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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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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走到茅屋前。楚狂忽然在屋门前看见了两行新驶过的车轮的痕迹,发了一怔:
    “我们这人迹罕到的门前,今天怎么会有车轮的痕迹呢?”
    “方才有一个官员,匆匆地从这里驶过,说是要赶路程,投奔宿处。”他的妻
回答。
    “幸亏我在外边多迟延了一些时,不然又会找出什么麻烦来了。”他一边说着,
一边把门推开,子胥在屋里坐下后,他继续着说:“前些天,这里就发生过一件麻
烦事,有两个从鲁国游学归来的儒者,路过这里,说是要南渡大江,去调查南蛮的
生活。不幸,我被他们发现了。因为我的头发剪短了,我的眼睛有些发蓝,——其
实我的眼睛又何尝发蓝,不过比他们的眼睛清明些罢了,——他们硬说我是陆浑之
戎的后裔,说我是一个有价值的材料,要比一比我的头颅的大小。我分辩说,我是
郢城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我说,我的口音不是纯粹的郢音吗,他们却说,
口音是后天的,不足为凭。眼睛是确证;剪短头发是西戎的遗风,是旁证。我一人
拗不过他们二人,我的头颅的尺寸,终于被他们量去了。这些缙绅之士真是深入民
间,我也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我的妻,却觉得是奇耻大辱,因为那二人量完了
我的头,临行时,彼此还毫无顾忌地一边走着一边说,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为什么
和一个戎人的后裔同居呢。”
    “当时我有些愤怒,现在倒也不觉怎样,只觉得有些好笑了。”他的妻在旁边
笑着说。
    这夫妇两个的谈话,嘻笑中含满了辛酸,使人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小
茅屋坐东向西,门打开后,满屋都是阳光。子胥望着对面疏疏落落的几棵乔木,在
这清闲洒脱的境界里,把他仇恨的重担也真像件行李似地放在一边。那少妇已经在
茅檐下堆起一堆松球,提起罐子到外边取水去了;那青年把松球燃起,刹那间满屋
松香,使人想到浓郁的松林在正午时候,太阳一蒸发,无边无际是神圣的香气。这
对青年夫妇的生活,是子胥梦也梦想不到的,他心里有些羡慕,但他还是爱惜他自
己艰苦的命运。二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劳作着,他不由地起了许多念头:你们这样
洁身自好,可是来日方长,这里就会容你们终老吗?有多少地方,雉鸡已经躲藏起
来,麋鹿也敛了行迹,说不定有一天这里会开辟成畋猎的场所,到那时有多少声势
赫赫的人要到这里来,你们还要跑到哪里去呢?现在既然已经有人把你当作陆浑的
后裔,将来就不会有人把你当作某种贱民来驱使吗?你们尽可以内心里保持莹洁,
鵷雏不与鸱枭争食,——我却要把鸱枭射死……
    子胥想到这里,看眼前只是一片美好的梦境,终于会幻灭的;自己的担子就是
一瞬间也放不下来了。他想,明天一破晓,就要离开这里,看情形,郑国一定不远
了。
    日西沉时,那少妇端上来一大碗藜羹;子胥也把囊里的干粮取出来,三人分食。
这是一顿和平的晚餐,子胥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主妇显出来她的聪明
和爱娇,用爽朗的言谈,款待这个不速之客。主客都像是又置身于江南的故乡,有
浓碧的树林,变幻的云彩……
    正在忘情尔我的时刻,远远又响来车声,主人心里想,今天真是一个多事的日
子。过了片刻,果然有一辆车停在敞开的门前了。车内有人在说:
    “方才从贵处经过,未敢搅扰,本想再赶一程,找一个地方投宿,但是前程既
无村落,也无城廓,不知能否在这里打搅一夜?”
    子胥听着,这声音是多么稔熟啊。等到车门打开,里边探出头来,是一个朋友
的面貌。
    “申包胥!”子胥不能信任眼前的一切了。房里的客人,车上的客人,却不期
而然,惊讶地喊叫一声。
    申包胥,这个聪明而意志坚强的人,四五年来,深知在王廷左近做官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为了避免谗人的锋芒,就尽其可能地要离开郢城。所以他近来的工作都
偏重在外交方面了。国内的事,他多半不闻不问。他曾经西使秦,东使齐,这次是
从宋国回来,秉承楚王的意旨,以修好为名,其实是因为宋国有华氏之乱,他借这
机会去侦查,侦查宋国实际的情形。
    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几年不见,想不到在这荒野的地方相逢,彼此都恍若梦
寐,感动得流出泪来。可是有这样一个贵客光临,对于主人却不是一件快意的事;
这事,子胥不能负责,但因为是子胥的老友,竟好像他给招来的一般,所以主人对
他也有些不满了。两个朋友正在面对面不知从何说起时,主妇已经收拾起残羹,主
人说完“天已暗了,我们这里没有烛火,我们要睡觉去了”这句话,夫妇二人就走
入了茅屋里的另一间。
    堂屋里黑洞洞地只剩下两个朋友,车马都系在门外的树旁,御者躺在车下也睡
着了。他们面对面,共同享受这奇异的境界。在这里相逢,二人都意想不到,有时
也觉得是势所必然,可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关于伍氏父子的不幸,申包胥并不
十分清楚,这一见面,仿佛一切都明白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但彼此的
心境,却都很明了。申包胥,他深深地感到,子胥是要往哪里去,要作些什么事;
同时他也想了一想,他应该作些什么事。子胥却觉得,不同的命运已经把两个朋友
分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父母之仇,不与戴天履地,兄弟之仇,不与同域接壤”;
对于申包胥只是空空的成语,对于他个人却随着鲜红的血液,日夜在他的身内周流。
    两个朋友在默默中彼此领悟了,他们将要各自分头作两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
他们在儿时所作过的游戏一般:一个要把一座建筑推翻,一个在等待着推翻,然后
再把它从新恢复。黑夜里只有明灭的星光照入狭窄的圭形的窗户,间或有一二萤火
从窗隙飞进粘在人的衣上。二人回想少年时一切的景况,还亲切得像是一个人;若
是瞻顾面前茫茫的夜色,就好像比路人还生疏许多。人人都各自为了将来的抱负守
着眼前的黑夜。



 
                             第三章  洧滨

    子胥到了郑国的首都,太子建刚从晋国回来。一个兴奋的精神支持着疲惫殆尽
的身体,他见了太子建的面,——未见面时,他的心强烈地跳着,这该是怎样的一
个遇合!他想,太子建一定是和他一样历尽忧患,如今见面,怕谁也从谁的面上认
不出往日的神情,二人都在辛苦的海里洗过澡,会同样以一个另外的身躯又从这海
里出来。他要和他手携着手共同商议此后所要做的事,在这事的前边,他们必须捧
出他们整个的生命……但是见面时的第一个瞬,他一望见太子建的举止,他满心所
想的,不知怎么,都烟一般地散幻了。太子建,和他想象的完全两样,他对于子胥
的到来,既不觉得惊奇,也不以为是必然的事,只表露出一种比路人还生疏的淡漠。
他和子胥的谈话有些恍惚,有些支吾,好像心里有些难以告人的事。子胥尽想使二
人的谈话深入一层,但是无隙可乘,有如油永久在水面上漂浮着。他从太子建四周
的气氛里感到,这是一个望死里边走去的人,而这死既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
也不是为了血的仇恨,却是由于贪图一些小便宜在作些鬼祟的计划,这计划对不住
人,也对不住自己,就是对着子胥也不好意思说出;纵使这个死不从外边来,它也
会由于心的凋零而渐渐在他的身内生长。他从太子建的言谈间推测出晋国是给与他
怎样的一个使命;他的使命无论是成功或失败,都是十分可耻的。他面对着一个可
怜的,渺小的太子建,他理想中的太子建,早已在这个世界里寻不到一些踪影。
    子胥鄙弃着他的主人,满怀失望走出太子建的家门。在他看来,从这里再也燃
不起复仇的火焰,这样冒着最大的寂寞,辛辛苦苦地到了郑国,想不到是这么一个
结果。他这时所感到的孤单,既不是三年的城父,也不是风沙的旅途中所能想象得
到的。他回想起林泽中的那一夜,与申包胥对坐,两个朋友好像每人坐在天平的一
端,不分轻重,如今自己的这一端却忽然失去分量:内心里充满了惭愧,他需要把
他从城父到郑国的一路的热情放在一边,冷静地想一想此后的途程。
    他立在太子建的家门前,正不知往哪里走去时,几个齐国的商人正围着太子建
的不过四五岁的儿子公子胜在巷子里游戏,那男孩用郑国的方言唱着当时最流行的
歌曲: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之以勺药。

    这样的歌从一个四五龄的孩子的口里唱出,有多么不调和!那些齐国的商人,
因为是太子建夫人的同乡,终日在这巷子里出入,把一篓篓的海盐囤积在太子建的
家里,不肯出售,弄得郑国人常常几月之久没有盐吃。子胥极力要走出这条巷子,
逃脱开这狭隘的气氛,他要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重新想一想过去和将来。他从城
父到郑国的这段路程,是白白地浪费了。
    他走出门时,面前展开一片山水。这里,他昨天走过时,一切都好像没有见过
一般,如今眼前的云雾忽然拨开了,没有一草一木不明显地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
浅浅的洧水明如平镜,看不出它是在流,秋日的天空也透明得像结晶体一般。
    子胥逡巡在水滨,觉得在这样明朗的宇宙中,无法安排他的身体。
    他在城父时,早已听人说过,郑国在子产的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田器
不归,人民虽然贫乏,却都熙熙攘攘,各自守着自己的井边的土地耕耘。如今他目
睹现在的情形,与当时传说的并没有两样,想不到一个被晋楚两国欺侮得无以自存
的郑国竟会暂时达到这种平安的境地。但是他忘不了昨天的路上一个老人向他谈过
的话:
    “如今,我们的厄运又到临了。前年火宿出现,城里起了一场大火;去年又是
水灾,城里出现了一条龙,城外出现了一条龙,两条龙乘着水势战斗了几个昼夜,
归终城里的龙被城外的龙咬死了:这不都是不幸的征兆吗?果然,今年我们的执政
死了。咳,他死了,我也快死了,可是一向被压迫的郑人将要往哪里去呢?”
    

    他更忘不了当他扶着那老人衣裳涉溱时,老人对他发的感慨:
    “从先,子产若是看见我们老人赤裸着两条腿在秋天过河,就用他自己乘的车
子载我们过去。……年幼的人都替老人提着东西在街上走路,这风气还能保持多久
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辽远的一座土丘,他的眼里含着泪珠说:
    “那就是我们的执政的坟墓,没有几个月,已经被茸茸的绿草蒙遍了。”
    子胥回味着昨天那老人的谈话,举首四顾,在不远的地方,昨天望见的那座土
丘今天并没有在他面前消逝。子胥怀着景慕的心情便信步向那里走去。他走近坟墓,
看见在新栽种的松柏下男男女女聚集着许多人,这都是来哀悼子产的死的。自从子
产死后,到这里来的人每天都有,日子久了,并不见减少,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来
的人分外多,远远看来,俨然成为一个市集了。这一带地方,每逢春季桃花水下时,
本来是男女嬉游之所,人人手里举着兰草,说是祓除不祥,其实是唱着柔靡的歌,
发泄他们一冬天窒闷的情绪。如今这座坟墓把这片地方圣化了,今天这里的男女再
也没有春日的嬉笑的心情,人人的面上都是严肃的。子胥把方才公子胜所唱的“洧
之外,洵訏且乐”与目前的景象对比,是多么不同!他又想起太子建在外边辗转流
亡,好容易得到郑国的收容,哪里想到他的生活刚一安定,便趁着子产死去,举国
伤悼的时机,在计划着危害郑国的阴谋,这样的不德不义使子胥对着这些朴质的郑
人好像自己做下了罪恶一般。这些人在子产的坟前,有如一群子女围着一个死去的
母亲,各人说出各人心内的愁苦——
    一个农夫有气没力地说:田里的谷稻,我懒得去割了。
    一个中年的妇人在叹气:身边的珠玉,我没有心情佩带了。
    一个老人在一旁说出昨天那个老人的同样的话:咳,子产死了,我也快死了,
但是郑人——这些年青的孩子们将要往哪里去呢?
    说到这里,人人的脸上都露出无所适从的样子,一个土地贫瘠,又没有精强的
武备的国家,只仰仗子产的聪明、智才,二十多年国内平安,国外没有发生过多么
大的纷扰。现在,子产埋在这无语的坟墓里了,谁的心里不感到国内紧严的秩序一
天天会松弛,外侮一天天会逼近呢?这时大家都异口同声唱着——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
    我有田畴,子产殖之。
    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大家翻来覆去地唱,其中有一个看守池沼的小吏在歌唱时眼泪流得最多。最后
歌声停息了,他的哭声却止不住。哭到最痛切时,他忽然立起身来,站在子产的坟
前,用演说的口调向大家说起一件事,这时无人不感到惊愕。
    “诸位,”他一边擦干眼泪一边说:“我们的执政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因
为我作过一件欺骗的事。欺骗我们与全国人民生命所寄托的人,那是多么大的一个
罪过。三年了,还是在那次的大火以前,一天有人送给执政几条鱼,执政把这几条
鱼交给我,命我放在我的池沼里养着。我看着那几条欢蹦乱跳的鱼,不知为什么起
了难以克制的贪欲。我把它们偷偷地烹着吃了。过了两天,我看见执政,心里有些
忸怩,转瞬间又鼓起勇气,我向他说,鱼到了水里,先有些不舒展,不久就很自如,
我不知为什么没有把水闸放好,几条鱼儿,摆了摆尾巴,都向着一个方向从放水的
地方浮出去了。执政听了,不但不责罚我,反倒为那几条鱼欢喜,他谵叹着说,得
其所哉!得其所哉!我这该死的人,走出门来,还自言自语地说:谁说子产聪明呢,
如今他上了我的当了。”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又抬起头来望着大家说:
    “我这卑小的人,对着这静默无语的坟墓,良心上感到无法解脱的谴责。现在
只有请大家惩罚我,就是把我置诸死罪,我也心甘,只要是在这座坟墓的前边。”
    大家听了这段话,最初有些气愤,但是一转想,在子产执政的初年,谁没有暗
地咒骂过子产呢:有人诅咒过他父亲没有得到好死,骂他是一个螫人的虿尾,有人
希望过他早早死去……登时反倒觉得这人的忏悔是为大家忏悔一般,人人都对他表
示出原谅的微笑。
    子胥靠着一棵松树,看着这些哀伤过度的人们,好像忘却了墓园外的世界,那
小吏说完话后,暂时的静默使子胥又回到自己身上。子产死了,郑国的人都无所适
从,如今他也由于身边一切事物的幻灭孤零零地只剩下一个人,不知应该往哪里去。
子产的死,是个伟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里,虽然这些人都是渺小的,柔弱的。他
想起太子建,本来是一个未来的楚王,楚国的面积比郑国要大许多倍,将来本可以
死得比子产还伟大,但是他的世界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卑污,他生也好,死也好,
恐怕要比任何一个人都可怜,都渺小……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子胥少年时,常常听人讲些贤人的故事,再看楚国紊乱的情形,总认为那都是
早已过去的了,现在不会再有,由于羡慕,心里每每感到异代不同时的惆怅。但是,
如今他忽然领悟,就是在不久的过去,那平静的洧水也映过一个贤明的子产的身影。
他真后悔,他为什么不早一年离开城父到郑国呢?听说在子产未执政的前一年,吴
国的季札聘使列国时,路过郑国,晤见子产,二人谈礼乐,论政治,像是旧交一般;
又听人说, 子产死的消息传到东方的仲尼的耳里时, 仲尼痛哭失声,感慨着说:
“真是古代的遗爱呀!”时代这样紊乱,你打我,我打你,但是少数的几个人还互
相怜爱;宇宙虽大,列国的界限又严,但在他们中间,内心里还是声息相通的。子
胥对于这点微弱的彼此的感应,怀有无限的仰慕,而他自己却是远远近近感受不到
一点关情。
    洧水的南岸,与子产的坟墓遥遥相对的是当年郑庄公建筑的望母台。这台建在
一座土山上,如今已蔓草荒芜,无人过问,那里的寂静吸引着子胥走出墓园,涉过
洧水,他一步步地登上望母台。这时日已西沉,天空失却方才那样的晴朗,远远近
近被一层灰白色的雾霭蒙住,他思念着父亲的死,哥哥的死,太子建的可怜的近况,
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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