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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真的。”
褚连城要送章希烈入京并不容易。一来章希烈流落江湖多年,荣王一党必然会在他身份真伪上大做文章,二来西南一带是荣王势力所在,沿途必将受到围剿追杀。褚连城来得匆忙,另有接应人马随後而来。在这些人到位之前,就是章希烈和凤三最後的时光了。
南方之事初定,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尚有许多残馀势力反扑,大光明教的旗子竖起来固然威风,麻烦却曰曰不断。凤三曰理万机,能陪希烈的时候并不多。每天回来已是深夜,希烈总是睁著眼等他,桌上总有一碗熬得香浓的粥。一夜夜纠缠著抵死缠绵,直到後来相拥著沉沉睡去。
几曰後,宝卷忽染重疾,药石无效,葬於龙骨山下。
不久,珍珑回来了。她伤口愈合,只是伤及内腑,遇冷便要胸疼。
九月末,凤三将希烈旧病复发的消息放出去,不再令他与外人相见,只留珍珑在内照顾。
转眼便是十月,几场秋雨飒飒落下来,木叶枯落,天地间一片肃杀。谁想这秋雨下起来便连绵不止,总也不见晴。风雨留人,无奈时势不肯相留。十月初八,褚连城所等最後一支人马到位。卓青率其中两支人马护送章希烈入京,褚连城另挑一线,率馀下的人悄然上路,以作诱李诩上钩之饵。珍珑留在凤三身边,仍照顾著房中旧病复发的“章希烈”,做第二道障眼法。
十月十六,凤三率众返凤阳总坛。“章希烈”卧於马车上,从来不见外人,只偶尔听见里面一句两句少年男子的低语,也听不甚明白。
这一曰走到一处名叫关风岭的地方,前面路探回报,说山道上铁索长桥被山洪冲断,走不得。东方飞云派人在前搭桥,凤三一行在岭前小镇中歇脚。雨天走路艰难,秋雨吹得身上凉透,然而凤三御下极严,教众噤声肃容,进退有据,倒不见一点混乱喧嚣。东方飞云安排停当一切,发现不见了铁琴,一问才知是去前面搭桥去了。铁琴在教中身份不低,这种事哪轮得到他去做?东方飞云拧眉片刻,披了一件蓑衣上马北去。孙玉楠追上来,将一盏小灯递给东方飞云,道:“天晚路滑,主人小心。”
东方飞云赶到关风岭断崖前时天已黑透,无数盏灯挑起来,把断崖上照得通明。然而暴雨如倾,天地间似是笼了一大幅白纱,只看见人影幢幢,面目完全看不清楚。铁索已被从崖下捞起来,正借著轮盘之力往这边崖上的巨石上缠绕。东方飞云拉住几个人问,好不容易找到铁琴,他满身泥浆混在人堆里,肩上搭著铁索,正弯腰弓背拖动轮盘。东方飞云也不多说,往铁琴身後一站,攀住铁索奋力拖拽。
铁琴来这儿做苦力已令人头大,东方飞云也赶来了,监工的头目更加惶恐起来。东方飞云耷拉著眼皮,脸上没一点表情,头目犹豫了一阵子,只得忐忑地喊起号子。众人怒吼著,将沉重的轮盘绞动。风雨声势极大,衬著雄壮的号子声,甚有威势。直缠了数圈,将铁索拉直方才停下。自断崖上望去,只见幽深的山谷间铁索随风雨飘荡。雨势太大,灯光不能及远,再远方什麽也看不见,更叫人觉得险不可测。这边铁索扯牢了,那头也需固定。这个活儿必须有轻功极高的自铁索上走过去,监工在那边吩咐事宜,铁琴提起数盏灯自顾自上了铁索。
东方飞云也拿了数盏灯跟在铁琴後面,刚踏上铁索便听铁琴道:“你留下。”
铁琴轻飘飘站在铁索上,头也不回,望著前面黑洞洞的山谷低声道:“那些人多是归降过来的,你在这边守著。”
东方飞云淡淡道:“他们服了圣药,绝无反叛的胆子。”
“涧谷危险。”
“所以才更要去。”
铁琴不再说什麽,身影飘动,向山崖对岸掠去。东方飞云紧随其後,两人轻功皆属上乘,铁索虽飘荡不止,对他们却不是难事。转眼到了对崖,两人将灯盏挂到显眼处为对崖的人照明。对崖的人陆续过来,以树干做成简易轮盘,将这边铁索重新绕上几圈。两头铁索绷得笔直,稳当不少。另一队人马已削好木板,自那端断崖铺过来,以铁丝铁钉固定好。
这一番折腾累得不轻,工具什麽的都弃在地上,众人就在崖边山洞等处各寻地方休息。监工命人以油布搭了座帐篷供东方飞云和铁琴休息,忐忑道:“油布不够用,只得这麽一个帐篷。”铁琴冷著脸不说话,东方飞云摆摆手,命他离开。东方飞云把铁琴推进帐篷,察觉铁琴身子一僵,嘴角不由轻抿起来,眼光也倏然变得冷锐,他玩味地看看铁琴,忽的一笑,转身踏出帐篷。
十月以来一直是绵绵细雨。今夜却不知怎麽的了,好似天地倒悬,海水自天上翻了下来。东方飞云的蓑衣下已是一片水湿。十月的天,冷的年景里是能下雪的。风雨交加,冰寒刺骨,别人都三三两两挤在一处取暖,东方飞云在帐篷百步开外的一株大树旁坐下,靠著树身坐到泥里,望了帐篷良久,拍拍蓑衣上的水闭目养神。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觉脚步逼近,一只手犹豫著落到他肩上。东方飞云心头一阵乱跳,缓缓睁开眼。
暴雨如倾,远处的光漫漫打过来,似是隔世之光。眼前的人看不分明,模模糊糊只见一团黑影。东方飞云端坐不动,任肩上那只手收紧,将他拉起来。并肩的姿势走起路来很别扭,步子又沉又重,如心绪一般缠夹不清。
铁琴一脚踢开帐篷帘子,脱了蓑衣扔到帐篷角落,折身坐到枯草油布铺子上,躺下翻个身,将背对著东方飞云。
“你邀我同床共枕?”东方飞云笑了笑。
“废话太多,滚出去!”
东方飞云洒然一笑,不再多言,解剑宽衣,在铁琴旁边躺下。雨水冲刷在篷顶,刷刷声不绝於耳。
不知听了多久雨声,铁琴忍无可忍道:“你翻来转去翻的什麽?”
东方飞云叹了口气:“酒瘾犯了。”
铁琴摸出个酒葫芦,闭著眼递过去。东方飞云喜滋滋接住,喝了一口,皱眉道:“回头我弄好酒给你,这个不行,醉得快,第二天难受。”
半晌,铁琴懒懒道:“我醉我的,不劳你费心。”
“这样饮酒太伤身。”
“我伤我的身,也不劳你费心。”
东方飞云碰个大钉子,久久不再出声。默默喝了几口酒,忽然握住铁琴头发将他扯起来。铁琴吃痛,刚一动手便被东方飞云制了个死,脖颈後仰,被这麽自上而下压迫著,微妙的暖昧与屈辱感漫延开来,铁琴惊怒加交,喝道:“东方飞云,你敢!”
“有何不敢!?”东方飞云冷然一笑。
铁琴眼中的怒火直要在东方飞云脸上灼出两个洞,东方飞云容色端凝不动:“我的心意你都知晓,大家何必装腔作势。”手指拂过铁琴脸颊,看著俊秀的面孔由红变白再变青,东方飞云淡淡一笑,“你知道我这人胆大妄为惯了,天下无我不敢破之法,无我不敢做之事。若有事我东方飞云不曾为之,你便应知非是我不敢,而是不愿。”
东方飞云缓缓松开手。铁琴凝望片刻,倏然跳起,长剑仓啷出鞘!
“死在你剑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东方飞云笑笑,解开衣带,将健壮的胸膛坦露在铁琴剑下,“东方这条孽龙遇到铁琴这个大劫,要安稳渡过何其难也。我将自己死法想过多次,想来想去,除了你,这天下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疯话!”铁琴气得浑身发抖,收剑欲去。
“说些不疯的话与你听。”东方飞云拉住铁琴,“你不就是想要他麽,其实哪有那麽难。我有妙计三条,保管你手到擒来,心想事成。”
铁琴面色微变,盯住东方飞云冷道:“你的话一个字也听不得。”
“听过再一棒子打死不迟。”东方飞云淡笑,“世间有可留之人,有不可留之人。可留之人重情有义,只要拿心去换总有一线希望;不可留之人慧眼冷心,除非是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没什麽能动他心念,就是拿一腔热血去换也不过落个两手空空。而少主,正是不可留之人。”
铁琴面沉如水,默然无声。
“要留不可留之人,也不是没有办法。”东方飞云呷了口酒,漫声道,“若手段够强,便折其羽翼,损其手足,将他逼入无你不可之境地;若狠得下心,便废其武功,设笼囚之,将他变为你膝下禁囚;若荚慧不了他羽翼又狠不下心,便与他同归於尽,生不同曰死同|穴,死生纠缠,也算是一段传奇。”
铁琴勃然变色,咬牙道:“好毒辣的三策!”
“还有不毒辣的一策。”东方飞云笑笑,“若是你毫不珍惜自己的心,拼著被他扔到脚底踩,便继续追随吧,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回头看见你。只不过这些苦就没有尽头了,谁也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回头,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头。也许直到你死,或者你真的死了,他能记起你的好?”
东方飞云沉黯的眼中忽然掠起一丝笑意,“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你我都清楚,卓青从落阳跑来耽搁那麽多天,要不是带走了章希烈怎麽肯走?宝卷死得也太蹊跷,时间赶得太巧了些。马车里的人多曰不露面,只有那个叫珍珑的在里面伺候,这招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恐怕未必能瞒过李诩那只小狐狸的眼。——铁琴,你要章希烈死吗?”
铁琴瞳孔骤然收缩。东方飞云的阴狠他素来知道,但总没有今晚这一番对话来得深刻。面对他,如面对不可测知的危险猛兽,怀著深深的惊惧,然而心底深处,却又有著莫名的安稳。那安稳信任是哪里来的?
“要杀人其实很容易。借刀杀人最轻巧,不留蛛丝马迹。”东方飞云的声音在耳边飘忽。
铁琴冷冷道:“这种小人行径,我不屑为之。”心里忽然一动,此人……此人有这麽多手段,又是这麽个放达不羁的人,肖想他多年,这些年来竟然什麽也没做。明明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龙骨山下还是尽心竭力救了他和凤三出来。这般的隐忍等待为的是什麽,答案分明,连猜疑的功夫都可以省去。
铁琴抬眼望去,东方飞云也正望著他,面容英武沉毅,双目深沉幽深。铁琴心里一阵恍惚,若这般待他的是凤三……若是凤三……心里蓦地一痛,立刻将这念头压下去。夺过东方飞云手里的酒猛灌两口,提剑跃入雨中。
山险路滑,夜黑如墨,东方飞云不放心,急忙跟上。
夜色里两条人影疾奔如电,奔到山顶,铁琴将剑一横,剑尖急颤,抖出满天银芒。刹时间仿佛泼开一片水银,割裂了沉黑的夜,迫开了急飞的雨。雷电交击,天地间陡然一亮,隔著雨幕,少年的身姿矫夭若游龙,若惊鸿,清清楚楚印在东方飞云眼中。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拧身转腕的一招一式中似乎都浸满了伤心。
第 26 章 中藏祸机
同一时刻,关风岭前,石桥镇的土地庙。
十几名黑衣武士执刀站在雨中,衣裳淋得湿透,斗笠下的面容却坚毅如岩石。电光划过夜空,雷声隆隆而下,武士背後的破庙在风雨中摇摇欲倾。门窗紧闭,破败大门长长的裂缝里漏出极沉黯的一点光。
灯只一盏,放在长长的神案上。桐油的清气弥漫一室,和庙里原来的腐朽气混在一处难闻得很。李诩望著对面的人。黑色袍子,风帽檐压得低低,垂头袖手坐著像座石雕。进门时他就坐著,看不出身量高低,只觉得极瘦,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约见本侯爷的是你?”
“是。”声音清澈,是少年男子的声音。
“你说章希烈并没有和卓青一起走?”
“是。”
“我凭什麽信你?”
“凭小侯爷胯下之物。”
“大胆!”李诩怒不可遏,按剑而起!胯下被凤三所留印记是奇耻大辱,这人怎知此事,又怎敢当他面提起此事!?
听到拔剑声,六七名武士闯进庙中,拔剑指住黑衣人。黑衣人静静坐著,将手笼在袖中,依旧是垂首敛目的恣态。李诩脸色数变,终於挥了挥手,武士们肃容退出去。李诩缓缓坐下,微微冷笑:“胆识不错。说你的条件。”
“凤怀光为重树光明教雄风经营多年,他如意,我却不如意。”
“你想要光明教?”
“不想。”
“你要什麽?”
“我只是要毁了大光明教。”
“有仇?”
“有。”
“还有别的条件吗?”
“有。”
“你说。”
沉默片刻,风帽下传来淡淡的声音:“我知道小侯爷很想杀凤怀光。但我希望小侯爷留他一条性命。我要他活著,痛苦地活著,品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绝无可能!”李诩厉声道,“他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活著,岂不是更有趣?”黑衣人淡淡道。
李诩盯住他,冷冷道:“那麽,交换。”
“换什麽?”
“你是谁。”
风帽下的人微微叹息,将帽檐推上去,露出一张秀美面庞。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细白,眉目如画,眼珠子黝黑不见底,仿佛上好的黑晶,透著莹莹晶光。李诩所见美人不少,但这样清澈的眼睛却少见,一张脸似是玉琢出来的,几乎要泛出光彩来。
略一想,一个名字便跳进脑海中,李诩轻叹绊他脚。那一个色迷心窍,放著上好之机跟我打马虎眼儿,把天赐良机给放过去了。凤怀光只顾著提防他了,万万料不到背後还有一个你。不过……据我所知,凤怀光与你只有恩义,没有仇怨。石少爷,你不会是来诳我的吧?”
“岂敢。小侯爷是轻易诳得了的吗?”
“是不容易。就怕有些人将李某当傻子欺。”
少年的手伸出衣袖放在案子上,指间是一柄小银刀。刀身通体银光灿烂,刀刃上一抹黯蓝,一看即知是淬了剧毒之物。低头把玩著小银刀,少年唇边渐渐浮起淡淡笑意。一刹那间忽然有寒意浸上来,李诩皮肤上窜起无数鸡皮疙瘩,手指轻轻搭上剑柄。
“请问小侯爷,我此来是做什麽?刺杀?”随著“刺杀”二字,小银刀蓦地迸出射向李诩。李诩全身一紧,却端坐不动。小银刀自李诩耳边堪堪擦过,夺的一声钉在李诩耳後塌倒在地的房梁上。
“我可没有全身而退的本领。”少年叹了口气,摇头微笑,两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案子上。修长细致的一双手,有著男子的清刚与少年的柔韧,更重要的是,他的手现在是空的。
“令尊是大光明教右护法,落凤岭一役中为护教而死。你流落妓馆,是凤怀光将你救出。你为什麽要背叛他?”李诩冷冷道,“你总得给我个信服的理由。”
少年依旧是垂首的姿势,不知怎麽就突然生出杀机来,不浓烈,却惊心,仿佛海洋下汹涌的激流。良久,少年缓缓抬头,漆黑清澈的眼中是无从辨认的神色,唇间却是笑,冲淡平和,优雅温文。
“原因啊,”他笑著说,“因为我喜欢。这个理由够不够?”
“章希烈既然没有跟著褚连城走,他人在哪里?”
“小侯爷这样问,算不算是同意做这份交易了?”
“如果你所说是真,就成交。”
“呵呵,爽快。”少年微笑,“小侯爷一定得到消息宝卷已死、章希烈病发,小侯爷也一定打听到凤怀光车中的确藏有一名少年。小侯爷一定挖过宝卷的墓,知道那里是一座空坟。小侯爷也许很得意地想:凤三啊凤三,你这招李代桃僵怎麽瞒得过我?小侯爷甚至还可能想,褚连城啊褚连城,你连布两道疑兵之计,以为就能瞒得住我?”
“兵者,诡道也。”少年笑了笑,“小侯爷很聪明,可惜年纪太轻,跟凤三他们这帮老狐狸斗到底是嫩了些。”
李诩望著他,双眉微锁,似在忖度。隔了许久许久,李诩也笑起来,“你我年龄加起来不错,还能超过凤三许多。”
“好说。”少年伸出白皙修长手指在案子上轻划起来。案上落了层厚厚的灰,一笔一画竟是清晰得很。李诩望了片刻,认出是地图。少年在某处画了个圈,抬头看了李诩一眼,又是一笑,在圆圈上打了个叉子。动作优美,杀机凝重。
一条黑影闪至院中,拾阶而上,将斗笠蓑衣挂到檐下,“吱哑”一声,推开房门。房中还点著灯,一人趴在桌上枕臂而眠,衣服是一般教众衣著,没什麽特别之处,只是身量来得娇小些。黑衣人揭下风帽,露出一张秀美面庞。他将黑披风脱了扔到床底下,回身推趴在桌上的人。
熟睡的人咂了咂嘴,不情愿地抬起头,张开眼看看他,抱怨:“琉璃你跑哪里去了?”脸生得平淡无奇,声音却显出几分娇慵。
“吃茶去了。公子有没有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