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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点了点芝姐儿,问出了何事,芝姐儿瞧她二人一眼,又低下头绣花,一边戳针一边道:“不过是怨师傅们厚此薄彼罢了,一个多用了几颗珠子,另一个看不过去了。”
招娣听她说得这般直白,有心多瞧了一眼,另外两个丫头被说得脸上臊热,指着她尖声道:“你一个染料子插手我们缝纫房的事儿作甚,乱磕牙根也不怕闪了舌头!”
开了这个头,两人果然抱团骂了起来,芝姐儿冷冷望着她们,讽笑道:“既然在一家铺子里,做的活儿就不分高低贵贱,况且咱们是同时进来的,若真想排资论辈,那就不能只凭谁的嗓门大!”
那两个小学徒被她顶得回不了嘴,只得更加狠了声儿道:“你想如何!”
芝姐儿深吸一口气,指了指招娣道:“你们平时不也看不惯她得了东家青眼么,既如此,咱们比试比试,拿真本事说话!”
夏颜在外头听了这一耳朵,也好奇入内瞧个究竟:“我方才听说谁要比试来着?”
那两个学徒顿时吓得惊慌失措,缩在角落不敢说话,招娣刚要出面解围,芝姐儿却抢先站了出来:“是我说要比试来着,如今咱们一日日大了,计较也多了,总得想个服人心的法子。”
夏颜就着这话沉吟半晌,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是要验验你们的本事了,这样罢,你们每人各做十个添头,不拘花色,不拘针法,一并放到前头任客人挑选去。”
夏颜说了这个办法,其余人都找不出挑刺的理由了,几个师傅听了这事儿,也都议论纷纷。虽然夏颜没有按人头指派师傅带徒弟,可有些心思活络嘴巴甜的丫头,也能哄得师傅们多偏心些。
既然是做添头,一般多用边角料缝制,夏颜把积累了大半月的碎料子都堆进了库房,只说了句不得作弊,其他就各凭本事,任其折腾去了。
晚上何漾到底还是来了,拎了一包叉烧,双手被冻得红通通的,哈了口气搓手道:“今日就在你小厨房吃罢,外头冷得人鼻子要掉了。”
夏颜把自个儿的兔毛手筒拿下,要给他套上,他却缩了手不肯要:“这东西我戴着像什么样,你自己套好,整天做针线,可不是得冻手!”说罢硬是塞还给她,走到炉边烤火去了。
看着外头昏沉沉的天儿,怕是有一场好雪要下,不禁又有些后悔让他过来:“你瞧这天色不好,就早些回去歇息,作甚还特意绕远路过来。”
何漾翻转手背继续烘火,浅笑着不说话。
因何漾来吃饭,晚上伙食又加了一道烤羊腿,油脂被烤得滋滋响,溢出一股焦香。夏颜捏起一撮孜然洒下,忍不住多嗅了两下。
“这一腿今日怕吃不完,待会割些回去给爹……给叔叔吃。”夏颜立了女户,称呼自然也跟着改了,只是一时还扭不过口。
何漾先是微微一愣,转过了弯儿便笑了,想照常揉揉她的头,伸出的手却又在半空停住了。
芝姐儿把碗筷摆好,招呼他们来吃饭,何漾见了她,走到近前打量了一番,故作深沉点头道:“在你颜姐姐这儿果然长进了,以往你说话都怯声怯气的,如今都敢同你娘掰扯理论了,到底还是出来见见世面好。”
芝姐儿抿嘴一笑,舀了一碗杂豆汤递给了他:“还是多亏哥哥照拂啊,有你替我撑腰,我娘也不狠逼我了。”
夏颜听了这话好奇,坐到他二人中间,两边扭头看了看:“你们在说些甚,我为何都听不懂。”
芝姐儿瞥了夏颜一眼,又同何漾一对视,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夏颜一见这情形,便知他们有事瞒着自己,当下啧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了不乐意。
“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前段日子我娘让我去别的铺子做工,我回拒了。”
“你这儿才学了半半截,就有铺子来挖你了?”
芝姐儿咽下一口汤,又看着何漾不语,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才接着道:“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是丽尚坊来找过,哥哥出面替我挡了。”
芝姐儿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都咽了回去。
丽尚坊初找来时,爹娘都是欣喜若狂的,毕竟那么大门头,寻常学徒都进不去。芝姐儿是知道欢颜同丽尚坊的过节的,当时只觉着夏颜不容易,自己不能做出背叛她的事儿,可到底被娘拿捏住,不得辩驳。后来娘去大伯家说漏了嘴,哥哥才把这事儿拦了下来。因为这事,哥哥没少被娘赌咒,且越说越离谱,芝姐儿这才忍不住了,在家同她理论起来,从那以后,她就觉着自己也能拿主意了。
夏颜在听见丽尚坊三字时候就冷了脸,皱了眉望向何漾道:“这是何时的事了?为何都不告诉我?”
何漾也没看她,替她把羊肉片成片儿,蘸了酱放进她碗里:“没几日,之前家里乱糟糟的,也不想你再烦心。”
“那你亲自和丽尚坊谈的?”还见到了晚晴?后面这句碍于人前没问出口,可一直鲠在她心间。
何漾只嗯了一声,没再多言。夏颜心中乱乱的,集中精神不再去想他们二人见面的场景,木木吃了一口菜,顿时皱了眉,羊肉烤得太柴了。
饭毕喝茶,伙计们都陆陆续续歇了,夏颜见天色不早了,便催他回去,取了自己的斗篷来,要送他一程。
何漾走出门外,回身要把门带上,被夏颜拦住了门扉,见她一脸倔色,不得轻叹一声:“快回去,这个天儿可不是顽笑的,我一个大男人,还要你送不成。”
夏颜立在原地不肯撒手,僵持了片刻,往前挤了一步:“我有话要同你说。”
何漾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朝屋里望了一眼,见无人在内才执起她的手,轻轻点点捏了捏:“我知你担心何事,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想提她,是因不想提过往种种,那些嫉妒神伤的夜晚,现在想来都是幼稚可笑的。如今我有了你,那就只守着你,你可安心了?”
夏颜本来准备了满腹话语,却被这几句轻言细语搅散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酸涩涩,胀胀满满的,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味儿了。
夏颜回手握住他,点了点他的指尖,嗡嗡吸了吸鼻子:“我信你,可我不信她,连我身边的芝姐儿都想挖去,我不信她对你没非分之想。”
就算没有爱慕之情,也有利用之心,只要能打击到自己,晚晴都会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傻话了,我又不是玩意儿,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这可说不准,”夏颜望着自己的脚尖,往门槛上蹭了蹭,“敌人太狡诈,我心戚戚然。”
何漾闻言笑了,掐掐她的手心,朝她身边靠了靠:“既如此,你不如早点嫁给我,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就是。”
夏颜立了眉,瞪了何漾一眼:“好啊,我就说你一肚子坏水,当初应了我五年之期,怕也是糊弄我罢。还有你爹那儿,也是和稀泥!”
何漾向来不是老实巴交任人摆弄的性子,准是一早打好了算盘,如此看来,同何大林挑明关系,恐怕也是他乐见其成的。用何大林来施压,五年之期便大大缩短了!
心里虽有怨气,可对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却没法真的恨起来。夏颜扭了头不理他,只觉脸上没面子。
“我不同你瞎掰扯,这些天住在外头警醒些,你们一铺子女人,真叫人放心不下。”洋洋洒洒的雪花飘下来,何漾裹紧了大氅,走入了夜色中。
夏颜站在屋内,愣愣看着雪花扑簌簌落下,人还未走远,就觉着心头怅然了。
第57章 紧张
芝姐儿升了一阶,大师傅们都调侃她成了内务总管。
阿香不服气,背着人总爱嚼舌根子:“不过是仗着是东家的亲戚,拿甚么乔,我偏不顺着她。”
芝姐儿要她们把屋内针头线脑理干净,她就拿着鸡毛掸子扫得尘土飞扬;芝姐儿领了新衣料子发下去,她就指桑骂槐说份例被苛扣了……
一日里总会挑出三五小件事儿唱反调,还拉着其他姑娘一起孤立芝姐儿。芝姐儿管了几天,就觉心力交瘁,找到夏颜处,要撂挑子了。
“这就撑不下去了?招娣刚接手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没几天就把她们治得服服帖帖了,你有空来我这儿哭诉,不如想法子立规矩,”夏颜见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也不忍心再打击她,“性子也不能总是这般和软,该拿出威严时也不能怵了。”
芝姐儿来诉苦,一半是心烦,一半是想请夏颜出面站台。夏颜虽知其意,可也不能偏袒她,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归根到底还是要靠她自己的本事。
芝姐儿咬着唇绞了绞衣摆,盯着熏香炉子出了半晌神,才低低说了声“我明白了。”
回了后院,她把夏颜的指示吩咐了下去:“东家说了,咱们手艺也磨砺半年了,改明儿有小商贩上门收货,就把咱们的货也一并推销出去,谁卖的多,就给谁涨工钱。”
丫头们俱都拍手欢庆,热烈讨论起来,芝姐儿瞥了眼阿香,只见她惦着脚尖,兴奋地直跺脚。
晚间师徒几人聚在一处点灯作业,小丫头们都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毕竟是要做自己第一批赚钱的货物,没一个不认真对待的。阿香动作麻利,做完了自己的份例,还想再多做些,去库房见艾绿的料子用光了,便裁了几尺青白的回来。
她把布料裁成长条,打褶做边,刚缝了几针,就被芝姐儿叫了停:“你住手,谁让你用这块料子了?”
阿香被骤然响起的声音唬了一跳,差点扎了手,正挑了眉毛要回嘴,见芝姐儿罕见地冰着一张脸,一时愣住了。
芝姐儿趁她怔愣的空当,提高了嗓门指责道:“你学了这半年,连青绿也分不清了?图册子上是这颜色么?”这话一说,连另一端的大师傅们都放下了针线看过来。
阿香被这一通质疑砸过来,只呆了一瞬,又立马恢复刺头儿性子,摔下针线叉腰道:“这俩种颜色相近,库房里没有艾绿了,我就拿来垫补了,这值当甚么,要你来挑刺儿!”
晚上油灯昏暗,这两种颜色确实相近,是以一时也没人发现。芝姐儿长时间和颜色打交道,自然眼色更毒辣些,正好逮住了这个机会,要当众锉一锉她的锐气。
“东家三令五申不得随意篡改,这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么?难道你觉得自己本事大了,比东家和师傅们还强些不成!”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阿香立马急了,见不远处几个师傅都似笑非笑看着她,顿觉脸上火烧,撸起袖子就要扑上去挠她,又被旁人死死拉住了。
芝姐儿见她这副德行,冷哼一声,借了这个机缘,把接下来的话说得字正腔圆:
“平日里咱们姐妹相处,少不得有磕牙碰齿的时候,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指出来我必改。可若是像她这般无理挑事,坏了规矩又不肯悔改的,就别怪我不念姐妹情!”芝姐儿先礼后兵,把阿香做的那件衣裳挑起,冷哼一声又掼下,拍拍手道,“阿香基本功不扎实,这次出货就罢了,再回去磨砺半月,何时心性儿稳了,火候到了,再交货来。”
“你算甚么东西,这事儿轮得到你说嘴?”阿香气急,指着芝姐儿跳脚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晚上连个袖子都缝不出来,还敢在我们面前摆谱?”
芝姐儿到底不如阿香泼辣,且自家手艺不硬也是事实,被她这一番讽刺,当下就有些结舌,却依旧镇定了心神,冷笑道:“你若不服,就拿着你做的东西,去东家面前哭,看她还理你不理!”
阿香气得胸膛起伏,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跺着脚往另一头搬救兵:“师傅,你们来评评理!”
蔡大婶把手里的线打了个结,用小纱剪铰断线头,抻平了衣裳道:“有没有理我不晓得,你们这些丫头倒是够闹腾的。”
胡染娘把手中的草根子研碎,直起腰揉了揉脖颈,对着阿香道:“你裁下来的那块青白,原是备着下月做新款的,现在缺了几尺,到时候拿甚么补上?”她到底是更向着芝姐儿些,忍不住开口帮了腔。
另一个师傅听了这话却有些不乐意了,平日里她也跟阿香走得更近些,也插了一嘴:“这值当甚么,咱们做衣的时候省省也就出来了,这里头的门道,染娘师傅怕是也不清楚。”
原本是小学徒之间的一场斗嘴,渐渐引发为师傅之间的较劲儿。招娣眼看形势不好,忙走出来调停:“哎呀呀,不过是我们小姐妹玩闹,哪里真到急赤白脸儿的地步,天儿不早了,炉子里的炭火也燃尽了,不如早些窝被子里去,明儿个还有许多工要赶呢。”
当下给芝姐儿使了个眼色,又瞅了瞅胡染娘,芝姐儿会意,先去劝胡染娘回去歇息了。
这事儿直到第二日才传到夏颜耳朵里,招娣把话掐头去尾叙述了一遍,虽是轻描淡写几句,却让夏颜皱起了眉头。
以往她没指派固定的师徒传承,一是因为手艺人收徒都有讲究,这些学徒是欢颜招进来的,不是师傅自己挑的,强塞过去怕不合他们心意。二是怕师徒抱团,欺压别人,挑拨是非,如今看来,这一趋势怕是已露了端倪。
“往后你盯紧些,看看可有徒弟巴结师傅,欺压其他学徒的事儿,”夏颜吩咐了一句,又点拨道,“这回阿香的货暂且不扣了,照常出货,浪费的料子从她工钱里扣,你再去提醒她遵守规矩,再罚她每日多练半个时辰扎花。”
招娣领命去了,又把芝姐儿叫了过来,夏颜坐在椅子上,露出了与以往不同的严肃神色:“昨日之事,你可知错?”
芝姐儿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是我太孟浪了。”
“不仅如此,你最错的地方,是自身不硬还仗势欺人,”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可夏颜也不打算再照拂她的面子了,她不知轻重,就得拿话激一激,“阿香有句话没错,你自个儿的手艺比不得人,还强行惩罚,这就不妥当。你越过了在场师傅们,越过了我,扣下她的货,这又是哪里的规矩?”
芝姐儿捏紧了手指,抿着唇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夏颜没有理她,把抽屉里的钱袋子拿出,交到她的手上:“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你逐个发下去罢。”
芝姐儿收紧了钱袋子,福了福身子,临出门前,夏颜又叫住了她:“昨日你没露怯,很好。”
只这轻轻一句,却让芝姐儿憋了许久的眼泪溃堤,她拿出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咬紧了牙点点头,提着裙裾去了。
这次芝姐儿虽然急躁了些,可到底也在小学徒间立了威信,以往人人都能踩她一头,现如今都收敛了许多。
夏颜提起笔,在消寒图上描绘了一小片花瓣,再过十日,便是除夕了。
可就在年关下,出了一档子大事儿,让大惠朝这个年也过不安稳了。
海防营一纸急报快马加鞭传到御前,东边倭寇来犯,边防军情告急。
东海离凌州不远,新造的两艘战船去年也下水了,景帝当即调遣军令,命凌州火速支援。
这几日城里人心惶惶,茶楼酒肆间谈论的都是此番战事,而战报也是一日急似一日,十万水师竟被两万散寇击得溃不成军,各军机大臣也是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直被景帝骂得狗血喷头。
何漾这几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连歇宿都在衙门里囫囵了事。东边战事吃紧,国库负重,自然就要与民征税,凌州被摊派到五千两银子的份额,无论官民,都要出一份力。这几日何漾跑遍了各大商铺,挨家挨户征收税利。
这日正巧征到了欢颜铺子里,他一进屋,就看见夏颜伏在桌案上描红,细细地指尖捏住笔杆子,轻点勾勒,嘴角微笑,侧颜柔美,连日来的焦躁在这一瞬间消弭了。
夏颜听见身后一阵咳嗽,回头一看,就看到几日未见的何漾,站在门口朝着她笑。
连忙丢开了笔,跑到他跟前细细打量,人消瘦了一圈,每说一句话就要眨一眨眼睛,瞧上去像是许久没睡了。
“正是饭点儿的时候,你在我这儿吃过再歇个晌罢。”夏颜把十两银子交过去,又吩咐厨下多添两道菜。
何漾却揉了揉睛明穴,摇摇手拒了:“不得空了,今日还要再走几十铺,也不是家家都如你这般爽快的,少不得还有一通嘴皮子要磨。”
“战事如何了,我们可要趁早做准备?”
“不乐观,也不必担忧,这些倭寇成不了气候,大雪封天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抢掠,等尝了甜头就会退了,圣上亲布的神威营还驻扎在北面,城里是无碍的。”
何漾匆匆叮嘱了两句,又收拾了两块干饼子,补了一囊水就往风雪里去了,一路走一路咳嗽的声音,像锥子般扎到她的心上。
第58章 收徒
丽尚坊的大掌柜卷了卷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提笔在账目上写了几个字,待阴干后合上账本,手指抚了抚册面上的雄鹰图纹。
店门口入了一个人影,掌柜的眼疾手快把帐册收到了柜台下,抬眼一瞧立刻堆起了笑脸:“哟嗬,甚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县丞老爷。”
何漾握起拳头在嘴边轻咳一声,眼神往四周一扫,清了清嗓子道:“还能是甚么风,西北风。”语毕简略说明了来意。
大掌柜一听要交税,立刻苦了一张老脸:“哎呦我的大老爷,这大年下的,放出去的货款还没收回来,正是最缺钱的空当儿,哪里能腾出手来交这个,您行行好,宽限两日可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