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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0-黑坟-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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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要扑灭有利于田家铺民众的正义舆论,掩盖事实的真相,而他们越是这么干,越是说明了他们的虚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笔,为穷苦的民众作正义的发言。    
    他置身的这家客店远离公司大门,在分界街的最西面。这里紧靠着古黄河大堤,周围没有一个大兵——那大兵们的魔爪目前还不敢伸到这里来。他住在田家区一侧,紧挨着田家区就是客籍窑工居住的西窑户铺,那里驻扎着一个武装的窑工团。他是安全的,他不认为他的生命存在什么威胁。所以,听到那阵脚步声,他并没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着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报道了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冲突,不料,被《 益世导报 》的郝文锦钻了空子,这郝文锦鬼得很,没什么文采,却颇有心计,颇会钻空子,郝文锦在给《 益世导报 》写的一篇文章中骂他“妖言惑众,歪曲事实,为匪夷张目”,也就是抓住了他回避胡贡爷图谋绑架李士诚的细节,搞得他有些被动。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文章是可以不回避绑架细节的,绑架是胡贡爷和那帮地痞的事,与窑工何干?大兵们有何理由对窑工们开枪呢?    
    下午这场战斗,也怪不得窑工。窑工占矿原是由政府封井决定引起的。窑工们并不想和政府的军队开战,而是政府的军队要和窑工开战!这里面便有一个是非的问题。即使按北京政府之虚伪的法律来看,也不能说窑工们有什么过错!    
    他想,这篇文章如果不能对战斗的实况进行一些准确的报道,那么,也必得把这一问题讲清楚、讲透彻,让世人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不是一场暴动,而是一场屠杀!    
    他又点了一支烟,猛抽了几口,烟一吸下肚,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感到胸部一阵隐隐作痛,嗓子眼也又痒又疼,他将刚刚点燃的烟掐灭了,埋头看起了稿子。    
    这时,他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下的声音,继而,那脚步声又“扑哧、扑哧”响了起来。    
    他有了点警觉。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灯睡觉了,院门已经上了锁,这时候,院子里不该有什么脚步声。    
    他从桌前站了起来,随手操起一只装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门边靠。    
    他走到门旁时,脚步声也在门外边停住了。    
    “谁!”他问了一声。    
    “我,是我!”    
    “你是谁?”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过呱的!刘先生,您睡了么?”    
    刘易华这才松了口气,把火油瓶往门旁的灶台上一放,拉开了门闩。


第四部分第57节 他看见了他的窑神爷

    一个浑身透湿的高大汉子闪身进了屋,这汉子进屋之后,顿顿脚上的稀泥,抓过门后的一条毛巾揩了揩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谦恭地道:    
    “刘先生,真……真对不起,这深更半夜的,啧,啧……”    
    刘易华笑道:    
    “没啥!没啥!你田八哥能三更半夜来找我,是看得起我,是信得过我嘛!”    
    “刘先生,张贵新要抓你!”田老八很机密地探过肥大的脑袋说。    
    “知道,可他们抓不走,有你们大伙儿的保护,他十个张贵新也抓不走!”    
    “是的!是的!”    
    田老八在刘易华的炕沿上坐下了。    
    “田八哥,有事么?”    
    “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来,走到窗前揭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回转身道,“刘先生,我是翻墙头进来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见……”    
    刘易华笑笑道:    
    “我知道,你一翻墙头进来,我就知道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先生,刘……刘先生,矿里的弟兄们可他娘的惨啦!”    
    “哦,你是从矿里跑出来的么?”    
    “不,不,大兵攻矿的时候,我不在矿里,天黑以后,二老爷派我到矿里看看,我就从他娘的西护矿河摸进去了!”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快给我说说!”刘易华兴奋了,他急于知道这一下午打下来矿内窑工的伤亡情况,他要为他的文章充实一点新鲜内容。    
    “快,你说,我记!”    
    他转过身子到桌上去拿纸、拿笔,却不料,就在他转过身子的时候,田老八猛扑过去,从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他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歪倒在身边的破椅子上了。他的头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剧烈抽颤着,整个面孔都扭变了形。他凸暴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极简单的字:    
    “你……你……你……”    
    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刘易华的嘴,可看到他已没力气喊了,才放弃了这一念头。接着,田老八握刀的右手使劲拧了一下,让刺入刘易华体内的刀子转了大半圈,才将刀子拔了下来。    
    刀子拔下,血水像泉一样地涌了出来,立时,浸透了刘易华的长衫。继而,这血水流到了刘易华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顺着木椅的缝隙流到泥地上,一会儿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积了一摊血。    
    刘易华却没死。他两条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撑在桌子下面,一只手捂住伤口,一只手扶住桌沿,始终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势,他已没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田老八,眼角浮着一丝泪光。    
    田老八又一次举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里直抖,久久没落下来。他不无愧疚地对着刘易华道:    
    “刘先生,这……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头、债有主,今生今世的账你若要算个明白,就去找张贵新!变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泪珠,顺着刘易华的眼角流了下来,流到了他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滚入了耳窝里,他像耳语般地道:    
    “这……这……这是为……为什么?”    
    田老八的脸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着沾满鲜血的手,抖着血淋淋的刀,恶狠狠地道:    
    “为了穷!为了穷!这个仗打胜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卖了牛,还欠我家二老爷五十块大洋,不杀了你,我赎不回地,还不了账,我也得去下窑,可我不愿去下窑!不愿!就这话!”    
    “明……明……明白了!”    
    一句话刚说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来,刘易华整个身子向上一挺,“扑通”一声,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时间,伤口里流出的血滴到了他那刚刚写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刘易华活不了了,没顾得去拔刘易华身上的刀子,就慌忙翻弄起刘易华的东西,可他很失望,刘易华带来的破皮箱里,除了稿纸、书,便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值钱的东西一件没有。他不死心,又到刘易华身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刘易华长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块温热的大洋和一块怀表。    
    把大洋和怀表往怀里一揣,田老八转身就往门外走。不料,刚走到门外,被起来解小便的房主发现了,房主喝问道:    
    “谁?”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脚两步跑到院墙跟前,纵身一跃,跳上了墙头。墙外恰是一根路灯杆——大兵进驻田家铺之后,公司开始每夜供电,路灯的灯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庞,在田老八跳下墙头前,房主已认出他来。    
    房主料定发生了点什么事,忙跑到刘易华的房间去看,这才发现刘易华遭了暗算,他当即叫醒了左邻右舍的人,喊来了打更的窑工团的窑工,请大伙儿帮着抢救。    
    然而,已经晚了,刘易华已经不行了,大伙儿把他放在炕上的时候,他痛苦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了,整个面孔苍白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黯然无光了。    
    “谁,刘先生,是谁干的?”一个窑工代表问。    
    刘易华不回答。    
    “说呀,谁干的?”    
    刘易华还不回答。    
    “谁干的,我们宰了他!”又一个背枪的窑工含着眼泪吼道。    
    这时,房主说话了:    
    “我看见了,是田老八!”    
    那个窑工代表手一挥:    
    “走,给我把这个狗杂种抓来!”    
    “别……别!”刘易华想坐起来。    
    房主马上扶住了他。    
    “别……别难为他,他……他也是因为……因为穷呵!”在生命之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刘易华倚在房主的怀里,痛苦地望着众人,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工友们,我……我的心属于你……你们,你们要……要胜利……胜利。”    
    说毕,刘易华颓然倒在房主的怀里,头一歪,咽气了。这个《 民心报 》的记者,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这个和田家铺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乡人,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到了这块黑色的土地上。    
    是夜,镇上的窑工团在田二老爷的指挥下,从西护矿河、从公司大门、从南煤场分三路向矿内运送食物。是夜,镇上的民众拿起了刀枪棍棒,准备武装自卫。亦在是夜,暗算刘易华的凶手田老八,终于在田家区的破茅屋里被愤怒的客籍窑工们抓获……    
    第三次看见窑神爷的时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骡子身边挠头皮。他的头上早就糊满了泥水和汗水,现在结了块,又痒又痛。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揭了下来,放在赤裸的大腿上,试探着用手去挠。他很小心,挠头时,他把粘在头皮上的一块块污秽不堪、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垢轻轻抠下来,尽量不碰到头上的伤口。二牲口和三骡子这时正在商量该不该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一致的认识,二牲口主张扒,三骡子却不主张扒;他们都扭过头来征询小兔子的意见,小兔子却不回答。小兔子现刻儿对自己的生命颇有些不负责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还能活着爬到地面上去。当他们三人摸了几天,又摸回到原来的老地方时,三骡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脚大骂,惟有他平静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个结局似的。现在,他们又摸到了这条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条使他们上过了一次当的斜巷;往后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狱,二牲口认为,不管怎么样,不管这堆堵塞物多么难扒,都要扒一下试试;三骡子却主张退回去,退回到打马巷道的后面,另寻新路。    
    两人开头还悄声商量着,后来,干脆争吵起来。    
    就在二牲口和三骡子争吵起来的时候,小兔子看见了那个他已见到过两次的面孔,他看见了他的窑神爷!    
    窑神爷是猛然间出现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远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双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里,闪现着萤火一般的光亮;他那高高凸起的脑门上,嵌着一道不规则的疤痕,疤痕的凸起处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辉;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对着小兔子的脸闪现着一丝幽冷的蓝光。他的整个面孔依然呈现出一种浅蓝色,像早晨明净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着,两片鞧成了团的嘴唇半张着,嘴里残缺的牙齿时隐时现。    
    小兔子浑身颤栗一下,他那被抓在二牲口和三骡子手里的两只胳膊,微微抖动起来。他想站起来,扑上前去,扑到窑神爷的怀里,跟他走——不论跟他走到哪里,他都决不后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扑过去,会惊动二牲口和三骡子,他怕他的窑神爷会怪罪他。    
    这次,他不再怀疑。他断定这个频频出现的蓝面孔是他的窑神爷!是的!是他的窑神爷!他的窑神爷是来救他,来保护他的,他死不了!    
    那蓝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只像鸡爪子一样扭曲的手。那只手在一片蓝光中不时地摆动着,示意他走过去,走过去。    
    他一下子鼓足了勇气,猛然将自己的胳膊从二牲口和三骡子的怀里抽出来,匍匐在地上,试探着向前爬……    
    二牲口和三骡子叫了起来:    
    “兔子,你要干什么?”    
    “你……你往哪里爬?”    
    听到了。二牲口和三骡子的叫声,他都听到了。他不理。他觉着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飘过来的,他这时只是害怕,怕那个蓝面孔也听到他们的声音,怕他会被他们吓走。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窑神爷没有动。他弯着腰站在一根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虾须一般直立的头发,在巷风中索索飘动着,像一缕时隐时现的炊烟。他看见了他的衣裳,那衣裳很破旧,胸前补了一个大补丁,前襟上还有几个烟火烧出的破洞,破洞里似乎在冒烟……    
    他向前爬时,他却在向后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条腿是跛的,跛得很厉害,每退一步,他的身子就要倾斜一下。他退得悄无声息,仿佛整个身子全然没有重量,仿佛是在黑暗的空中飘。    
    二牲口和三骡子跟上来了,他们使劲抓他的脚,搂他的腰。他拼命挣扎,拼命张开手臂向前扑,他两眼死死盯住他的窑神爷,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第四部分第58节 通往希望的道路

    “兔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呀?”是二牲口在说话。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挣,这才摆脱了二牲口的纠缠。可他的一只脚还攥在三骡子手里,他又一蹬腿,将三骡子踹到了一边。    
    在他努力摆脱纠缠时,他的窑神爷没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变得不顾一切了。他站了起来,向他面前扑去。这一扑,却扑到了一堆实实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头和脸都被矸石碰破了,他呻吟着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见他的窑神爷,他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后面;他看不见矸石,却确凿地看见了他的窑神爷。他顾不得脸上、头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扑过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窑神爷走了。他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过去的时候悄悄走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却很纳闷,他们实在搞不明白小兔子为什么要连着两次,用头去撞那堆堵住他们道路的矸石,他们以为他要寻死,于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个屄!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窑神爷会掐死你们的!”    
    三骡子觉着有点奇怪,遂小心地问:    
    “小兔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寻死,他狗日的活够了!”    
    二牲口恨恨地道。    
    小兔子脱口道:    
    “我……我才不会寻死呢!我……我看见了窑神爷!看见了三次!”    
    二牲口和三骡子都惊呆了。    
    “说说,小兔子,快说说,这窑神爷是个什么模样?”    
    小兔子抽泣着道:    
    “这窑神爷生着……生着一张蓝脸,歪鼻子,小……小眼睛,额头上有一块大疤,嘴唇挺厚的,像……像两个青紫的肉球,他是个跛子。”    
    “他有多大岁数?”二牲口紧张地问。    
    “大概,大概有五十来岁……不,也许有六十来岁,他的头发很硬,是直竖着的,像大虾的须子。”    
    “你过去见过这个人么?”三骡子问。    
    “没……没有……没有!”    
    三骡子困惑地道:    
    “这就奇怪了。这个人我也从来没见过!就是早年死在窑下的人中,也没有这副模样的。二哥,你想想,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二牲口想了一下,惊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认识过这么一个人的!这个人的模样,和小兔子说得差不离,噢,除了那个蓝面孔。不过……不过,这是他妈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骡子忙催促道:    
    “说说,快说说,二哥!或许……或许我也见过哩!”    
    二牲口道:    
    “不!不!你不会认识这个人的,兔子更不会见过。他死的时候,兔子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哩!那是在青泉县的官窑局,约摸是在光绪十六七年的时候,二号大洋窑有个老窑工叫赵老五,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没把命送掉。一次冒顶,砸伤了他的腿;一次片帮,飞起的矸石打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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