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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0-黑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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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熟的棉籽,那棉籽香喷喷的、油光光的,好吃极了!不过,那时节,他从来没想到过,他日后有一天会去吃小褂……    
    现在,崔复春提醒了他,他也将小褂上的一块布撕了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死命地咀嚼起来。他想,这不坏,很不坏哩,至少,小褂吃进肚里不会给他的生命造成危机,至少比吃面矸子要安全得多——几年以前,有一个窑工被埋进独头窝子里,就是吃面矸子吃死掉的……    
    牙齿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尖利,布片儿在嘴里总是嚼不烂,迫使他的口腔不停地分泌出许多唾液,好几回那团成了球的布片被舌头送到喉咙眼上又缩了回来……    
    他实在咽不下去。    
    他改变了方法,将塞到嘴里的布撕得很小、很小,他不再费力地咀嚼,只是象征性地嚼两下,便和着口腔里的唾液,硬吞了下去……    
    这办法是成功的,他吞掉了半个衣襟。    
    崔复春竟也将一个衣袖吞掉了。    
    “老崔哥,咱们还……还得走!要不,咱们不憋死在这里,也……也得饿死在这里!    
    “好!走……走吧!”    
    三骡子弯下身子,将崔复春扶了起来,迎着火巷走去,他认定,主井井口就在火巷的另一端,只要他们能走通这条火巷达到井口,生命就得救了!可这条火巷究竟有多长,火势有多大,他不知道,他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想试一试。    
    迎着火巷挪了不到十步,他便受不了了,他感到浑身灼热,呼吸困难,仿佛大巷里的风已不存在了,巷壁煤帮燃烧时散发出的煤气充斥了每一寸空间。他先是感到头昏眼花,继而,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要倒下去。    
    他抬头向火巷看了看,这才发现,他还没有走进那条火巷,大火燃烧的地方距他至少还有十几步,可他已经进不去了!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走进这条火巷,便再也出不来了,大火会烧死他,煤气会熏死他;再说,他身边还有另一条垂危的生命!    
    火巷里的火烧得很猛烈,支撑巷道的木头大都烧完了,煤帮和底棚上的煤全烧红了,从巷道里侧涌出的风加剧了火巷的燃烧,这条火巷简直像一个没有尽头的横放着的炉膛!    
    是的,没有尽头。至少三骡子没有看到火巷的尽头,蹿动的火苗和巷道里的烟尘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窥测出这条火巷有多深。    
    他却还不死心,他将崔复春放倒在地下,想独自去冒一下险,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也许这条火巷并不深呢!    
    为了穿过这条火巷,他又作了一些准备。他返回头,来到水仓边上,将整个身子浸在水里泡了一下,然后,又将那一半尚未被吃掉的小褂浸上水,捂住鼻子,向火巷冲去。    
    这一次,他进入了火巷之中,他屏住气穿过了两架即将烧完的棚子,拼命睁大眼睛向火巷深处瞄了几眼。    
    然而,他却什么也没看清,火巷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令人窒息的煤气和疯狂的火焰迫使他退了回来。在退到崔复春身边时,他一声不哼地将崔复春拖开了,一直拖到有风的水仓边上。    
    他又喝了一次水,然后,剧烈地喘息着,对崔复春道:    
    “老崔哥,没指望!这……这条巷子走不通,咱们还得往回摸,设……设法从斜井上去!”    
    崔复春却没应。    
    三骡子又自顾自地道:    
    “斜井离这儿挺远,说不准咱们得饿死在路上!可不管咋说,咱们也得再……再挣一挣!若是……若是能有一盏灯可就好了……”    
    崔复春还没应。    
    三骡子俯下身子看了一下,以为崔复春又昏过去了,忙又用水去淋崔复春的脸,不料,这回却没淋醒。    
    崔复春死了。


第三部分第35节 这是一个骗局!

    三骡子猛然感到一阵凄冷,这么一条顽强而倔强的生命竟然说死就死了,他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为了这条生命的存在他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那么多的汗水——那是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啊,而他竟欺骗了他,竟一声不响地死了,又把他一人孤零零地抛在这黑暗的地下,这是多么无情无义啊!早知他活不了,他根本不该救他!根本不该把自己宝贵的精力浪费到他身上!    
    这是一个骗局!    
    生命的道路上处处是这种骗局!    
    设若当初他硬下心肠,不带崔复春一起上路,只把他当作一具尸体,他也就不会被骗了!    
    却也是好事。崔复春死了,他从此以后,可以告慰自己的良心了,他可以轻装上路了,他的肩上不用再背负起什么道义上的重担了。    
    他将崔复春身上的半截破裤子扒了下来,揉成一团,夹在了自己多毛的腋下,又沿着那条来时的黑巷,向原路踉踉跄跄地摸回去……    
    却摸迷了路。在一条小巷子里,他昏倒了。    
    最后一次分肉时,二牲口发了火,他又一次发现:肉被偷了!    
    这是确凿的。二牲口再傻也能看得出来。上一次分肉时,他疑疑惑惑地觉着肉被偷了,可他没说,他找不到证据,他把肉在手上掂来掂去,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终没把他的怀疑讲出来。这一回却不然。这一回,肉被偷去了一小半,巴掌大的一块肉上硬被谁撕下了两大条,撕过的地方还有手指抠出的湿漉漉的印子。    
    “我日你们祖宗,哪个王八蛋偷肉了?”    
    “是胡工头!”小兔子尖声叫道。    
    “二哥,是小兔子偷的!准是小兔子偷的!他一直走在你身后!”胡德斋也可怜巴巴地喊。    
    二牲口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小兔子,又看了看胡德斋,半天没有说话。    
    “二哥,真是胡工头!”    
    “二哥,我……我怎么敢呢!二哥……二哥,你可不能信这小东西的话!”    
    二牲口的脸被愤怒和痛苦扭得变了形,他深凹在眼眶里的两只眼睛里放射出狼一般的凶光,牙齿咬得咯咯响。    
    “二哥,揍胡工头!揍他!”    
    “二哥!二哥……”胡德斋跪下了,在地上爬,“二哥,真不是我呀!”    
    二牲口猛地扑过去,对准胡德斋的脸就是一拳,拳头落下,胡德斋立即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    
    “哎哟,二哥,饶命!饶命!”    
    “揍!二哥,使劲揍!”    
    小兔子恶狠狠地在一旁煽动。    
    二牲口又给了胡德斋一拳,胡德斋挨了这一拳之后,已顾不得讨饶,野兽一般地哀号着,滚到了煤帮一侧的水沟沟沿上。    
    “揍得好!二哥,这点肉咱们两个分吧!”小兔子讨好地往二牲口身边凑去。    
    二牲口迎面一个耳光,将小兔子打了一个踉跄,歪倒在巷道中央的轨道上:    
    “婊子养的,你也不是东西!”    
    二牲口谁也不相信了。现实终于使他明白过来,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人,这种两脚动物说到底就是兽!人是从兽群中走出来的,即使一万年之后也摆脱不掉野兽的本性,当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会比任何野兽都更凶残!    
    二牲口将那块不足四两的肉在手上掂了掂,盘算着该如何处置它。他想:他应该自己吃掉它,小兔子和胡德斋都没有权力再吃它,他们偷吃的已经够多了!他这不是欺负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招惹的!但转念想想,却又觉得不妥。这毕竟是最后的一点食物了,以后,他们也许再也吃不到任何东西了,也许他们会一个个饿死在这黑暗的地下,他们会死得比他早,因为,这最后的一次食物他们没吃到;而他凭着这块肉,可将生命多维持几天……    
    这太残忍了,也许他们这几天就会走出这座坟穴,也许他们这几天就会得救。如果他们因此而饿死,那就等于他扼杀了两条性命。    
    二牲口叹了口气,将那块已变了质的肉在斧刃上分割成三块,然后,将最大的一块递给小兔子,将最小的一块抛给了胡德斋。    
    “吃吧!吃完以后,咱们一起饿死!”他恶狠狠地说着,接着便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这使胡德斋和小兔子都感到意外,他们愣愣地看了看二牲口,没讲任何感激的或悔过的话,便忙不迭地狼吞虎咽起来。小兔子坐在铁轨上吃,边吃边怯怯地偷看着二牲口;胡德斋干脆就趴在沟沿上,像狗一样地俯在地上吃,边吃边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肉已变质发臭,纤维组织也松散了,咀嚼起来并不费事,不一会儿工夫,三人都将自己手中的肉吃完了。    
    他们又手拉手地上了路。尽管他们相互猜疑、相互仇恨、相互警惕,可却还得在一起共同生存,共同寻找脱险的道路。    
    在他们三个人中,二牲口年岁最大,下窑的时间最长,对窑下的道路摸得最熟,自然成了具有绝对权威的领导者。他领着胡德斋和小兔子摸过了一段段巷道,在他的感觉中,至少有六七天时间在这摸索之中过去了,如果感觉和经验没有欺骗他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到达主井附近的巷道了,距主井井口的位置也不太远了。倘或真是这样,他们就不会饿死在这座地狱里,他们会在这两三天内绕开着火的地段,靠近井口,爬上井去。    
    他们已不再指望地面人员的搭救,从一片片尸体上爬过去时,他们已明白了这场灾难有多么严重,在长时间的期待与希望化作绝望的烟云之后,他们已懂得了:要得救只有靠他们自己!    
    他们固执地向前摸索着……    
    就在这一天,他们在大井主巷道的一条支巷里和三骡子胡福祥会合了;也就是在这一天,他们发现了那匹救命的马。    
    最先发现三骡子胡福祥的,是小兔子。当时,走在最前面的二牲口已踩着三骡子的身体摸了过去——他以为又是一具尸体,根本没有注意。不料,身后的小兔子却惊叫起来:    
    “二哥,停停,有人!脚下有人!”    
    小兔子叫喊时,分明感觉到一只大手在抓他的腿。    
    走在最后面的胡德斋也跟着喊了起来:    
    “是……是有一个活人哩!”    
    三人停下脚步,把油灯又一次点亮了,二牲口这才清楚地看见,三骡子胡福祥正侧卧在一根棚腿旁的干煤渣上,嘴角抽颤着想说什么。    
    “三骡子!是三骡子!”胡德斋惊叫起来。    
    “带……带……带上我!”三骡子脸扭曲得变了形,声音微弱,像蚊子哼。    
    三人围着三骡子坐下了。    
    他们要决定如何安排这条垂危的生命。    
    很长、很长时间,三人都没说一句话。    
    三骡子挣扎着要坐起来,二牲口上前扶住了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又沉默了一会儿,二牲口才叹口气问:    
    “咋办呢?”    
    三骡子觉出了气氛不对,眼睛直直地盯着胡德斋,乞求道:    
    “四叔,带……带上我……我吧!”    
    身为三骡子远房四叔的胡德斋根本不敢看三骡子的眼睛,怯怯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小兔子的态度很明确:    
    “二哥,不带!咱们不能带他,他反正要死的,我们不能被他拖累死!”    
    三骡子眼里涌出了泪,他呻吟着道:    
    “我……我……我是下来救你们的……”    
    二牲口怔了一下,转而问胡德斋:    
    “胡工头,你说呢?”    
    胡德斋想了想:    
    “我……我说……我说不带!我……我们背不动他!”    
    “噢?你也这么说?”    
    二牲口放开怀里的三骡子,手扶煤帮站了起来,继而,又把胡德斋从地上拖了起来:    
    “蹲下,来,蹲在这里!”    
    “二……二哥,干什么?”    
    二牲口没有回答,上前抱住三骡子,将三骡子的身体压到了胡德斋背上,以不容反驳的口吻命令道:    
    “站起来,走!”    
    “二哥,不行呵!我……我自己都走不动了!”    
    二牲口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打毕之后,恶狠狠地骂道:    
    “混账王八蛋,见死不救!你他妈的还算什么人?他姓胡,是你们胡家的人,你不背,谁背?”    
    “二哥!”    
    “背起来——”二牲口又朝他身上狠狠地踢了两脚。    
    胡德斋无奈,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却真的站不起来。二牲口上前托住三骡子的臀部,硬帮着胡德斋立起了身子。    
    趴在胡德斋肩上,三骡子眼里流出了泪,他也学着胡德斋和小兔子的样,感激地向二牲口喊了一声“二哥”。


第三部分第36节 一场惨烈的、紧张的搏斗

    二牲口拍拍三骡子的肩头道:    
    “骡子兄弟,有你二哥在,谁也不敢甩掉你。谁敢使坏,老子就掐死谁!走!”    
    走了不到十步,胡德斋“扑通”一声栽倒了。    
    “二哥,你……你掐死我……我吧!我……我背……背不动!”    
    二牲口没办法了,只好自己背。他让胡德斋走在最前面探路,让小兔子托着三骡子的身子跟在后面,又向前走了百十步。    
    就在这时,他们四人几乎同时听到前面黑暗的巷道里传来了一阵马的嘶鸣声。    
    他们停住了脚步。    
    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马在叫!”小兔子最先喊了起来。    
    “是马!是马!”胡德斋也欣喜地道。    
    “你……你们都听见了!”二牲口还是不太相信。    
    “听见了!你听,你听,二哥,它又叫了,又叫了,二哥,说不准就是我的大白马呢!”    
    果然,隐藏在黑暗中的那匹看不见踪影的马又嘶叫了起来,声音清晰而悠长,使巷道里的空气都微微颤动起来。    
    根据声音判断,这匹幸免于难的马距他们并不远。    
    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在整个矿井经历了这么一场严重的灾难之后,居然还有一匹马活了下来!    
    二牲口把背在身上的三骡子放了下来,抹了抹额上、脸上的虚汗,激动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他梦呓般地道:    
    “打……打死它!咱们打死它!”    
    这个主意几乎是四人同时想到的,连躺在地上的三骡子也想到了。此刻,这匹马在他们的眼里不再成其为马,而是一堆肉,一堆活动着的肉,一堆可以充饥的肉,他们日后一段时间的生命能否维持将取决于这堆肉的存在与否!    
    “打!打!”    
    “快!拿斧头,找……找棍!”    
    “石块也行,用石块砸!”    
    “我……我也来和……你们……一起打!”    
    躺在地上的三骡子竟也扶着煤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受伤,完全是被饿倒的;他相信,只要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马肉,他就不会死,他就能活下去!他就是不要人背、不要人扶,也能从这里走出去!    
    “二哥,咋个打法?你说!”    
    胡德斋从煤帮上取下一块又湿又重的木板,紧紧抓在手里,准备和那匹看不见的马决一死战。    
    小兔子也在黑暗中四处寻找武器。    
    二牲口却没说话。最初的一阵激动过去之后,他突然想到:要在这黑暗的地下把这匹活马变成马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面前这条巷道他们并不摸底,不知它的前方通向哪里,假如前方是通向另一条巷道的,那马受了惊吓之后,撒腿跑了,马肉便不存在了。其次,他很怀疑他们四个人的力量是否能对付得了这匹活着的马,他们四人现在已筋疲力尽,而那匹马却似乎活得挺不错,他从它的嘶鸣中分明感觉到一种旺盛的生命力。马和人不同,马在井下可以啃巷道木,吃支撑煤窝子的秫秸垛,它活得比人要轻松得多。    
    这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对付这匹精力旺盛的马,并不亚于对付一头凶恶的老虎;搞得不好,马发了疯,他们有可能被它撞死、踩死。    
    “伙计们,不能乱来!咱们得稳着点!”二牲口拿起油灯,掂了掂轻飘飘的油灯,划着洋火,点亮了灯:    
    “灯油只有一点了,咱们也甭指望在路上再拾上个油壶,咱们既要稳当,也要利索!”    
    在和胡德斋会合之后,二牲口曾经在尸体堆里找到过两把油灯的灯壶和一包洋火,这才将光明之火保留到现在。    
    “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先悄悄靠近那匹马,尽量把它引到跟前,牵住缰绳,然后再动手。咱们现在就动手是不行的,那会把马吓跑!”    
    “对!二哥,现在不能硬干,一硬干准完蛋!得先试着抓住缰绳!”小兔子道。    
    “胡工头、三骡子,你们两个跟在兔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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