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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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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遥远。谁也不敢预言战争将在什么时候、将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那年的春季和夏季都在激战中度过。
  七月底的一个傍晚,由一名青唐羌的骑士带领一名掌旗官、一名带有一面战鼓、
一管羌笛的吹鼓手所组成的小小代表团,没有经过任何事前的联系,忽然跑到前线
来要求接见。他们被送到统帅部,受到刘仲武的接见和招待。骑士的神情不仅是泰
然自若,还是十分骄傲的。他带着丝毫不容受到委曲的神气清楚地传达了他们的领
袖臧征扑哥要他传这的话,如果北宋政府愿意罢兵休战,臧征扑哥不会反对,双方
为此正式举行一次和平谈判。为了保证北宋军队不致在谈判期间突然变卦,臧征扑
哥要求刘仲武把一名儿子送到他那里去当人质。不解决这个先决问题,就谈不上正
式的谈判。
  青唐羌的使者来得太突然,统帅部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臧征扑哥的提议有无诚
意,或者其中包涵着什么阴谋诡计,一时都无法判断。刘仲武借口这是一个应由交
战的军区来决定的局部问题,把代表团送回到熙河前线,要求军区的将领们就地研
究一个对策,并授权刘锜自己决定愿不愿意去当一名人质。
  前线的将领们和使者盘桓了六、七天,每天举行宴会、围猎来款待他们,企图
从他们的神情、行止或者偶然泄露出来的破绽中探索对方的真意。将领们得到共同
的印象是:青唐羌统治集团内部可能发生什么性质的纠纷,急于要解决,要求停战
是有相当诚意的。但是他们的军事力量和统治力量并没有被削弱的迹象,因此不可
能在谈判中轻易达成协议。谈判的过程也许是曲折艰苦的,反复性很大,谁也不能
保证人质的人身安全。刘锜愿不愿意去当人质,还得由他自己决定。
  刘锜是能够深思的人,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险性,他不怕在战争中英勇地战死,
而怕去当了俘虏以后可能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因而丧失英名。但是他体会到父亲
把敌方的使者送来,要他自定去留的深意。刘仲武没有以统帅和父亲的双重命令强
迫刘锜去千什么,却希望他从军人的荣誉感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刘锜明白,如果
他拒绝去当人质,那么青唐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北宋军统帅和他的儿子都是懦
夫,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样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为他自己、为他父亲、也为了全
军的荣誉,他毅然决定到积石山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他的好朋友、亲密的
战友马扩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他的伴当,陪他一起到谿哥城去。他们谈笑风生,
行若无事地随同暗暗吃惊的来使,深入龙潭虎穴,去当志愿俘虏。
  他们的勇敢行为迅速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臧征扑哥没有料到刘锜会答应得这样
爽快。他把刘锜、马扩待为上宾,还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熙河军区北宋部队中当
作对等的人质。不出一个月,谈判就在双方接界的一座古堡中举行。
  北宋朝廷十分重视这次谈判,特派在西军中当高级参议官的刘鞈为计议使,主
持谈判。刘鞈的儿子刘子羽随同父亲参加折冲。统帅部也派出了人地相宜的马政充
当刘鞈的副手。谈判顺利进行,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双方就达成协议。
  臧征扑哥接受北宋的封号,主动让出两处军事上必争的要塞,和约成立后,他
愿意入朝面圣,只要求一点物质上的补偿。手面阔绰的北宋朝廷很容易满足他这方
面的要求,但是精明的谈判代表刘锜、马政把对方的要索压到最低限度,只答应一
次付出“犒给费”白银五万两、绢帛五万匹,还要对方进贡良马一千匹作为交换条
件。
  这可以认为是外交方面的一个小小的胜利。
  向来在这方面做蚀本生意的北宋政府把它当作头等喜事来宣传,宣和君臣乐得
借这个机会来自我陶醉一番。臧征扑哥人朝的一个月里,朝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
大宴,以至招待他、馈赠他的费用超过了在谈判过程中好不容易压低下来的“犒给
费”。
  这件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童贯以发踪指示之功,封为楚国公,得到的好处
最大。西北边防军统帅刘仲武加上了节度使的崇衔,计议使刘鞈也因此升为徽猷阁
待制。
  历次由刘仲武领衔上奏的奏章里都没有把儿子的事迹写上去,但是一个大帅儿
子的功绩是不会轻易被抹杀的。善觇风色的刘鞈为此独上一本盛赞刘锜单骑深入敌
窟、为议和创造条件的勇气和贡献。这道奏章很快就批转下来,刘锜的传奇性的行
动深深契合圣意,官家不但对他慰勉有加,还特旨调他来东京充当环卫官。环卫官
地位高、待遇厚,升擢的机会又多,一向是朝廷用来优待将帅子弟们的特殊官职。
一方面是对他们的笼络;一方面也含有防止他们的手握重兵的父兄如果有什么异动,
可以有所挟制的意思,实际上起了人质的作用。北宋政府传统上对武官是不信任的。
刘锜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职位,却也无法拒绝。他必须到东京来
做官家的人质,犹如他不能不到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一样,后者是对于他的
勇气的考验,前者是对于他的耐心的孝验。人们都不能够忘记他是一个大帅的儿子,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刘锜都不得不承受他父亲的余荫。

  (五)

  这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刘锜来东京不久,马扩也随着调离西北军。
  一个从辽逃到北宋来的汉族官僚马植(后来改名李良嗣又赐姓为赵),首先创
议派人从登州泛海到东北去和新兴的女真领袖密约夹攻辽朝。这个创议富有吸引力,
的确投北宋君臣之所好。但由于朝廷的办事效率向来很低,因循苟且,拖延了好几
年,才被付诸实施。第一批派出去的人选值得慎重考虑,有人保举因公出差在青州
的马政。因为他是个军人,胆气过人,不怕危险,又因为他有过和臧征扑哥谈判的
经验,熟悉外交业务,并能谨严不泄;还因为他恰恰出差在青州,与登州近在咫尺,
朝廷可以就地取材,不必另费周章。
  古堡谈判,论功行赏时,朝廷中很少有人提到这个疏远的低级武官,现在他的
名字被重新记起来了,大家认为派他出去是妥当的。就这样,他作为第一个使者参
加了“海上之盟”。后来活动的范围扩大,人手不够,又有人保举了他的儿子、已
经有了承节郎那个起码的宫衔、正待要去充当京西路武士教谕的马扩做他父亲的随
员。因为他也曾伴同刘锜到谿哥城里去当过人质,表现得很沉着、很有勇气,因为
他恰恰是马政的儿子,这件事索性就烦他父子两个,省得再去物色其他的人;因为
……
  马政父子被任为谈判的使者,是因为有了上面说的那么多的“因为”。这些把
他父子俩抬举得很高的“因为”都是由刘鞈直接或间接提供的。但是还有一个更加
重要的“因为”,因为那是一份暂时还看不见有什么好处,却要冒杀身之祸,决没
有人出来竞争的“优差”(连得它的创议者马植也要看看风色,等别人去闯开了道
路,他再愿去参加)。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个“因为”,上面的那些“因为”都要
随之而化为乌有了。官场中的因果关系受到一种特殊规律的支配,此中人都很明白
这个道理。
  从登州到东北去的航道,已被官方封闭多年,初次出航,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
顺。金和朝廷未通过一介之使,贸然闯入。去意不明,更兼身带礼物,随时有被劫
杀的危险。再则,就算和金的首脑搭上关系,谈判还是需要极度秘密地进行,万一
泄露机密,被辽方侦知,或者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朝廷怕受到辽的指责,很可能牺
牲他们以灭口。总之,这是万死一生的好差使。当他们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对,只觉
碍它非常有趣,富有刺激性,没想到那么多的危险,更没有料到它后来会发展成为
关系到三个朝代兴衰存亡的重大历史事件。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们就是这样偶然地、不自主地被投入一场历史的大风暴
中。但是随着形势的变化和谈判的深入发展,随着任务的性质越来越明朗,牵涉面
越来越广,随着他们自身的见解的不断提高,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
肩负重担,意识到他们投身进去的这场政治赌博,是要把朝廷的命运当作赌注的巨
额赌博。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但要完成别人指挥他们去做的工作,他们还要考
虑应当让别人怎样来指挥他们行事。
  马扩虽然强烈地支持这场战争,可是对于朝廷并没有对战争真正下定决心,特
别对权贵们的泄泄沓沓,得过且过,缺乏深谋远虑,感到很不满。刘锜问到他关于
“也立麻力”的传说时,他乘机发挥道。
  “女真国家虽小,人口不多,却是万众一心,号令严明,分明是个强敌,岂可
等闲视之?在围猎中就可看出,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有所获,否则决不罢
手。相形之下,朝廷专门忙些不急之务。例如今天的告庙,就是一项色厉内荏的举
动。正因为自己内视有所不足,所以要借这个大典来掩饰一番,以炫耀远人的耳目,
实际上能收到什么效果呢?只怕金使正在暗中窃笑哩!”
  “女真小而锐,”马扩接下去分析比较道,“久受辽廷压制,一旦奋起,猛厉
无前,所以能在数年之内,纵横决荡,逐走天祚帝。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
无裨实际。最可笑的是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两三年,在军事上却漫无布置,一心只
想坐收渔利,不劳而获。一旦时势紧迫,不得不仓猝命将出师,心里还在害怕真正
打起仗来。譬如弈棋,已经落了后手,还不奋发图强,所以处处受制于人。这件事
说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说来,伐辽前途,隐忧很多,贤弟何不与令岳谈谈,他是坚持反对之议
的。”
  “这等大事,怎容得再生异议!”马扩坚决地回答道, “今日金人燎原之势
已成,无论我出兵不出兵,它之灭辽已易如反掌。如让它独占了辽,尽占形胜之地,
那时挥兵南下,长驱直入,大河南北就无一片干净之土了。泰山谙练军事,恁地见
不到此?”
  “依贤弟之见,金人居心叵测,今日与我约和,只怕也未必可靠的。”
  “正是如此!”马扩以职业的自信,深有把握地说,“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
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小弟在金邦,见闻较切,深信它灭辽以
后,不出数年,必将转而谋我。这和约是一纸空文,到了那时,还抵得什么用?”
  “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按令岳之说,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
这例还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贤弟怎能把反对的意见一概抹杀?”刘锜又故意辩
难道。
  “不!”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的岳丈的意见,“金人与我虽然终将用兵,
但目前谁先占了燕云形势之地,谁就占了先着。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
不同。我方处处落后,这一着万万不可再落后手了。”
  “贤弟所虑甚远,”刘锜过去也没有想得那么远,现在经马扩一说,才清醒地
看到灭辽后可能出现的局面,不禁憬然说,“只是朝廷衮衮诸公,全不以此为念。
即如愚兄一力主张伐辽,又何尝想到来日大难?”
  “《兵法》不是说过,‘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只要我方有了
防备,金人又何足为惧!小弟区区之见,今日之伐辽,正是为了来日之御金。主其
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盘筹划,前段伐辽顺利,异日防御金人,也就容易措手。”
  “贤弟说得不错,俺所深虑者,也只怕朝廷对北伐一举,持之不坚。今日轻言
伐辽,一旦事有磋砣,又畏缩不前。攻辽尚且不能,遑论御金,那时进退两难,倒
弄得势成骑虎了。”然后他又请教马扩道,“依贤弟看来,伐辽既属必要,制胜可
有奇策?”
  于是他们的谈话就转入两人都感兴趣的战略、战术的讨论。马扩临时在桌面上
摆出一幅军事地图:他拈起一只瓯桔,就算燕京城,在它旁边,摆几个糖果,权充
作涿州、易州、良乡等战略要地。自己解下腰绦,当作芦沟河和国境的界河白沟,
抓一把花生,一把炒栗分置在白沟两岸,算是辽宋双方的大军。他们就在这幅临时
地图上运筹布算,研究起攻守两方面的各种可能性。有时他们对垒不动,有时一进
一退,有时吃掉敌方的一支军队——真的吃掉一粒花生,然后再从碟上的大本营里
补充新的兵力。
  刘锜倾向于设计一个大规模的歼灭战,想在白沟河南制造一个陷坑,把辽军诱
过河来,聚而歼之。那一带的地理,他是十分熟悉的,当他还是个环卫官时,就曾
几次前去视察,还绘制了多幅地图,可惜不在手边,一时拿不出来派用场。
  马扩不排斥这种战略安排,他认为在河南、北进行一次主力决战是必要和可能
的,可是他还有一个设想。
  “军旅之事,瞬息万变,非事前所能估计。只是小弟还有个奇着,兄长看看可
行得通?”他抓起几粒花生,越过腰绦,迂回过几块糖糕,一直摆到桔子旁边,说
道:“用兵之道,贵乎奇正相辅,将来种帅的正兵在白沟河边与辽军周旋,何妨派
一支奇兵,得谋勇之将如杨可世、姚平仲等人率领,潜渡白沟,绕到敌方大军背后,
取道涿州,抢渡芦沟,直袭燕京。此计若成,不出旬日,就能溃其心腹了。那时白
沟河北的大军,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兄弟说得恁地痛快,”刘锜把桌子一拍,使得几座“城池”和“二十万大军”
都跳蹦起来,乱了行列,“真叫人意气风发。只是辽全师还在十余万以上,实力与
我西军正相颉颃,怎可小觑了它?”
  “兄长说得不错。辽军目前合奚、契丹之众,锐士尚不下十万,不可小觑。但
我方除西军正待开赴前线外,尚有百万生兵,应援前方,兵源充沛,声势浩大,兄
长不可不把它估计在内。”
  “贤弟休得笑话,”刘锜吃惊道,“我朝精锐也只得这支西军。京师禁兵及各
路厢兵、乡兵、土兵、弓手等,都徒有其名,仓猝之间,怎得集合起来,开赴前线
应援?”
  “河北数百万汉儿,心向我朝,不愿臣虏,”马扩笑笑回答,“一旦大军渡河,
自然要壸浆箪食,以迎王师。其中不乏年青壮健的,尽可编为劲旅。再则,辽人历
年用武力驱迫签征的汉军,为数不少,其中也多有雄武才杰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
呼,就可反戈回击。那时辽军的后防,就成为我军的前哨了。这两支大军合流起来,
就为我平添百万生兵。”
  这又是刘锜没有考虑过的一个问题,乍一听认为马扩说得夸张了,仔细想想果
然很有道理,不禁点头道:“贤弟眼界开扩,所见甚远,俺坐井观天,怎见得到此?

  他们谈得如此入港,以至忘记了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元宵佳节。刘锜供职禁廷,
家住在距禁城不远之处,灯市的中心,宣德门外大街和棘盆,离开他家只有数箭之
遥。他们听到一阵阵犹如山崩海啸的呼声,从“无忧无虑、无挂无碍”的群众中间
迸发出来。它的干扰如此之大,几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可是并没有能够分散他们
的注意力。他们只等欢声一过,略为安静些,就又继续谈下去。
  只有当刘锜听了马扩的这些议论,沉入长时间的默思中时,马扩才注意到外界
的环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见窗外那竿似乎要矗入云霄之间的高竿上,换上了两盏绿
灯,接着观众们又以不可阻遏之势,热烈地,长久不息地欢呼起来。
  “兄长,这长竿上的红灯为何换上了绿的?”马扩好奇地向。
  这种问话的声音,刘锜是熟悉的。当年在部队时,马扩就常常向他惊讶地发问。
如今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在这句问话中仍然保留了那么多的稚气,宛如当初。刘
锜的位置坐得别扭,看不到长竿,反问道:
  “长竿上挂了几盏绿灯?”
  “两盏。”
  “升起第二盏绿灯时,已交三更天。”刘锜指着客厅里的一项奢侈设备——钟
漏说, “贤弟看那铜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时起銮回宫。稍停升起第三盏绿
灯时,灯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这一席谈话,使得刘绮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艘碇泊在港
湾里的海船,长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经长满海苔晶藻,正在发霉腐烂了。东京
的宦场生活,就是它的腐蚀剂。可是他的兄弟却像一艘涨满着帆,正在惊风骇浪中
横冲直撞的船。他替马扩高兴,对他羡慕,却引起自己无限的感慨。他刘锜的一生
难道就此毁了不成?他慨然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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