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欤骸赴胍辜小梗晃乙桓雒I膊肘堵了回去。「半夜鸡叫」典出自传体小说《高玉宝》,大意是说「地主周扒皮,为催长工起早干活,半夜爬入鸡窝学鸡叫,被长工小宝发现了。当周扒皮再次作祟时,长工们一拥而上,痛打偷鸡贼,周扒皮狼狈不堪」。这故事至今仍收入小学语文课本,曾改编为连环画和木偶动画片,影响了几代国人。虚构的人物和情节只能糊弄城里孩子,乡下人都知道这是瞎掰。老人都说,摸黑种地,能不糟塌庄稼?周扒皮时代,还没发明贼亮贼亮的汽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陶潜时代的鸡那才真叫神气,伪满州国的周扒皮非得钻到鸡窝里去叫,也太窝囊了点。四眼嘟嘟囔囔,把自己比做受地主剥削的僱工,幸亏没人听见,要不非挨斗不可。他引经据典,却错得离谱,引喻失伦。关键在于地主老财为何不用棍子直接把长工们赶起来,非要煞费周章,作这拟真的口技表演?闻鸡起舞,即使在「阶级斗争教材」中,也难于遮掩地主与僱工之间的某种「自然」关系。我听老辈讲那过去的事情,台上忆苦思甜,台下却忘乎所以,每每忆甜思苦。说起农忙季节,东家如何招待把式们,三餐有肉,白面烙饼「可劲儿揍」,令人神往而垂涎。农业社会里的阶级关系,与军事─工业国家时代不同,这远远超出了学生哥们的想像。
我有幸参加过一次黎寨的「批斗地主」大会。在海南岛八年多,没学会几句海南话。我的海南话只敢跟黎族人沟通,因为他们的海南话也是学来的。我很快就发现,我只需解决语音问题,而他们有语法词序方面的转换困难,且掌握的词汇比我要少得多。生活在热带的黎族百姓,其生产方式还是刀耕火种。部落里只有「奥雅」(头人),而没有农业文明中的所谓「地主」。把土改时的阶级划分硬套在黎寨绝对是个时代错误。在汉人工作队的主持下,黎家汉子鼓起勇气上台用海南话汉语批斗头人。指着奥雅的鼻子,汉子黧黑的脸涨得通红:「虏系分子!……虏斋无?……了!」(你是分子!你知道吗?完!)下了台,又意犹未尽,重新跑上台,指着奥雅的鼻子:「虏仲系分子!……虏斋无?……了!」(你还是分子!你知道吗?完!)这不是个语汇的问题,而是思维概念的问题。他只知道「分子」不是个好东西,至于更复杂的强加的概念,他无法表达。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回想自己,每日里熟练操弄许多概念术语,真的都明白了其中涵义么?我望着那汉子通红的脸渐渐恢复黧黑,心底暗生愧疚。
很多年以后,我读到捷克剧作家哈维尔的《无权者的权力》。书的开头举了一个蔬果商的例子,他是个谦恭、普通的人,对官方的意识形态漠不关心;他机械地履行仪式,在法定的节假日,他用官方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装饰他的店铺橱窗;他完全不想知道标语的内容和他的店铺有什么关系,而他挂的那副标语的实际所指乃是:「我是奉公守法的人,我可不想惹麻烦」。哈维尔指出,在日常生活的仪式和语言活动中,普通人如何成为国家意识形态机器的同谋。套用鲁迅的术语,「实存的社会主义」把全国人预先抛入了在「瞒和骗」中生活的不道德处境。一种共同犯罪的机制,一个预先鼓励撒谎并依赖其臣民的道德沦丧的国家机器。哈维尔的「在真实中生活」(同理,巴金的「讲真话」),并不是要探讨有关真实或真实性的形而上学,而是要中断国家意识形态机器对其理想臣民的这种询唤。
因为是开荒「大会战」,一众人马才需要住到这黎村苗寨。在六连的住地山脚有一棵高大的野生酸豆树,果夹里的酸豆熟透晒干,有话梅味,嚼之能生津止渴。全连中午「天天读」,树荫可覆盖一百余众。树下挂了一个废轮壳当钟使,起床、开工、集合,康疤敲得它当当响。大会战,工时极长,从天刚亮干到伸手不见五指,国际工人阶级奋斗多年赢得的「八小时工作制」,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地方被不动声色地终止了。工作量极大,一爿五磅重的宽锄板,挖山一星期,能磨成小锅铲一般大。手攥锄把一整天,到吃晚饭时连饭碗都端不稳,女生们说,梳头,梳子掉地上检不起来。会战的日子,睡眠严重不足,早起最是艰难。平日的敲钟或吹号,把制度化的指令「符号化」了,令人浑然不觉。唯有这大统铺清晨的「起床啦!起床起床!」,从四川汉子口中发出,伴以尖锐哨声与手电筒光柱,以日常语言呈现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指令,最能凸显我和我的农友们所处的主体位置。
「五七一工程纪要」
最喜欢的是全团开大会的日子,不光是能从重体力劳作中得到一天的歇息,更重要的是分散在各连队的同乡、同学、亲戚乃至男女朋友,得到一个短暂的见见面的机会。「会场」通常都是在团部附近,一片平坦的橡胶林,浓荫遮阳,清晨刚割过胶,白色的胶乳还在往瓷杯里滴,空气里闻得到新鲜胶乳味儿。摆几张桌子,挂一条横额,再牵几条电线,引往绑在橡胶树上的高音喇叭,一个会场就布置得了。但是1971年10月底的那个全团大会,一大早从连里出发,气氛就有点诡异。连排班骨干几天前办过学习班吹过风,貌似心中有鬼。平时集合往团部走,一路有言笑,有歌声,这回却一个个绷着脸。会场的横额也是语焉不详,只说是传达重要文件。多少年后我也还记得那个瞬间,聚集了两千人的一大片橡胶林寂静得邪乎,除了自己的呼吸,你彷彿还可以听见叶子掉在地面的声音。
黑洞,虚无,空白。用来支撑这个史无前例的「革命」的整个意义系统,在那个瞬间坍塌了。「革命」死了,──「革命」自杀身亡。知识(「洞察一切」)和行为(「背后下毒手」)的强烈反差,揭示出拉康所说的那个命题,即「大他者并不存在」。他到底想要我们干什么,得了,他自己就蒙头转向。事件的所有细节和理由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一个历史时刻的宣告,在我看来,所谓「七十年代」是在那个瞬间开始的。其实九十年代的重要命题「告别革命」,恰恰是在此时此刻开始。其中最大的讽刺是:宣布皇帝没穿衣服的人,正是皇帝本人。
疑云重重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于这一年年底作为「批判材料」发到了全国。史家唐德刚说这不过是「童子军帐篷笔记」,黄口小儿的白日梦呓,不足为训。于今读来却多么像一份争取金融投资的项目计划书:「可能性、必要性、必然性、基本条件、时机……」,从头到尾你听到的是历史理性如此冷静的计算的声音。与此对照,倘若把1971年以后,所有颠三倒四的最新指示(「八亿人口,不斗行么」等等)连接起来,直接就是一齣尤奈斯库式的荒诞剧的无聊台词。「反面教材」总是一把双刃剑,它带给人们的教益很可能是全然正面的。四眼在「天天读」的时候,就对「变相劳改」之类的词语把玩不已,嘀嘀咕咕,认为「变相」这个定语根本多余。我那时觉得获益良多的,则是党史的另类叙述,多重版本的众声喧哗。
但这些都不能解释那个寂静得邪乎的瞬间,那个坍塌的心理瞬间。如果不是一个「共同犯罪」机制的霎那曝光,那又是什么呢?如果这不是所谓「话语内爆」的时刻,那又是什麽呢?前几天还在大声背诵「光辉题词」的兵团战士们,就是此时此刻齐聚橡胶林两千余众的你和我啊!革命死了,杀死革命的,你我都有份。所以那根本不是所谓「信仰」崩溃的瞬间,而是──语言伦理失效、道德沦丧的时刻。
「笃卒」
杰仔说话有点结巴,在我旁边闷头挖山不止。几个月不见,他显得有点消瘦,剃光的脑袋青里透白。「看守所里的伙食不太好」,杰仔有点多余地解释说。他刚刚「笃卒」失败,被边防公安直接遣送回生产队。「笃卒」,动宾词组,粤语也,中国象棋里的卒子向前走一步,「笃」是手指往前推棋子的动作。笃卒过河,是当年流行的暗语,官方术语应该叫做「偷渡」。偷渡即叛逃,本是大罪,何以从轻发落,遣送原单位了事?杰仔就笑了,有点鄙夷我的跟不上形势。「看守所里挤满了笃卒的男男女女」,人满为患,一批批押了进来,先来的只好赶紧遣送腾位子。那年头,珠江里练游泳的青年特别多,主要练长距离,当然速度也很要紧。传说每年横渡珠江比赛的前十名,清一色是上山下乡知青。
1972年,尼克松访华。康疤传达上头指示的时候说,美帝头子要来北京,主席说了,这回来了先不杀他,扣他几板乒乓再说。从此国门渐开,有出去的,也有进来的。当年乍着胆子,最早从罗湖返乡下探亲的,当然不是如今位居政协的红顶富豪,而是市井底层的打工仔。一家老小,身上全都穿了好几件衣服,鼓鼓囊囊过关,肩挑手提都是些日常「手信」(礼物)。中产者尾随其后,手信也升级为「三转一响」(手表、单车、衣车和收音机)。有港澳关系的人不再被视为「特嫌」,而是被称为家有「南风窗」。那些年正是「四小龙」经济腾飞,映照内地一穷二白依然未见「最新最美的图画」,国人惊觉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水深火热」,不在别处,就在此地。于是乎珠江弄潮,在大风大浪里成长,人数日增。其实「笃卒」很危险,淹死的,被鲨鱼吃掉的,不少。十四连的江仔,聪明好学,眉清目秀,开始学写诗,立志当文学青年。那一年回广州探亲,有人见他在珠江练泳,晒得全身黑泥鳅似的,后来就人间蒸发,再无音讯。大伙儿都叹息,英年早夭,奈何苛政猛于鲨乎。
那一年我这个客家人开始学说粤语。倒不是心怀「笃卒」之志,先打好语言基础。同屋的广州知青小茅,记性极好且颇有说书口才,返穗探亲识得有「南风窗」背景者,居然将金庸梁羽生古龙说部,一本一本的看过,回场后一本一本的开讲。新派武侠小说正是在此时流入内地,解了样板戏观众读者无书可读之渴。多年以后我在香港谋得教职,斗胆能用粤语授文学批评,不能不感激当年农友的孤灯如豆的连牀夜话。
方言在现代中国史上,一向处境暧昧。胡适之倡「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说中了构建现代「民族─国家」两大关键:国家语言和文学教化。方言在这现代化要求的压力之下,难免有地方主义、分裂主义之嫌。虽说四十年代有短暂的一段时期,以大众化为旗帜,用陕北方言表演的秧歌剧时兴过一阵子。共和国了,当然是「汉语规范化」占了上风,这规范化的语音方面,自是以北京地区为标准。倒是港英当局,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一百年没把香港当正经殖民地经营,除了公务员英文,放任市民照操粤语方言如仪。此时藉着经济优势,所谓「语言价位」,于是七十年代起,由南风窗透入,粤语北进,势头不小,国家语言闪开了一条缝隙。多少年了,如今连敦煌戈壁滩上的饭店,也标榜有日日空运的「生猛海鲜」,吃完了不叫「结帐」而叫「埋(买)单」。反而证明了国家语言的收编容纳能力,大有进展。
引文成篇
本雅明曾设想写一本全部用引文构成的书。这一构想其实有人小规模地实现过。我以前的同事陈永明教授,就说他听过一次牧师的布道,讲辞全部由《圣经》新约旧约的金句组成,没有一句他自己的话,却讲得分外精彩。陈村写过一个小小的短篇,题目叫做《我的前半生》,内文全部用我们这一代人唱过的歌的歌词连缀而成,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中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这个女人不寻常刁德一有什么鬼花样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酒干哪淌卖无酒干哪淌卖无……从题目到内文,文章一大抄,陈村说,难就难在组织拼贴的功夫。
想像一种语言,就是想像一种生活方式。我说故我在。如今,当我竭力忆起七十年代的日常语言,悲哀地直面它的贫乏和苍白,琐碎与枯燥。难道这就是我消逝在热带雨林的青春岁月?我想起鲁迅关于记忆的一个比喻:血水中闪烁的鳞片……
2008。8。7
作者简介:黄子平,广东梅县人,现于香港某高校任教。
1970:末代回忆
发布: 2008…11…14 11:02 | 作者: 蔡翔
1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1976年10月的一个下午,调休,约了同事出门。天气很好,阳光穿过满街的梧桐树,一地斑驳的金黄。风暖,花未凋零,倒也少了几分萧瑟的味道。 1976年的上海,白天也很安静,行人不多,车也少。有一种公交车,那时叫“长龙”,车身长长的,像是两节车厢拼接而成,每隔几分钟,就有这样的“长龙” 开过,里面倒也不算太挤。自行车照例是多的,偶尔会揿几下铃声。
那一年,我从农村回到城市已有两年,在一家工厂做工。我做工的厂子是一家铸造厂,上海人一般叫做“翻砂厂”。工厂很小,几百人,1958年“大跃进”,上海的一些三轮车工人转行,白手起家,所以厂房、设备都很简陋。在上海,像这样规模的厂子很多,还有比这更小的,躲在里弄的一些民居里。在当时,这些工厂大都属于“大集体”,它们和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区别在于:一是家属没有“半劳保”,而“全民”厂的职工的家属看病是可以在厂里报销一半费用的;二是当时“全民”厂的职工每月除了工资,还有5元钱的奖金,我们也没有,只有36元工资,那时叫“赤膊工资”。所以,这类工厂的青年,尤其是男的,找对象也都有点困难。当然,还有比这更差的,就是所谓的“小集体”了,一般也被叫作“里弄生产组”。
转过一个街口,看见有几个人在路边刷标语,司空见惯的事情,都没有留意。有一人眼尖,说不对啊,就都凑了过去。这一看,就吓了一跳,墙上大字刷着: “打倒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四个人的名字上,照例打上了××。我们面面相觑,说是反动标语吧,刷标语的人一幅泰然的样子;说不是吧……大家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说了一句:变天了。
现在想起来,工人的消息还是蛮闭塞的,大事小事都要等着报纸公开宣布。也是在那天晚上,我们才听到“四人帮”这个说法,后来还知道了“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帮”。
第二天上班,厂子里就有了议论,然后照例是集中学习,听文件传达,谈感想。感想是五花八门,但也都是些上得了台面的话。私下里我很想找人聊聊,但也都是些泛泛之谈。一般都知道会有些变化,但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就谁也不晓得了。
我从农村回来以后,反而觉得城市很封闭。做知青的时候,有白天没黑夜的扯淡。谈些国际形势,说些国家大事,想着办法找书,然后讨论,人好像都是这样,没希望的时候,反而觉得希望很多。进了工厂,八小时上班,下班回家,好友都还在农村,也没地方可去,有书读的时候还好,没书读,就早早地睡觉。我后来发现,这个厂子里的工人,和我都差不多,所以,恋爱的风气很盛行,一对一对的,吃饭结伴,干活相帮着,也就是些男女搭配的光景。
1976年的上海,已经很生活化了,政治很近,但又很遥远。老人们想着在农村的孩子,年轻人想着恋爱和结婚。那时的工人,好像没有什么消费习惯,长了两只手,就是用来干活的。自行车坏了,下了班就在厂里修,厂子里都是些现成的材料。回到家,有个什么活,顺手就都干了,都是在工厂里学的手艺。在厂里,木工和油漆工是最受欢迎的,当然,还有电工。早早都拢上了关系,想着结婚的时候,给打套家具,铺个电线什么的。我后来结婚,家具是自己打的,房间也都是工友们相帮着刷的。都是现成的工匠,喊一声,就都来了。
1966年,十年以前,上海不是这样。人都涌到了街上,一堆一堆。有演讲和听演讲的,有撒传单和读传单的,也有单个或结着伙在那儿辩论的。工厂也和学校一样,有着林林总总的组织,工人不是参加这个组织,就是参加那个组织,回到家,说起来的,都是政治。工人有组织的时候,就成了工人阶级;没有组织的时候,就变成了做工的人。我1974年回到上海,在厂子里,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些“做工的人”,也就是“工人”。这个时候,社会趋于安定,组织是早就解散了,工会也就发个电影票、自行车票什么的。厂子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但也都是些原来的干部。有些大厂,还象征性地保留了几个“造反派”,像我们这类小厂,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