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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公务员是不允许乙肝‘小三阳’进门的,我就不去参加考试了,何必自讨没趣?但是杀了人以后我请了律师,从律师那里我了解到乙肝‘小三阳’其实并不会对周围的人轻易造成什么危害,我们只是一种无症状病毒携带,不允许做公务员那是一种严重的健康歧视,这样我们不是就等于被社会彻底排斥了吗?那样即使是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了。”
尽管周一超应聘不成即报复杀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顽强地认为以往听到的不公平现象终于现实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但导致他没有被录用为国家公务员的直接原因确实是因为乙肝“小三阳”,这一点勿庸置疑,他的行为一方面赤裸裸地触犯了法律,另一方面也把所有因为乙肝“小三阳”或“大三阳”而一次次失去了工作机会的全体“乙肝病毒携带者”的愤怒表达到了极致。他的极端行为单从后果上讲于己、于他人都不能起到直接的作用,但是他用自己年轻的血肉之躯朝着社会这列按照惯性一路前行的列车迎头撞去却深刻地唤起了全国1?郾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对他们自己前途、命运的空前审视。
面对21岁的杀人犯,我又一次懂得了真理有的时候真是站在刀刃儿上!
对于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当医生告诉她“你离我远点,别把病毒传染给我”时,她的绝望该有多大?她三次怀孕丈夫都不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当她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原来“丈夫并不是不想要小孩,只是不想要和我生的孩子”时,这对于一个女人又是多么难以忍受的压力和屈辱?!
安心,一个让人听了心里一定会感到熨帖的名字,但是当她的背上背起了“乙肝病毒携带者”沉重的十字架后,一家人,包括她的父母、姐妹、爱人、朋友从此就谁都无心可安。
为了制作一期反映“乙肝病毒携带者”生存状态的节目,《新闻调查》的策划人员付出了良多苦心,其中医学道理、专家访谈都好办,最难的是邀请被采访对象。人们害怕知道自己的身边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了个“乙肝病毒携带者”;“乙肝病毒携带者”也害怕让身边的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从此无法做人,因此确定被采访对象对于我们就非常之难。
为了说服大家勇敢地走到电视机镜头前来,《乙肝歧视》节目的策划庄勇志先生在我们《新闻调查》的网站上和众多的“大三阳”、“小三阳”们整整交了一年的朋友。小庄真诚地说服大家:要想消除人们的误解,摆脱社会的歧视,就得有人愿意站出来向大家倒出自己的苦衷。大多数“乙肝病毒携带者”非常感谢庄勇志的热心、关爱,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当众向社会展示自己的尴尬。安心是我们最后获得的少数几个愿意站出来向观众袒露心怀的勇敢者之一。
北京,《新闻调查》办公室。2003年7月,安心是专门从西安跑来和我们见面并商谈采访事宜的,第一次见到她时我觉得她根本不像是一个已经结过了婚的人。安心在我们办公室里大大方方地和人见面,急急火火地上楼、下楼,当时我想她一定是属兔子的吧?不然怎么行走总是蹦来蹦去?单从外表上看我有理由猜想她小时候一定很活泼,青春期一定很招人,果然,她在23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给嫁了出去,她对爱人很好,爱人也非常怜爱她,因为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曾经“小三阳”,又是“大三阳”,然后反复。
安心的活泼、可爱让人愿意听到她有一份温馨的爱情,如果有,她一定是属于那样的妻子:会把和丈夫的“二人世界”或者将来有了小孩儿以后的“三口之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儿,但是生活有时并不是人们愿望的镜子,现实中的安心和她给人的外表印象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婚后不久,安心怀了第一个孩子,丈夫提出不要了吧;第二个,又不让要;第三个,丈夫还是让她做掉,安心知道她的丈夫是非常喜欢小孩的,但是害怕她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将来生下孩子会被传染,而且是“胎里带”,于是就不让生。丈夫一再告诉她:“你不能太自私,不能太自私。”这让安心有一天终于脑袋里炸响了一句话:“他不是不想要小孩,只是不想要与我生的孩子”,“不想要和自己老婆生的孩子”?这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屈辱。
我和安心的交谈是在上海,摄制组刚刚结束在嘉兴对周一超的采访后,安心就从西安经过北京来到了上海。
安心身上带着病毒,这并不是她的错。她是在上初中的时候发现自己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但是怎么染上的?她自己并不清楚。
眼下的安心并不是没有工作,许多年前她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西安市某个研究所,那时候学校还包分配,她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单位又正好没有新员工入所体检,所以用安心的话来说她是有幸“混”进了国企的一个部门,但是随后几年生活的打击使她复发了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曾经患过的精神抑郁症,身体里的乙肝病毒一会儿是“小三阳”,一会儿是“大三阳”也不断地跟她捣乱,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安心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在家休病假,没事了就在网上和“乙肝病毒携带者”们同病相怜地聊天,在“肝友”这个特殊的“圈子”里,她得到了安慰,2003年6月她年满32岁,“肝友”们还给她在网上过了个热热闹闹的生日,这使她结束了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永无止境的暗淡生活,离开家在朋友当中这家住住,那家看看。
我对安心的采访非常地直来直去,我说:“安心,如果你不介意我能不能在采访时把你称作‘乙肝病毒携带者?’”
安心的回答很像她的性格:“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我觉得既然我同意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就一定要使用这种字眼儿,让别人都理解,不然别人不知道,很容易把HBVER和HIV混在一起(HIV是艾滋病人的简称)。您就直接点明乙肝病人、‘乙肝病毒携带者’吧,其实我在发病的时候就是乙肝病人,只不过现在我没有发病罢了。”
我很感谢安心的坦然,赶上这样的被访对象,我也许能够带着观众往HBVER心里走得深一点。我问安心:“你还记得第一次医生告诉你你成了‘乙肝病毒携带者’的时候,你的反应是什么吗?”
安心说:“那时候我很小,没什么感觉,好像也感觉不到周围的歧视,只是家里人很注意,就开始给我买药,买那些保肝类的药,我记得有一种药叫‘云之肝泰冲剂’吧,就开始喝,然后家里就把我的碗筷和他们的分开,以后我也没有感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也没有把病毒传染给家里人,慢慢地家里的碗筷就和我的不分了,但我妈妈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替我担心。高三时我的身体还一直很好,顺利考上了大学,可是在我去大学报到之前,忽然发生了失眠,大概有十几天的时间,几乎睡不成觉,等我一入学体检就又查出了乙肝‘小三阳’。”
我问:“那时候你知道‘小三阳’意味着什么吗,心里有压力吗?”
安心:“那时候还没有,1989年,学校里对我们这样的人还没有太多的歧视。”
“可是你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听到乙肝、‘乙肝病毒携带者’这样一类字眼了的?”
安心:“那是到了我上大学二年级,一次得了肠炎,到学校外面的一个比较大的医院去检查,做化验,结果就又查出来了。这次体检我已经是‘大三阳’了,很重,当时我记得是我姐姐去拿的化验单,我正在上课,她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跟我说:‘安心你现在的乙肝已经非常严重了,医院说像你这样的情况要上报’,我当时脑袋就轰的一声,像被判了死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在教室门口我浑身发凉,牙齿都直打哆嗦。”
我问:“为什么到了那个时候一听‘大三阳’就像给被判了死刑?”
安心:“那会儿,因为,我虽然还不是很了解‘乙肝病毒携带者’是怎么样一回事,但是我已经知道乙肝病毒一旦感染到了一个人身上,很难治愈。”
安心的痛苦从上了大学二年级,以后多少年,可以说到现在都始终和她如影随形。
“大学毕业以后,有了工作,特别是后来我结了婚,慢慢地,我觉得我的处境就越来越尴尬。”
我明白安心所说的尴尬主要指的是什么,也知道依着安心的性格从谈恋爱的第一天起她就会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给爱人,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我问安心:“那时候你爱人在乎吗?”
安心说:“那时候他并不在乎,可能是太年轻,恋爱的冲动压倒了一切,我的确是对他说了我从小肝就不好,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而且我还得过抑郁症,但他当时什么忌讳也没有,认识半年多,将近一年左右的时间吧,我们就结婚了。”
我问:“可你结婚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毕竟自己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有没有一份沉甸甸的东西总好像埋在心里?”
安心:“开始没有,一点都没有,直到后来想要孩子了,怀了孕。”
安心告诉我她从来就很喜欢小孩儿,男孩儿、女孩儿她都喜欢。结了婚还曾梦想过生个龙凤胎。“可是第一次怀孕后他说不要,那个时候我小,他比我大好几岁,我就什么都听他的,可是到了医院去要手术,我特别害怕,怕疼,就又不想做人流了,他就说‘你不能太自私,你有病,万一生个有病的孩子怎么办?’这样第一个孩子就做掉了。到了第二年,我又怀上了,他还是不让要,1996年那次,是我第三次怀孕,那年我刚好25岁,过了25岁生日的时候发现的,我当时真想留下这个孩子,可是他还是那句话:‘不能要,你不能太自私’——”
安心非常坦诚地和我聊着,本来,安心在同意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是要求不露出面孔的,我们也答应了,可是到了上海,我劝她:“你心里有这么多委屈,已经决定让观众知道了,为什么非得遮脸?还是勇敢地面对为好。”安心想了想,很爽快,说:“好,那我就不遮了。”这样我们就在我住的宾馆房间里拿出化妆品来给她化妆。
安心长了个娃娃脸,大鼻子大眼儿的,我是很希望她在屏幕上能够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很用心地给她化。我先给她铺了粉底,画了眉毛,又描眼线,补了高光,又打腮红,最后该涂口红了,我还在跟她有说有笑,可是安心突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看着我手里拿着的口红,连忙跟我摆手:“不,不,对不起,我不化,这可不行,您可能已经忘记了,我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用别人的口红的!”
“不能用别人的口红?”
安心突然像子弹一样从嘴里射出来的话肯定把屋里的空气顿时改变了,接着她迅速地躲进了洗手间,不知道去干了什么,而我愣在那里,拿着口红的手定格在半空,好像不会动了。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我俩化妆时我并没有把安心当成病人,可为什么一进入具体的规定情境一条鸿沟就立刻在我们彼此之间喀嚓豁开?这件事情发生后很长时间我一直都在想:“乙肝病毒携带者”们活得真不容易,平时也许看不出来什么,但真正的尴尬猛然出现在生活的细节里顿时就会让人感到切肤之痛。
一会儿,安心从卫生间里出来,化妆时的尴尬明显地已经被她藏到了笑脸后面,不管我当时脸上还残留着怎样的忐忑不安,安心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随后我们决定到宾馆楼外的草地上去采访,安心又恢复了常态跟着摄像师一蹦一跳地先我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敏感里,不得不费很大劲儿去调整自己。
草地上,夕阳中,安心继续在给我讲述着她的故事:“真的,大姐,1996年那次怀孕,我特别想留下那个孩子,我可以跟您说,自从我怀了孕以后,我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找我能吃得下的东西,千方百计地想增强自己的体质。为了能有奇迹诞生,我还去医院向医生咨询像我这样的人究竟能不能生下个健康的宝宝。记得有一次去医院,那天天上下着很大很大的雨,我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我丈夫那时候已经不可能再陪我。一个女专家给我看的病,那个女专家大约50多岁,她先问我怀孕了查体怎么一个人来,你丈夫呢?我没有向她解释什么,我不能说我丈夫根本就不同意我要这个孩子,我只是自己想对医生说说心里话,说我如果想要一个小孩有没有办法阻断病毒传染,问她如果继续妊娠是不是一定会给孩子带来麻烦?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太出乎我的预料了,那个女专家先是问我身体有什么不合适,开始脸上还满平静的,可是后来听我说我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脸一下子就变了,立刻对我喊:‘什么?你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快快,离我远一点,先别把病毒传染给我!’之后又补了一句:‘至于你要不要这个孩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知道!’”
我不愿意相信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医生或大夫,面对病人不分种类,不问病医治,首先把自己先保护起来?但安心在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有好一阵子,眼泪一直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一开始就跟您说过了,那天天上下着很大的雨,我被那个女专家羞辱了一通之后跑出来,医院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一个人撑着伞,用伞挡着眼泪,那天的经历真是让我终生难忘,老天爷也哭,我也哭——”
为了“乙肝歧视”,安心十年来不知流过多少泪,第三个孩子又被做掉了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乙肝病毒携带者”的母亲完全有可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新生婴儿只要在出生后24小时内注射了“乙肝疫苗”,病毒就可以被阻断,其成功率高达90%。
我相信要是当时安心就知道有“乙肝疫苗”可以让她生个健康的宝宝,相信哪怕用她自己身上的肉去换她也会在所不惜。但是那个时候安心不知道,她也恐惧生孩子,又特别想要孩子。采访中我曾很严肃地问过她:“因为7年前你还不知道有‘乙肝疫苗’可以注射,生孩子确实对孩子有伤害的,一怀孕,孩子和病毒的问题就变得很现实很具体了,你就从来也没有担心过真的把乙肝病毒传给后代?你爱人的担忧你当时就一点也没有觉得有道理?”
安心告诉我:“我承认我丈夫当时是有道理的,但是7年前我想要孩子,我不知道有‘乙肝疫苗’可以注射,可医生也不知道吗?要是那个时候那个女专家肯告诉我有‘疫苗’可以阻断病毒,我的人生和现在就可能完全不同,这件事对于她就是多说那么一句话,可对于我完全可以换一个人生。当然,除非那个女专家也不知道。后来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晚上10点多了打来电话,很远很远地打长途到我家,拿着话筒对准他们家的电视机让我听,当时中央教育台正在播放着一个节目,讲的就是乙肝在母婴传播的过程中怎样进行阻断,就是通过注射什么东西,我先生当时也在家,我就马上叫他来听,但是他不肯,他不相信电视,他就是一味地害怕。”
“是不是你丈夫认为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并不一定要有小孩儿?”我尽可能站在她丈夫当时的角度来想问题,可是安心对我说:“大姐,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我丈夫是很想要小孩儿的,只不过他不想和我生孩子。”
安心又一次向我说出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难启齿的这句话,采访中这句话像一颗钉子,她一次次从心里拔出,每拔一次,心就得流一次血。
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可爱女儿的母亲,但是面对安心,在上海采访的那个黄昏,我知道无论我给予她什么样的同情,对于她,都是一片苍白和荒凉——
北京著名的传染病医院,地坛医院,一位姓蔡的女大夫因为主持着一个特别网站成为了众多“乙肝病毒携带者”的知心人。几千封《信箱里的故事》没有手迹,见不到各种各样不同的信纸、信封,但读着这些信我分明能够感觉得到一种整齐划一了的痛苦、悲伤、愤怒和渴望。
采访安心,我的心像被什么人用绳子一类的东西给系了个死结,安心最后留给我的话是那样的悲切:“我活得太累了,觉得怎么也走不出连自己的丈夫都对我歧视的阴影,最后还是同意了和他分手。”
安心的“阴影”有多大?它在哪里?作为一个“健康人”我试图感性地理解安心,理解所有的“乙肝病毒携带者”,但是我知道那永远是挂一漏万,隔靴搔痒,人怎么能真正懂得他人心里的痛?
2003年7月,北京著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