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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
“文革”开始后,她与本单位一个小领导结了婚。冬天,她的丈夫得了感冒,深夜里忽然呻吟不止,送到医院就断了气。丈夫死后不到一周年,倩姑与小牛结了婚,又分居了。分居十年,卢倩姑等到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的好时候。她的小说发表了。几乎同时,小牛因车祸丧生。
《阿珍》发表不久,传出了小道消息,白部长在一个场合讲了意见:《阿珍》属于坏小说,它没有把批判的锋芒集中对准王张江姚“四人帮”,不能够给读者以信心、力量和方向,小说的爱情描写是与社会主义的道德准则格格不入的,等等。
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杨巨艇说:“白部长实际上至今仍然坚持姚文元的那一套。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保卫‘青胡’同志,保卫我们的才华横溢的女作家!”
杨巨艇叫错了她的名字,难道他花了眼了吗?呵,也许是“青狐”吧,青色的狐狸,多么迷人!我只是一只小小的狐狸,倩姑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笔名,带着一种挑战的勇敢,又带着一种女性的娇气,更是由于对于杨巨艇的一见倾心,如醉如痴。
青狐一夜无眠。阴历十五,月光透过破窗帘照在她的床头,她喜欢月光,她常常在满月时分失眠,这种失眠也许并不令她十分心焦,而多少是她的一种享受。她希望有一次机会抱住一个雄壮的男人,抱一次就行。
……她迫不及待地写一篇新构思的小说,也可以说压根儿没有什么构思。她只是觉察到自己应该写了,她急不可耐地要写,而且要放开了写,匪夷所思地写,哭出眼泪来写。
哦,写小说是这样的快乐!这样的大权在握!她在证实悲欢,主宰命运,裸露自身,她在裁判胜负和生死,宣布判决和收受投诉,抱负恶人和感激良善,有冤的报冤,有爱的报爱!
与写小说同时,她一次一次地想着杨巨艇。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思想家,一个斗士,他名震寰宇。而且,他是一个多么体面的男人!她觉得他已经进入她的身躯和内脏,她精神奕奕,如有天助。她已经得到他的身体和灵魂,她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
她已经四十来岁了,从十二岁以来,她就做着爱情的梦,是高雅的,诗一样的,无比纯洁的爱情。她看到了杨巨艇,便觉得自己活了起来,年轻了起来。杨巨艇为他的思想付出了代价,受尽了痛苦,这样的男人是圣徒,她终于找到了这样的男人了。
而杨巨艇对她说的是:“中央是要改革的,人民群众也是要改革的,然而中层干部为既得利益不愿意改革,你说怎么样?”
青狐只觉得是一阵冷气袭来,她欲哭无泪。她突然顿悟了,这只不过是小说,事实上,她与杨巨艇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这就是她的生活,她的命运,从此她死了心只写小说散文,以至于文坛的1979年成了青狐年。
青狐连续得了一些稿费,她完全没有过这种四面八方汇钱来的生活,这对于几十年没长过工资的她来说简直是神奇魔法,她买了全新的软床,买了六个抽屉的写字台,买了能够旋转的趋向皮软椅和沙发,她还用八十四元的重金,购买了一小瓶据说是法国进口香水。她买这瓶香水的时候心头狂跳,和初次抢银行或杀人劫道的感觉一样。她买了带有精美画框的西洋名画复制品:斯杜克的《莎乐美》,库尔贝的《睡》。胆大包天的画儿,一个裸女躺在裸男的怀里,不是女人的而是男人的巨臀处于画面的中心。女人的睡态贪婪享受,真令青狐嫉妒。
青狐差不多更换了她的全部行头。现在亭亭玉立的她走到哪里,都显得气度不凡。
她常常出入于宾馆,那里的厕所也散发着香气,过道里若有若无地响着曼托瓦尼或者班德瑞乐队演奏的轻音乐,那里是高贵的布尔乔亚的善良与文明,友好与善意。在那里青狐常常感到委屈,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营养,更好的身材,更好的情绪,更好的风姿,更多的知识,更漂亮的举止,更优雅的谈吐,更高尚的身份,还应该有绝对应该有爱情与性的淋漓尽致。然而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她的最好的年华就在黯淡和龌龊当中,在灰溜溜和准瘪三的状态中,在提防与申辩,在忽左忽右的燃烧之中度过了啊!
你可以在小说里爱上一百个英俊的男人,每个男人都是英雄都是好汉都是罗密欧也都是佐罗,你可以在小说里与一百个强壮而又优雅的男人缱绻缠绵,云雨蹁跹;你可以因小说而得到无数的羡慕的乃至爱恋的目光。然后你回到自己的卧室,你对着四壁怔忡,你怜惜自己的年华与身体,你自言自语,你翻来覆去,你怀着永远的利刀割体一样的遗憾咀嚼自己的孤独和悲凉,然后再用自己的孤独和悲伤编织新的供人玩赏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
青狐与各有一番风云遭际而又个个身怀绝技的作家们一起来到海滨,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她复活了。她又进入了自己要写的一篇篇小说,她的生活渐渐与小说一样有趣了,她的生活里已经出现小说里常常出现的海滨、波浪、黄昏、枫杨、梧桐、饭店、汽车、沙滩、钢琴、地毯、男女侍应生、电话亭、会面、思念、握手、微笑、好感、一见钟情、痴男怨女、文人雅士、高贵谈吐、噙在眼眶里的热泪、厚厚的信件和白天黑夜永远做不完的梦。
她出席了与欧洲作家的对谈。他们讨论中国,讨论“文化大革命”,讨论改革开放,讨论拯救中国也拯救人类的良方,讨论文学艺术文化真理人道革命民主人权和由他们代表的良知。
第二部分 力作选介第14节 《青狐》梗概(2)
外国人说:“你们的文学是文学吗?你们的出版社、文学刊物、作家协会都是官办的嘛!”
外国人说:“世界各国在他们的困难时期,都会有有良心的作家秘密写一些东西,放在抽屉里,等形势变了以后再拿出来发表,为什么中国这样的抽屉文学如此之少?是不是中国作家都与江青合作去了?”
青狐火了:“你们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鸦片战争的时候,火烧圆明园的时候,搞治外法权、中国割地赔款的时候,你们为中国人民说过话么?我们中国人的苦难你们真正关心过么?我们改革开放了,你们回过头来教训我们来啦?给我们办学习班来啦?不要看着中国人民中国作家这儿不对那儿不对,如果是你们处在中国作家的地位,如果中国作家换成了你们,谁知道你们会表现成什么样儿?”青狐气得流出了眼泪,外国人面面相觑。
散会以后,见到了青狐的人都是眼睛一亮。有的说:“有了你的这个发言,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有的说:“痛快!精彩!”有的说:“毛主席呀,毛主席就是伟大呀!”而青狐声明,她只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即兴一抡罢了。
不久,高层领导同志关于青狐的爱国主义表现的批文下达了,这使整个文艺界与青狐的所在单位大为震动,青狐的入党进程展开了。哈哈,大姐我如今也要成为这个闹翻身求解放的共产党的一员了!我们伟大的党来找我来了,党能够了解我,我能够为党的翻身事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一个月后,青狐受到高层领导同志的接见。领导同志说,白部长他们不能接受你的小说,是因为他们的艺术趣味太狭窄:“怎么能说你的小说看不懂呢?他们看得懂什么?我们的作家我们的领导就是这样低能吗?不过你可以少写一点,你应该清醒,你刚刚入党,你应该记住,共产党员作家首先是党员,其次才是作家……”
她于是频频点头,表示感谢,表示今后一定写得更认真,更严格要求自己,而且加强学习政治。她流着热泪说,她最喜欢最激动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词就是“翻身”,除了共产党,什么党也不可能来领导这个翻身。
短短一年之中青狐几乎实现了她半生想实现而没有实现,也没有可能实现的所有的梦。她被选为一个文艺机构的副所长,从而给她家安装了电话。很好,电话线的嗡声是美的,拨通以后短促的“铃”声是美的,电话里的人的声音也是美的。
青狐打电话的瘾远远没有过够,她被通知随作家代表团去欧洲访问。道格拉斯10型飞机在一千一百米的高空飞行……生命可以原地踏步,可以蠕动爬行,可以御风升空,可以越洋万里,可以指挥评点手心手背呼风唤雨燃烧爆炸名扬寰宇,人啊,你们是怎样的不同啊。这里有一只智慧的和美丽的狐狸,她终于得到了机会,她终于炼就了不凡的人身!她感到了几分庄严,祖国,终于要走向世界了。
就在青狐他们出国访问的时候,文艺界、理论界、新闻界、教育界、出版界等“战线”上,出现了不良动态或曰阶级斗争的新动态,但也有人认为是思想活跃的可喜局面。A教授露骨提倡多党制和三权分立。B研究员否定党的领导。C老爷子怀疑四项基本原则。D作家否了毛泽东。E女诗人说是中国人种有问题。F导演提出“脱”是拯救国产电影的不二法门。H理论家提出需要从德国引进一个国务院总理……老百姓中还流传着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
这时,在欧洲,中国作家与大学生的见面会上,一位才从中国大陆出来不久的留学生大声疾呼,中国这样不对,那样不好,侵犯了民主,损伤了自由,剥夺了人权……他激愤地大叫道:“中国的作家们,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做什么去了?”
“我们在中国的首都或者外省”,青狐说,“请问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到那里,去帮助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父老兄弟。我们在写小说,写诗,在做我们想做的事。您却在责备我们,要求我们去冲啊,杀啊,您挺会要求的啊。”
一位先生大讲中国要改革开放一定要放弃马克思主义。青狐说:“只要世界上还有种种的不公正,就永远不要期望人们会忘记马克思主义。”一位“中共意识形态研究专家”激动地指出,青狐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现在是为“中共”官方说话的。青狐笑了,她说:“上面说话的那位朋友是不是要求我们推翻共产党呢?还是您自己推去吧。”
在与一位欧洲女作家一起用饭的时候,外国女作家说到当地发生的一次女权主义游行中打出了一条标语:“不要性骚扰,只要性高潮!”青狐问道:“什么叫性高潮?”欧洲女作家大惊失色,她像是看见了一个怪兽,半天合不上嘴。第二天,当地的一家晚报报道说:“中国著名爱情小说女作家不知性高潮为何物,共产社会一至于斯!”
一张华文小报的记者把电话打到青狐的房间,青狐确认,她就是不知道性高潮这个词,她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她个人也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后来,她在另一次采访中对外国记者发布了一个经典命题:“我不喜欢资产阶级性骚扰,也受不了无产阶级性高潮……”
记者当中有一位英俊的中年男子,人们称他为雷先生。他自称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民主德国人,他拿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为一家德国媒体做记者。英俊的雷先生的身材、长相、举止,频频使青狐想起杨巨艇。
雷先生请青狐吃了一顿晚饭,他的嗓音富有磁性,他的脸上充满了迷人的微笑。他说他读了青狐的作品,非常喜爱,非常崇拜。以后几天的时间青狐耳朵边一直响着他说话的好听的声音,这声音使她失魂落魄。她想起了她少女时期的梦,她觉得与雷先生的邂逅使她少女的幻想实现了,在她即将变成一个老太太的时刻。
青狐回国前夕,雷先生邀请她参加一个派对,他特别说明,只请她一个人。青狐不管不顾地赴了约。他们一起喝了香肠土豆汤,吃了炸鸡翅和冰激凌。雷先生送给她一件旧手镯,木头做的,非常精致。后来他们又一起去了灯红酒绿的酒吧,青狐觉得她已经在生命里实行小说和故事了。兴奋之后,青狐感到空前地困倦,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三分钟,至少是一分钟,她睡着了。她看见了,她再一次看见了她心中的那只狐狸,它的毛皮美丽高贵,它四蹄离地飞翔。它忽大忽小,忽长忽短,忽然变成了刻在石壁上的浮雕。青狐伤心地哭出了声,然后她听见雷先生说:“青狐小姐,您累了。”
此后十年,雷先生是青狐几乎所有国际题材新作的灵感的源泉,她的一切作品中都有一个遥远的雷先生的影子。
回国后,纪委的人找有关人士调查了一回青狐出国的表现。后来据说上边有人说了话,说是不能要求一个女作家像一个政治家一样行事。“推翻共产党”、“性高潮”、“私自外出”云云,也就不了了之。
到了20世纪末21世纪初,一个远郊风景区修建了度假村青月山庄。夏天,已经名扬四海的青狐来到这里度假与写作。一天晚上,酒后的青狐趁着月光独自向深山中的狐狸沟走去。月光是美丽的,千姿百态的山头、石块、乔木灌木、枯树野草、鸟兽粪便的黑影也是美丽的。夏夜,山中弥漫植物芳香,她如醉如狂。
直到第二天上午她才回到度假村,无人知道这一夜她是怎么度过的。一年半后,她发表了她惨淡经营的长篇小说《深山月狐》。她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山里的美丽与神秘,坚硬与险峻,深谷的奇绝与恐怖,山民男女的爱情的勇敢与放浪,她的许多性描写令男作家们面红耳赤,气短心跳。
青狐因此书连连获奖,而在《深山月狐》红里透紫的时候,她正式宣布封笔。她回答记者问时说:“写完《深山月狐》,我相信我的写作的可能性业已完结。”
青狐不但从此搁笔,而且到处哭丧着脸:我究竟写过一些什么呀?谁提到她的作品,特别是她早期的作品,她就会生气、骂街。她对记者宣布:她业已决定收回她的全部文学创作。她心里说:我完了,我只不过是一个牺牲品,我孤独,我寂寞,我迷茫,我平生没有写过一篇自己满意的作品,没有交上一个换心的朋友,没有穿过一件合身的衣装,没有住过一套舒服的房子。尤其是,没有爱情,只有自欺欺人,没有真心,只有虚情假意,没有高潮,只有无穷的你骚扰我,我骚扰你,自我骚扰,互相骚扰。
其后青狐愈来愈倾心于修炼气功,她变成了气功发烧友。她集各派之长,创造了一种新式气功练法,既意守丹田又随心所欲,既长呼短吸又忘呼止吸,既手舞足蹈又无形灭迹。她自称练的是一种“仙狐功”,每天清晨和深夜在针叶林中,她以狐狸的姿势和舞步吸吸呼,呼呼吸,呼吸呼,吸呼吸,吸呼呼,呼吸吸,左右左,右左右,左左右,右右左,左右右,右左左……她已经感到了真气热腹冲顶,她等待着灵魂出窍,腾云驾雾,上天入地。
(原载《书摘》2004年第3期)
第二部分 力作选介第15节 《青狐》别裁
潘凯雄
“别裁”一:女性·爱情·性
在王蒙以往的作品中,不能说完全没有女性、爱情与性的元素,但的确不是他的所长,因而也鲜有读者从这方面解读。
《青狐》则不同了。这个曾经平凡无比后来又风光无限的女性,“从十二岁以来,她就做着爱情的梦,是高雅的、诗一样的、无比纯洁的爱情。……然而她仅有的性经验却使她觉得在与男人的那种关系中她得到的差不多只是强奸,和她发生过性关系的男人到了那个当儿全都恶俗不堪、丑陋不堪、挤鼻皱眼、口角流涎,连几句有情有义的话都没有就开始脱她的衣裳;还没听清楚她想要说的话就硬是压上去挤进去了,像是谋杀,像是抢劫,像是强暴。她没有得到过诗意。”《青狐》中的这两段或高度概括、或竭尽铺陈的文字,实际上已经将王蒙笔下将要展开的“女性·爱情·性”主题捋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被爱还是没有被爱?这才是女人的大问题”。然而女性面临的这个大问题,在中国新文学以来的作家笔下,表现尽管截然不同,但却清晰地呈现出前后两种不同结果。当新文学的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女性·爱情·性”的主题是与当时反对封建、张扬个性的时代启蒙任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到了王蒙的《青春万岁》与《恋爱的季节》时代,“女性·爱情·性”开始由单一清纯的无限美好逐渐演变为讴歌的、理想的再加上一点点现实的、生活的……与男女主人公们的爱情联结最紧的,是讴歌,是理想,是现实生活,性的位置无足轻重,最多不过拉拉手而已。而在《青狐》中,关于“女性·爱情·性”主题,除理想的、诗意的、现实的成分外;又打入了一个性的楔子。性在王蒙笔下,一方面充满了幻想与沉醉,另一方面又时时无能、屡遭失败。于是,我们在这里听到了一个与传统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