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绿玉春犹倦〔1〕,红妆夜未眠。凭阑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而首尾两联明标“两两”与“对立”。扣题扣得极其精严美妙。
可是不知何故,元春不喜欢宝玉原拟的“红香绿玉”,给改了“怡红快绿”。
由于这一改,宝钗建议宝玉,悄将“绿玉”句也改成了“绿蜡春犹卷”了。
这就可见,“蕉棠两植”又是全部大书的“核心之核心”,其重要无与伦比!
那么,蕉棠一绿一红,又是何义呢?十分显明,绿蕉喻黛玉,红棠喻湘云:此二人方是书中重要女角,而这院中竟无宝钗的地位。
这就又是全书中一大象征手法。此与前章所揭“沁芳”同属大象征。但蕉棠是结构上的大象征,而沁芳是主题上的总象征,两者有分有合,合而成为《红楼梦》的独特艺术的真精髓。
但是,这就又出来了一个难解的问题:既然已经清清楚楚是“两两出蝉娟”,“对立东风里”了,那为何此院后来一直只叫“怡红院”而不见了“绿”字?众人品题时,一客题以“崇光泛彩”,宝玉以为极好,又可惜只题了海棠,忘了芭蕉,是为不可——才别拟的“红香绿玉”,那如何后来他对“怡红院”一称总未见“抗议”,反而在诗社的“作品”下署上了“怡红公子”了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共寿怡红,怎么不说“寿快绿”呢?
这是个不容回避或曲解的大问号。
其实解答也并非十分繁难,而关键在于一般人被流行的程、高本的“钗黛争婚”假相给引入歧路与迷宫了,所以根本不再想到需要时刻不忘那蕉棠的重大寓意。事实上,雪芹几乎是从第二十一回让湘云初次上场之后,方到第三十六回海棠开社,己是把笔的重心从黛钗逐步而鲜明地转向湘云身上来了。紧接着菊花诗,已是湘云做那一会的主人(做东请客)了。菊花诗十二首,首首是暗写后来的湘云。湘云也是重起“柳絮词社”的带头人。湘云还又是凹晶馆中秋夜联句与唯一同伴黛玉平分秋色之人。湘云更是芦雪广(音“掩”,真本原字,非今之简化字。其义为广阔而简素的大房屋)争联即景诗的“争”得大胜的诗豪!不但如此,到烤鹿肉时〔2〕,就由从南方新来、未谙北俗的李婶娘口中,说出了惊人的一句:
“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千净清秀,又不少吃的,……说的有来有去的。……”
这在全书,乃是石破天惊之文——第一次正面点破了“金玉姻缘”的真义。一条脂批也说:玉兄素所最厚者,唯颦、云二人〔3〕。
凡此种种,都显示着一大要点:在雪芹原著中,本来是黛、钗、湘“三部曲”,黛、钗皆早卒,唯有湘云尚在,而惨遭不幸。大约是沦为贱役了。历尽辛酸苦难,最后忽然得与宝玉重会,是一位“收拾残局(亦即全局)”的女主人公。
若明此义,便悟何以宝玉院中单单只有蕉棠两植的布局,何以经过了题匾、试诗、改名的曲折之后,剩下的“定名”只是“怡红”一义了。
盖“红”者实乃整部《红楼》的一个“焦聚”,宝玉有“红”则“怡”,平生有个“爱红”的奇癖,而雪芹失“红”时,则又特书“悼红”之轩——你还记得前章我举出的“沁芳”一名,实即“花落水流红”的变幻吗?在“千红一哭”中,湘云独占红首,而不是钗、黛诸人。这在俗本中,因程、高已加篡改,全然不可复见了,因此很难为一般读者所能想象。
湘云是宝玉的幼时密侣,早在黛玉之先,书中也是用了“补遗”法我们才得明了的(如袭人有时透露的,老太太也有时提起)所以二人感情最厚,雪芹写得也最为感人。比如一次湘云来了;没有聚会够,却又怕婶娘法严,不敢不回家;临行时眼含着泪,到二门口,特又转身向送她的宝玉叮嘱“你可想着,叫老太太打发人去接我!”(每来了,先问二哥哥在哪里?以致黛玉嘲讽)
说实在的,我读到这种地方,要比读“宝黛爱情”的场面要感动得多。
关于宝玉和湘云。在后文还会讲到,在此处不宜离开本题怡红院的境界,故只得暂且按下慢表。从本题讲,怡红院除了这个两植的象征外,还有一个绛芸轩,它可又是核心之核心,宝玉小时候自取的轩名,这时移到园中来了。此处新轩的设计,出人意表,精美绝伦,院外之男女,本族只一贾芸得入一开眼界;外姓人则只有刘姥姥与胡庸医。此一凡人难到的洞天福地,取名又叫“绛芸轩”。前文已经说过,此名早早隐伏下小红与贾芸的一段后文大事;巧得很,偏偏小红或林红玉也占了两个要害字眼:一个是红,一个是玉!你是否还能记起:当宝玉最初注意到小红这个丫头时,次日早起再去寻看踪影,初时不见,随后方看到隔着花坐在廊上的正是她——隔的什么花?妙极了,就是海棠!然则,绛芸者,一本又作“绛云”,这莫非又巧寓一层含义:绛者,绛洞花王(作“主”者非)——宝玉自号也;芸或云者,即谐湘云之名也。
你如认为我这是乱加揣测,故神其说,那么我就问你一句:雪芹写海棠诗社,湘云为暗中主题人物,那海棠哪儿来的?
谅你不能不答:是贾芸送来的呀。
妙啊!湘云在抽花名酒筹时,抽的也还是海棠,筹上刻的诗,也是东坡咏海棠的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才打趣她,说要改成“只恐石凉花睡去”,嘲湘云曾醉卧石凳上也),而这句诗的全篇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燃高烛照红妆。
这就是缘何宝玉极赞一位清客相公初题怡红院匾,拟的是“崇光泛彩”之妙(坡诗又从《楚辞》“光风转蕙,泛崇兰些”脱化而来,故怡红身边有名蕙的丫头),并且也就是宝玉写出“红妆夜未眠”的真正出典。
草草言之,已有如许之多的艺术层次,将多种手法错综在一起,来拱卫着一个遥传湘云之神采的总目标。你看奇也不奇?美也不美?
宋人评论吴文英的词,有一则出了名的话头,说是“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这一贬辞,惹起后世很多异议,为文英作不平之鸣,——当然也先迷惑了不少人。那个喻辞的不合理,在于艺品原是一个整体,准让你把整体杰构硬是拆碎了再欣赏的?任何东西,一经拆碎,总成片段,何独责难于七宝楼台,—何况即使成了“片段”,到底还是七宝(而非瓦砾)!奈何以此来垢病吴文英这位奇才高手?
我们因为要讲《红楼》艺术,不得不“分”开“析”去,各列名目,这只不过是为了方便。雪芹之写怡红院,正是一座绚丽璀璨的七宝楼台,岂容拆碎乎〔4〕?
〔1〕倦,与下句“眠”字紧对。通行本作‘卷”,从唐钱翔咏芭蕉“芳心犹卷”而来。但宝玉原稿为“绿玉”,玉岂有先用“卷”字(因非“绿蜡”之典也)为形容之理?故宝钗只议改一“蜡”字,未及他字。可知作“倦”为原文,“卷”乃后人所改耳。今从俄圣彼得堡藏本作“倦”。
〔2〕此乃清代北京腊月的年节风俗之一,市上即可买到关外来的鹿肉,并非异事珍闻。
〔3〕“湘云”二字。本亦暗用湘妃娥皇、女英二人之典,故黛之居处与湘之名字各占一个“湘”字。此等皆是精细的中华文化艺术,务宜参会。
〔4〕凡涉湘云,处处点“红”字红义。就连在行那“三宣牙牌令”时,只独她的牌副是九点全红〔两张地牌,一张么四,都是红点,故名“樱桃九熟”。牙牌点,只有么与四是红色的,二、三、五、六,概为绿色)。其精合设计的艺术手法,精到无以复加。馀如她送人的礼品也是‘绛纹石”的戒指,没有离开红义。至于“白海棠”,则是隐寓她曾是嫁后孀居的容色,而仍是海棠。苦心密意,皆含在内。
第十二章 “诗化”的要义
读《红楼梦》,当然是“看小说”,但实际更是赏诗。没有诗的眼光与“心光”,是读不了的。所谓诗,不是指那显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更不指结社、联句、论诗……等等场面。是指全书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诗的,所现之情与境也是诗的。我这儿用“诗”是来代表中华文化艺术的一个总的脉络与精髓。勉强为之名,叫做“境界”。
境界何义?讲文学的人大抵是从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时提出的有无境界以分高下的说法而承用此一词语的。按“境界”本义,不过是地理区域范围,并无深意(见郑玄注《诗》,对待“叛戾之国”,首先要“正其境界”,不可超越侵略)。但后来渐渐借为智慧精神上的范围疆域了(如佛经已言“斯义宏深,非我境界”,便是领悟能力的范围了)。境是地境,地境即包括物境,是以有“物境”、“境物”之语。《世说新语》所记大画家“痴绝”的顾恺之的名言,“倒食甘蔗,渐入佳境”,已经更明白地引申为“知味”之义,即感受的体会的境地了。于是,境就兼有物境(外)与心境(内)两方的事情。涉及“内”境,就不再是客观地忠实地“再现”那外境了,而文学艺术并不存在真的“再现”——即貌似“写境”,亦实为“造境”(此二者王国维先生也同时提出了)。大约正因此故,《人间词话》先是用“境界”,而后部分改用“意境”一词了。
这正说明:即使“写境”,也无法避开作者的“意”——他创作出来的,并不是纯粹简单的“再现”,而是经过他的精神智慧的浸润提升了。
中国的诗,特别注意这个“境界”或“意境”。而《红楼》艺术的真魅力,正是由这儿产生的——并不像有人认为的只是“描写”、“刻画”、“塑造”的“圆熟”、“细致”、“逼真”的事。
因此,我说(红楼梦》处处是诗境美在感染打动人的灵魂,而不只是叙事手法巧妙的令人赞叹。
只有这一点、才凸出了《红楼》与其它小说的主要不同之特色异彩。何以致此?正因雪芹不但是个大画家,而且是位大诗人。他的至友们作诗赞他时,总是诗为首位,画还在次。当然,中国画所表现的,也不是“再现”,还是一个“诗境”——故此方有“无声诗”的称号。东坡“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早成名言;但我要为之进一解:不妨说成“诗即是画,画即是诗”。雪芹擅此二长,所以他的文字真的兼有诗画之美,只用“古文八大家”和“八股时文”的“文论”来赏论《红楼》,则难免买椟而还珠之失。
雪芹写景,并没有什么“刻画”之类可言,他总是化景为境,境以“诗”传,——这“诗”还是与格式无涉。
我读《红楼》,常常只为他笔下的几个字、两三句话的“描写”而如身临其境,恍然置身于画中。仍以第十七回为例,那乃初次向读者展示这一新建之名园,可说是全书中最为“集中写景”的一回书了吧,可是你看他写“核心”地点怡红院的“总观”却只是: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八个字一副小“对句”,那境界就出来了。他写的这处院落,令局外陌生人如读宋词“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不觉神往。
你看他如何写春——第五十八回,宝玉病起,至院外闲散,见湘云等正坐山石上看婆子们修治园产,说了一回,湘云劝他这里有风,石头又凉,坐坐就去罢。他便想去看黛玉,独自起身。
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
也只中间八个字对句,便了却了花时芳汛。
再看次回宝姑娘——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
也只这么几个四字句,就立时令人置身于春浅馀寒,细雨潜动,鼻观中似乎都能闻见北京特有的那种雨后的土香!也不禁令人想起老杜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名句,——但总还没有“土润苔青”那么有神有韵〔1〕。
再看他怎么写夏——开卷那甄士隐,书斋独坐,午倦抛书,伏几睡去,忽遇奇梦(石头下凡之际),正欲究其详细,巨响惊醒,抬头一望,只见窗外: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夏境宛然在目了。
又书到后来,一日宝玉午间,“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及至进得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也只这几个四字对句,便使你“进入”了盛夏的长昼,人都午憩,只听得树上那嘶蝉拖着催眠的单音调子,像是另一个迷茫的世间。
有一次,宝玉无心认路,信步闲行,不觉来到一处院门,只见风尾森森,龙吟细细。原来已至潇湘馆。据脂砚斋所引,原书后回黛玉逝后,宝玉重寻这个院门时,则所见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
你看,四子的对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语式,已然显示得至为昭晰。
这些都还不足为奇。因为人人都是经历过,可以体会到的。最奇的你可曾于深宵静夜进入过一所尼庵?那况味何似?只见雪芹在叙写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联吟不睡被妙玉偷听,将她们邀入庵中小憩,当三人回到庵中时——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又是八个字,一副小对句,宛然传出了那种常人不能“体验”的特殊主活境界。我每读到此,就像真随她们二位诗人进了那座禅房一般,那荧荧的佛灯,那袅袅的香篆,简直就是我亲身的感受!
当迎春无可奈何地嫁与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后,宝玉一个,走到寥风轩一带去凭吊她的故居,只见——轩窗寂寞,屏幛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
第七十一回鸳鸯为到园里传贾母之话,于晚上独自一个进入园来,此时此刻,景况何似?静无人迹,只有八个字——角门虚掩,微月半天。这就又活画出了一个大园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请君着眼:如何“写景”?什么是“刻画”?绝对没有所谓“照搬”式的“再现”,只凭这么样——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来,短短两句,而满盘的境界从他的笔下便“流”了出来。
必有人问: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别的,这就是汉字文学、中国诗的笔致与效果。
我以上举的,可算是一种“类型”。但《红楼》艺术的诗笔诗境,却不限于一个式样。方才举的,乃一大特色,很可能为人误解《红楼》诗境就是摘句式的词句,而不知还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讲。今亦只举二三为例。
比较易领会的是“秋窗风雨夕”那回书文。
读者听了,也许立即想到我要讲的离不开那黛玉秋宵独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还有什么“境界”?猜错了,我要讲的是这回书的“宏观”境界,不指那雨声竹影的细节——虽然那细节理所当然地也属于此处书文诗境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
这回书写的是宝钗来访黛玉,因谈病药之事,勾起了黛玉的满怀心绪,二人谈说衷曲,黛玉深感宝钗的体贴、关切、慰藉(此时二人早己不是初期互有猜妒之心的那种“关系”了,书中所写,脉络很清,今不多作枝蔓)。宝钗不能久坐。告辞而去,答应一会儿给送燕窝来。黛玉依依不舍,要她晚上再来坐坐,再有话说。宝钗去后,黛玉一人,方觉倍加孤寂,十分难遣万种情怀。偏那天就阴下来了,继以秋雨——竹梢的雨滴,只有在“助写”此情时,方具有异样警人的魅力,而不是“摘句”之意义。正在百端交集之时,忽闻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黛玉惊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之时,他万无夜晚冒雨而来之理——但他竟然披蓑罩笠地到了!这比盼望宝钗再来(料无雨中再来之望了)别是一番况味。二人见面一段情景,我不必复述,如画如诗,“短幅”而情趣无限。宝玉也只能小坐,然后呢?——然后穿蓑戴笠,碧伞红灯,丫鬟陪随,出门向那沁芳亭桥而去。而恰在此际,另一边溪桥之路上,也有灯伞之迹远远而来了:那是何人?正是宝钗不忘诺言,打发人来将燕窝送至。
你看,这个“宏观”情节,这张“整幅”画面,是何等的充满了诗意!——这样说仍然落俗了,应该说:这不是什么“充满诗意”,而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诗,诗的质素灵魂,而不再是“叙事”的“散文”!(可惜,画家们总是画那“葬花”、“读西厢”、“扑蝶”等等,而竟无人来画一画这回书的诗境。)
再看宝玉私祭金钏这一回书。这儿也有“诗”吗?不差,有的:此例前章略略引过,却并非从这个角度着眼。如今让我们“换眼”重观,则在那过寿日的一片热闹声中却传出这么一段谁也意想不到的清凉之音。那日凤姐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