不说,如今还不能确定。一日陛下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一日就没有结果。而就算陛下死了,接下来总还免不了有人登上皇位,你阿爷这一次已经功高盖主,今后的结局也许还少不了一搏!”
对着自己的儿子,王容并没有虚言矫饰。见杜幼麟并没有太多的吃惊,仿佛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她方才言归正传道:“我本来准备在云州等到你阿爷收复范阳,多陪陪师叔她们,缓一阵子再赶回来,可范阳那边有些不好的迹象,我就急匆匆赶回来了。老了,路上还是用了大半个月,幸好叛军使者这一路过来应该也不太容易,我纵使比他们慢,也不至于慢太多。”
母子重逢固然喜悦,但杜幼麟更知道,如今杜家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实四周仍然隐伏危机,因此,他立刻收起了那些私情,擦了擦眼睛后,沉声问道:“阿娘从范阳得了什么消息?”
“你叔父杜望之自从接了云中守捉使的位子,你父亲又给他捎过信,所以通过往幽州送石炭的关系,一直有不少细作探子放在幽州。日前,他打探到史思明麾下派出了一路人抄小道进了河东,原以为这些人是在河东散布什么,岂料竟是往关中赶,虽然截住了几个,可应该还有漏网之鱼,所以我就立刻回来了。虽说具体为了什么事还不得而知,但我猜测,如今幽州也就是范阳,已经落魄到只剩下数郡之地的窘境,史思明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一隅抗天下,只怕是已经有降意。”
“什么!”
杜幼麟遽然色变,几乎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在母亲责备的目光下,他总算是收回到了嘴边的几句痛骂,却是愤愤说道:“安禄山此次叛乱,席卷河北,河南以及都畿道,关中甚至都为之动乱,陛下西逃更是让长安以西的几个州县家家户户无不逃亡,事后安抚也不知道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不但如此,今年北方众多州郡因为大战连场,恐怕会颗粒无收,死伤更是无法计数。如果不能一劳永逸解决了叛军,还让史思明占了范阳,岂不是养虎为患?”
“在你的眼里,史思明是虎,可在兴庆宫那位陛下的眼里,你阿爷才是虎,如今手中握有重兵的将领也都是虎。”见自小聪慧懂事的幼子登时哑然,王容便淡淡地说道,“如今只是我的猜测,但此事恐有**分准。而且说一句难听的,那些正在争皇位的皇子皇孙们,恐怕对于这个消息也乐见其成。他们固然希望你阿爷能够支持他们,可如果他日真的登上了皇位,你阿爷声威如此之盛,谁能容得下?留着史思明,也许还能够加以制衡。”
“那阿娘可有什么好主意?”
王容面色一肃,声音却变得无比低沉:“如今之计,只能立刻把这些范阳信使挖出来!利用长安军民对叛军的切齿痛恨,让这些信使没有办法把降表送上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想来他们不敢确定群臣对此事的心思,不会贸贸然把降表送去门下省,而是会设法向陛下送消息。”
“好,如今京兆府和万年长安两县我全都说得上话,明日立刻全城严密监视!”
杜家母子连夜商量策略的时候,夜晚的东市,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却有数十个憧憧黑影正在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一处店铺之前。彼此打手势确认之后,这些人便各司其职分散了开来,有的两两互相搭人梯,敏捷地翻上院墙,有的则是悄然查看相邻店铺的动静,等这些都布置好了,当先一个身形彪悍的大汉便手持一柄足有百十斤的大斧,疾步冲到门前,抡起大斧重重向大门劈去。
随着一声巨响,那看上去极其坚实的大门竟是在这一击之下轰然倒下。而那天生神力的大汉气力用尽,随即提着大斧踉跄后退,而后头的人则是一拥而上,冲进了店铺之中。黑夜之中突然传来这样的大动静,左邻右舍自是无不惊动,可这些杀将进去的人却仿佛丝毫不担心在这时候惊动了人,一个个高声叫道:“奉京兆府令,捉拿叛贼!”
只这叛贼两个字,那些有意下床去看个动静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慌忙都关紧自家房门。有胆小的甚至还奋力拖动各式各样的家具,把门窗全都堵得严严实实,随即求神拜佛似的祈求别让那些叛贼逃到自己这来。
至于那间被人闯了进来的店铺,反应就要激烈多了,里屋中涌出来好些手提钢刀的大汉,眼见前头店铺中的人已经冲到了院子里,十余人提刀而立,两侧墙头竟是有十余弓手守着,被逼到绝境的他们不由得起了一阵骚动。为首的人咬了咬牙,突然厉声叫道:“我们是范阳的信使……”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嗖的一声弦响,一枝利箭破空插入了他的胸口。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下子明白了这场夜袭的由来不是为了擒拿,竟是为了灭口!这一声弦响仿佛是一场信号,墙上弓手一时齐射,屋子里出来的人一时倒了大半,虽有人知机地躲过这一劫提刀上前冲杀,奈何这狭小的院落之中不比战场,腾挪不开,下头那十余个对手全都是武艺精熟不好对付,他们人多对人少,须臾就落在了下风。
当一场大战最终告一段落时,院子里赫然留下了一地尸体。一一补刀之后,一个中年人这才掏出绢帕擦了擦刀上血迹,朝里间努了努嘴吩咐道:“搜。”
简简单单一个字,他麾下众人先搜这些人的尸体,而后则是进房搜检。正当里屋之中被人翻得底朝天之际,外间便有人进了来。在院子里此刻燃起的那些火炬下,来人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不是姜度姜四郎还有谁?他没事人似的看了一眼满地尸体,随即言简意赅地问道:“全都在这?”
“是,分头跟踪了这几个人,确定了这处藏身地之后,我们就把此处看死了,没有一个人进出,刚刚也没人来得及逃亡。这里所有人都在喉咙上补了一刀,人人都死透了。”说到这里,见姜度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那领头的大汉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家翁,为什么不禀报统领飞龙骑的杜小郎君,又或者禀告一声裴相国以及京兆府和万年县?万一拿不到切实的证据,今夜咱们这样私自行动……”
“一来一回耽误的功夫太多了,万一他们心有顾虑动作慢了些,天知道明天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姜四满不在乎地嘿然一笑,上前去用脚尖踢了踢一具尸体,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藏匿于东市,身上携带利刃,刚刚还亲口说出了范阳两个字,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我早就备好了几块伪燕朝范阳节度使的腰牌。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为了让宫中那位不节外生枝,我豁出去了,再多的黑锅我也乐得背!”
今天晚上,姜度出动的竟全都是自己的私兵,至于这些弓矢,却是长安守城时,他私藏的东西!
第1223章 一意孤行
东市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等到天亮时分宵禁解除之后方才传开,登时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姜度到底没有真的拿假造的证物过关。他敢明目张胆来这么一场,自然早早就打通了东市这边的关节,因此得以笃悠悠整整搜查了一个半时辰。挖地三尺之后,他不但找到了史思明那封卑躬屈膝的降表,而且也从尸体身上翻找出了不少和范阳那边有关的证物。所以,他把降表往自己怀里一揣,立刻就把其他能够证明这些人身份的证物,一股脑儿往京兆少尹宇文审那一送,又往万年令崔朋那儿知会了一声。
等外间一片乱糟糟闹腾的时候,他却已经回自己的楚国公宅酣然高卧,补眠去了。
因为身体缘故,仍然没办法早朝的李隆基,竟是最后一个方才知道这消息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打算让人今天去联络范阳信使,令其敲击登闻鼓,从而让门下省没办法隐匿这封降表,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作为天子施恩范阳。可一场夜袭,竟是让范阳信使送降表事件,摇身一变成了范阳叛贼潜入长安图谋不轨事件!他怒瞪着亲自前来报信的高力士,颤颤巍巍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最终一只手又颓然落下。
“备肩舆,朕要去政事堂!”
天子在兴庆殿那些新来的宦官当中笼络人手为己用,高力士当然知情,可是他毕竟伺候了李隆基这么多年,不忍心在这位天子只剩下最后这么点时日的情况下,落井下石通风报信,让其失去最后一点尊严,于是,他也就装作不知道。然而,李隆基和范阳信使方面的接触,他就真的不知道了,可大清早得知东市格杀了十余名来自范阳的叛贼,他这个精细人哪能觉察不到不对劲?
此时此刻,面对突然情绪如此激动的天子,他想要劝解,可李隆基却捂着肩头,脸色剧烈抽搐了起来。
“力士,这么多年,你跟了朕这么多年,现在就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依着朕?”
高力士只觉心头咯噔一下,见李隆基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哀求的表情,他不知不觉心软了。毕竟,他是天子家奴,富贵荣华全都是李隆基给的,此前十六王宅那一次,去而复返的他不啻是狠狠推了悬崖边上的李隆基一把,这时候若是再违逆上意,他实在是做不出来。于是,他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下拜答应道:“大家言重了,老奴这就去安排。”
眼看高力士果然应声而去,李隆基方才稍稍平缓了几分心情。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明白自己自从马嵬驿受的那一场刺激之后,身体就已经很差,又被永王李璘这个逆子射了一箭,虽没中要害,可身体进一步亏虚,如今只是过一天算一天而已。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在心底盘算仅剩的筹码,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狠厉的决绝。
政事堂中,面对东市这一场夜战之后的风波,裴宽也同样焦头烂额。户部尚书韦见素,吏部尚书齐澣,刚刚升为御史大夫的贺兰进明,还有好几个尚书侍郎,尚书左右丞全都亲自来了,言谈之间不外乎是质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可作为始作俑者的姜度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